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揚蹄四萬天,金戈蘸墨唱悲歡。丹心淬礪南山骨,巨筆擎天再少年——
馬識途,1915年生於忠縣,1945年畢業於昆明西南聯大文學系。青年時代即從事革命工作,新中國成立後曾擔任四川省建設廳廳長、中國科學院西南分院黨委書記、中共中央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四川省文聯主席、四川省作協主席、中國作協理事等職。曾與巴金、張秀熟、沙汀、艾蕪並稱“蜀中五老”。193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清江壯歌》、《夜譚十記》、《滄桑十年》,紀實文學《在地下》等。2005年出版《馬識途文集》12卷本。2012年被授予巴蜀文藝獎終身成就獎。

A
兩個大學
1935年,馬識途參加了“一二·九”運動。1936年,馬識途考上了南京中央大學工學院化學工程系,抗戰爆發後學業終止,繼續從事革命工作。由於革命的需要,1941年,馬識途入讀昆明的西南聯大文學系,系統地接受“科班訓練”。
天府周末:馬老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四川日報“巴蜀文化大家”欄目的訪談。我們查了資料,您原名不是叫馬識途而是叫馬千禾是吧?
馬識途:嗯,我先要作一個糾正,我不是什麽大家,你們給我的這個“巴蜀文化大家”的稱謂,我也不接受。我今天只以一個作家的身份來回答你們。
關於名字的問題,我原名不是馬識途,也不是馬千禾,而是馬千木。考西南聯大的時候,我已經在地下黨裏面做了很多年的工作,而且擔任了黨內比較高的職務。我高中文憑上的名字就是馬千木,用馬千木來報名的話就比較危險,因為當時敵人正在湖北、四川各個地方追捕我。假使我的錄取名字馬千木登上了報紙,敵人知道了要抓捕我。所以我只有在原來的名字“木”字上邊加了一撇,叫馬千禾。但是入黨的時候,我用的名字是馬識途。入黨了就找到自己的道路了,取了中國古話老馬識途的意思,現在身份證上的名字也叫馬識途。
天府周末:馬老,我記得您在不止一個場合說過,相對於作家、大作家這個身份,你更應該算職業革命家,這個怎麽理解?
馬識途:是的是的,在中國作家協會為我舉行的創作七十周年紀念會上,我講得很清楚的,我其實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但是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是一個革命家,因為我一直參加中國的革命。但是後來搞創作了,給我的名稱是作家。但是對我來說,我自認為是一個革命作家,為什麽?因為我寫的作品大多數都是革命鬥爭的故事,因此是革命文學。我作為一個革命家來寫革命文學,我認為是我革命工作的一部分,所以從根本上說我是一個革命家。同時也寫東西,也是一個作家。
天府周末:您在早期進行革命活動的時候,您當時的夫人劉惠馨和剛滿一個月的女兒被捕了,當時您知道這個消息,是什麽樣的一個感覺?
馬識途:哦,那是在1941年,我當時在鄂西特委擔任副書記,皖南事變後,我們這個鄂西特委遭受破壞了,我們那個書記被捕了,我的愛人,剛好生了孩子一個月,也同時被捕了。我當時不在恩施,在外面出差,聽到這個消息,感到震驚和悲憤,我就覺得自己是個炸彈,要爆炸了,就是這麽一個感覺。
天府周末:您說您要爆炸,記得您在南京中央大學學的就是爆炸專業,說是要工業救國?
馬識途:我本來是要搞工業救國的,在讀中學的時候,我們的老師都在說,中國之所以貧弱就是因為工業落後。當時一心一意想要工業救國,所以我就刻苦地攻讀數理化,本來我最喜愛的還是文科。報考中央大學的時候,我報的是化學工程系,就是炸藥研究,想的是要製造炸藥來抗日,就這麽樣一個動機。
天府周末:那後來又怎麽轉行了?沒有堅持這個工業報國的理想?
馬識途:有一次我們化工系的畢業同學,老大姐老大哥返校,他們就說,哪裏能夠做到工業救國哦,不可能的事情。男生在政府部門擔任文書工作,就是抄抄寫寫的這些,女生在機關裏面只能起一個花瓶的作用。我們聽了非常氣憤,而且很絕望。大家就一面喝酒一面談這些東西,痛哭流涕,大家都哭,都不知道路在哪裏。
天府周末:在南京中央大學讀了幾年?
馬識途:只讀了一年,抗日戰爭就爆發了,南京淪陷了,我們九死一生,逃到了武漢。當時中央大學已經搬到重慶,中大在報紙上發了通告,說到了武漢的學生,可以先在武漢學校的辦事處報到,然後免費組織學生坐輪船到重慶。那時我跟劉惠馨已經是黨組織發展對象了。家裏要叫我回去上大學,許多同學也認為我是四川人,大學就在門口了你還不去?但是劉惠馨非常堅決,嚴肅地跟我談:你到底回去不回去?這涉及我們關系決裂不決裂的問題。所以我當時就把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撕了,徹底地投身革命了。
天府周末:您在西南聯大是讀的國文嗎?
