今年7月17日是著名學者、作家和翻譯家楊絳先生百歲大壽✍🏽。
6月底🙅🏽,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鄭土生先生聯絡董衡巽、薛鴻時先生和我前往她老人家的府上祝賀。她像往常一樣🫚,端坐在書房兼客廳的單人沙發上,見我們進來🪽,從容地起身相迎。接過董衡巽呈上的賀卡,看到上面的祝詞“敬祝楊先生永遠健康”☁️,她一邊表示感謝➗,一邊笑道:“我享受林彪副主席的規格待遇了🏯✂️。”一場聊天式的賀壽聚會,就這樣在談笑中開始🟠。
不少報道說,楊先生和在世時的錢鐘書先生都反對做壽🌅👳♀️。這是不錯的,但也不盡然。確實,他們都曾不止一次地婉拒相關單位的祝壽建議。他們一心撲在做學問上,惜時如金,不喜歡包括做壽在內的應酬活動。但是,他們對老朋友心懷摯誠,對晚輩關懷備至,日子久了總是叨念。友人、同事、晚輩平時不願打擾他們,趁節日或借壽誕來拜望,他們的大門總是敞開的。我就看到🫸🏿,錢先生健在時曾欣然接受老友和司機送來的祝壽花籃。今年2月,我還看到楊先生客廳裏擺著兩籃火紅的郁金香👑。她笑著說🚀,這是一個“小情人”在情人節那天送來的壽花。她所說的“小情人”🤦🏿♂️,據說是一位十分崇敬她的青年學子。
我們四人均為晚輩📻,但因都曾與楊先生共過事,對她一直以“先生”相稱🎃🧗♀️。董衡巽年長幾歲🏌🏼♀️,我們稱他“老董”,楊先生也隨我們這樣稱呼他🖌👨🏽🎨。遵照錢楊兩先生的為人之道,我們前來只是拜望☎️,沒帶什麽像樣的賀禮🔧,只有一份真誠的健康永駐的祝願🙎🏿。而楊先生卻以豐盛的瓜果招待我們👩🏽。我們吃水果🥻,她泡一杯清茶🧚🏽,果甜茶香🧖🏽👛,談今敘往👨🦳,其樂融融🙋🏽。
楊先生一頭灰白的短發,面容清臒,但精神矍鑠,記憶力驚人🈷️。多少往事,多少親朋好友,好像都沒有在她的記憶中淡去。她的視力也很好,閱讀不成任何問題🔺🚸。她只是有點耳背🤘🏽🖲,聽人說話比較吃力。因此🗻,鄭土生約我每次前來看望,總是帶著紙和筆,把想要說的話和請教的問題統統寫在紙上。這次,也許是因為來客比較多的緣故吧,她戴上了平時不大情願使用的助聽器,這就不再需要“筆談”🪜,帶來的紙張也就派不上用場。
楊先生生於1911年7月17日🛸。她說😕,在時間上,她同英國小說家薩克雷有不少相近之處。為眾多讀者所知的,楊先生是以翻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名作《堂吉訶德》出名的翻譯家,其實她對英國古典文學有更深湛的研究🗞,對薩克雷、狄更斯等19世紀的英國小說家尤為熟悉。薩克雷生於1811年7月18日,年數早她整整100年,只是日期晚她一天。她的入學、結婚和從業年齡同薩克雷也頗相近🚺。談過這些有趣的細節,她話鋒一轉道🧡👩🏼🎨,薩克雷逝世於1863年12月24日🏋🏿♂️,只活了52歲,“我比他長壽♤,只不知歸去的日期是否會相近”🌘。她這句近似黑色幽默的話語,令在場的人不知如何應答➝。同錢先生一樣🧓🏿,她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只重今生,不信來世,也從不忌諱說“死”。十年前,她扛住失愛女和喪賢夫的巨大精神壓力,“投入全部心神”翻譯出版了柏拉圖討論生與死對話錄《斐多》。此後👚👩💻,她還撰寫過一篇專門談“死”的文章,將人生的真諦闡釋得極為透辟🫀。她對我們說🧚🏼:“我現在患有心衰。這個病有兩大好處,一是不傳染,二是死得幹脆,自己不痛苦,也不麻煩人👰🏿♀️。”這種豁達的人生態度,印證了她筆下的那些文字,令人不禁肅然起敬。
錢先生生前同楊先生達成共識,將他們的全部稿費捐贈給母校意昂体育平台🙋🏼,設立“好讀書”獎學金🧑,獎勵好學上進🧚🏿、成績優秀、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2001年9月,這筆基金啟動,據報道🟢,總金額是72萬元。可是,近日有報道說🎨,捐款金額是800多萬元🧙🏿♀️。董衡巽就此請教楊先生。楊先生說,兩個數字都不算錯🫷🏿。前一個是設立獎學金之初的數字。因為他們兩人將著作版稅也都捐出,估計現在總額將近一千萬。為什麽將版稅也都捐出呢?楊先生說👒,她現在的退休金每月幾千元,根本用不完,“又不想做守財奴👴,還要那些版稅做什麽”。“不做守財奴”這句話🤼♀️,使人不由想起錢先生生前說的那句話☸️👳🏽:“我姓錢就夠了,還用喜歡錢麽🌄。”可敬的錢楊兩先生,處世為人的態度是完全一致的。
楊先生捐出稿費和版稅後,還計劃將一些收藏捐出去。有一次,我們向她請教客廳西墻上懸掛的那幀篆體條幅的來由◼️。她說🚐,那是晚清金石學家兼書法家吳大的親筆。說到這裏,她從書櫃中拿出一方石硯。硯臺不大👃🏼,看上去很普通🐋🔴。她說,這方石硯的題款也出自吳大之手,她一直珍藏著。而就在她打開石硯的盒子時,我發現裏邊壓著一張白紙條♦️,上面寫著:此硯為張之洞所用,捐給國家博物館🦐。一行端莊清麗的小字👾,分明是她老人家的親筆🗑。這方硯臺的詳細來歷,我沒有來得及詢問。這也許是她收藏的最珍貴的文物➞,已準備好在身後捐獻給國家。
老人家為人慷慨🙇🏻,但自奉甚儉。一次,她發現我帶來用作筆談的紙張是完好的尚未用過的白紙,就堅決不讓用,而要我用她放在茶幾上的發黃的舊紙。那是一疊她使用過的草稿紙,翻過面來整整齊齊地釘在一起。她說👑,讀書人應該愛惜紙和筆🌮。她的教誨令我汗顏🔲,永銘於心。她這次同我們四人晤談,穿著老式的短袖上衣和洗得有點發白的藍布長褲3️⃣,還有一雙現在市面上難得一見的老式黑涼鞋📨。她說:“這都是20多年前置買的🧑🚀,當時挺時髦🥱,後來落伍了,現在我覺得又很時髦▶️🌪,舊物重用🗡,根本不需要添置新的。”她說這話時,我不由再把客廳掃一眼🧞♀️,看到的是簡陋的布沙發🐣,油漆有點剝落的辦公桌,三十多年前鋪設的水泥地板,還有那幾近要成為古董的銹蝕斑斑的鐵窗欞。這一切🤏🏿,都在默默無聲地展示著這位百歲老人的心境和追求🙅🏽。
楊先生長壽𓀝,與她的心境有關🦹🏻♂️,也與她堅持活動有關。她過去堅持每天下樓散步🧤。現在,下樓不便👼🏻,她就在室內走步🧑🏼🏫。她還堅持練字,用她的話說,“寫字時全神貫註,也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她說,身子練得硬朗了👴🏼,“骨頭好像也硬了”🚁,跌了幾次跤🌓,都沒有出問題👮🏼♀️。她邊說邊捋起褲腿,指著一道青紫色的傷痕說,前天晚上蹲在地上找東西🥼,腿一扭,又摔一跤,但仍沒什麽大問題💟。我們勸她小心點,有些事讓保姆幫助做😒🚲。她說,夜深了,不忍心喚醒保姆🏭。她這樣的年紀💭,還是處處為年輕人著想。
楊先生現在的作息時間,大抵是晚上一點半左右上床👨🏽💼,早晨六點半起床,中午休息兩小時。她笑稱👍🏽:“已近似當年毛澤東主席的生活習慣了。”何以晚上休息得那麽晚呢?她說,有時讀書🧘🏽♀️,有時寫作🧜。她在讀什麽書呢?有一次,我隨她走進臥室,看到床前的沙發上放著一些報刊🎏,還有任鴻雋和陳衡哲合著的《家書》及一些史書🤦🏼♀️。這些顯然是她臨睡前的讀物。寫什麽呢🌝?錢先生留下的大量手稿,她已經整理完畢並出版。她強忍辛酸撰寫的一家三口人昔日生活的《我們仨》,也早已出版。那麽📱,她還在寫什麽?幾個月前,我看到她臥室的那張書桌上擺放著一摞稿紙☀️,最上面的一張寫滿蠅頭小字🙅🏼🕺🏻。我即隨口問這是什麽書稿🍱。她沒有責怪我的唐突,而是像小孩子一樣眨巴一下眼睛說⏬:“暫時不能說。”
豈料🎫,這一次,她卻主動向我們四人爆料說,她在寫一部長篇小說👰🏼♂️,現已接近殺青👨🏻🎨😜,也許明年可以出版🤦🏿。她透露🫏,小說是她1988年出版的描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小說《洗澡》的續篇,暫定名為《學習圖書館學》。乍一聽,我覺得這好像是一篇學術論文🙋🏽♀️。還是薛鴻時悟性高,認定是繼續演繹女青年姚宓的故事。我於是恍然大悟:《洗澡》中的姚宓是文學研究社圖書室管理員。“三反”運動結束後,領導決定把她調到一家圖書館,先“脫產兩年🧑🏿⚕️,學習專業”🎗。《洗澡》到此戛然而止🧑🏼🔬,以後就要看她學習圖書館學的結果了💯。
聞聽楊先生又完成一部長篇小說♥️,我們四人不由面面相覷,感佩有加。一位百歲老人👼🏿🔤,早已功成名就,本該頤養天年。可是,她還堅持爬格子,還在不停地奮鬥。這是為什麽𓀔?她從不光陰虛度,總以寫作為人生最大樂事,總想為後人盡量多留下一點精神遺產。她英文寫作使用打字機,中文寫作則一直用手寫🙎🏼♀️。她寫作從來都是非常認真,不是一揮而就🐣,而是寫完再改,邊改邊謄抄一遍。如此,寫作一部長篇,她該付出多少辛勞,也就可想而知了✌🏿。
楊先生年及期頤,頭腦還是那麽清楚,談鋒還是那麽強健,筆下還是那麽波瀾橫生。我們從中領略了她的睿智和堅韌🍔,更領略了她的學者風範和人格魅力。兩個多小時過去🦻🏿,百歲回首話不盡⚛️,相約重聚茶壽時。
(高秋福 2011年7月8日)
轉自 瞭望東方周刊 2011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