馬識途:在西南聯大,先考的工學院,後來我轉到中文系。本來我自己準備考外文系,但國民黨有個規定,就是大學外文系讀了兩年,學生都要去美軍那裏當翻譯,然後才能畢業。我要做黨的工作,怎麽能去那裏?所以我就轉了中文系。
天府周末:那個時候西南聯大裏面可以說是大師雲集啊。
馬識途:中文系的特別多,朱自清啊,聞一多啊,好多,我們系一共60多個學生,一個年級大概有十幾二十個人,教授卻有十幾個。我選的是語言文學專業,教授更多,學生很少,我們那個專業那一年只有4個學生。
朱自清呢,說不上有什麽直接影響。我和聞一多比較熟,他也比較看重我一點,有時候我選他的課程,他給我打個60分及格就行了,當然我也學到很多東西。當時我辦刊物,又做黨的支部工作,搞學生運動,建立黨的外圍組織,實在忙。跟我同時學的幾個人後來都不得了,都是專家了。
天府周末:您在聯大的學習,應該說為您今後當作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馬識途:我在聯大學了4年,可以說是基本完成文學創作的科班訓練。但是我開始進行文學創作,是1935年,我還在讀中學的時候。後來工作上不允許我搞這些東西,但我還是喜歡。所以到了中文系我還是認真學到一些東西。新中國成立後,我擔任過很多職務。工作很忙,搞創作是業余的,後來離休後才是專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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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身份
職業的革命家,業余的作家,馬識途一直這樣描述自己的世紀人生。不管是新中國成立前直接從事革命活動,還是之後從事社會主義建設,馬識途在任何崗位上都兢兢業業、傾力付出;而寫作,僅僅是他革命生活的一種寫照,一種“使革命生涯延長一倍”的方式。
天府周末:所以您本意不是當作家,當作家是偶然的?
馬識途:當作家確實有偶然性。1959年的時候,《四川文學》來找我寫一個關於建國十周年的文章,發表後《人民文學》立即給轉載了,一轉載全國都知道了,一位領導專門把我請到北京去,正式跟我談,要我做兩份工作,一是行政工作,同時寫東西,他說像你這樣的生活經驗豐富而且有文筆的很少,因此要把寫作當作一個任務來看,可以用這個東西來為群眾服務,“等於你的生命延長一倍”。所以開始寫了,起初是勉強的,人民文學社經常派人來,不是來要稿子,是來跟我擺龍門陣。我擺著擺著,他們就說:“這個故事好,你就寫這一段!”我就這樣半推半就,寫了好幾篇,後來就主動啦,就有興趣啦。
天府周末:文學作品要表達作者內心強烈的感情,《清江壯歌》是否可以算您真正意義上的自發創作的重要作品?
馬識途:寫東西必須要激情,但是真正重要的不僅是激情,更需要生活。有句話叫“爛熟於心,偶然得之”。《清江壯歌》是生活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幾個偶然事件的激發,最終形成的作品。當然我也寫得不好,我不是一個真正出色的作家,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傳世的大作家,我辦不到,我寫了那麽多東西,我認為那些東西能給老百姓服點務,能夠把革命的一些往事記錄下來、留下來,也就行了。曾經有段時間很多人讀我的東西,那我就服了務了,我也就很滿意了。至於這些作品,我希望它速朽,我不希望它變成什麽傳世之作,我也沒什麽願望成為永遠的作家。
天府周末:《清江壯歌》的緣起,好像是您女兒被找到了?
馬識途:那是一個事件,我的愛人被捕後和才生下來不過一個月的女兒一起進了監獄。她犧牲後,小孩就下落不明了。我找了20年才找到,在北京找到的。她是被武漢的一個工人收養的。她現在還在北京,學的機械系,機械系只有兩個女學生,她是其中之一。機械系很辛苦,但是她偏偏要學。這當然是喜出望外,也是人間佳話,我讓她要好生侍奉她的養父母。
天府周末:您曾經送過一本書給巴老(巴金),您說您要學習他講真話,這是怎麽一回事?
馬識途:我對於巴金講真話是非常崇敬的。他出了最後一本書,叫李致送給我,李致說看到他的手都不能動了,還給我題名,我非常感動。所以我在送他的書上寫道:過去我講真話,但是也跟著講了好多假話,但是現在我要開始說真話,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要說真話,我就是這樣一個想法。
天府周末:馬老,您長期擔任文藝界的領導,同時也在堅持創作,一面是官員,一面是作家,這兩種身份矛盾嗎?
馬識途:不矛盾。本職工作,是幹革命工作,搞創作,也是幹革命工作。一方面工作,一方面創作,對我來說辛苦一點,但是我心安理得,覺得這是應該的,可以多做一點貢獻,我在世界上走了一遭,總還是沒白來,做出了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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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丹心
出文集,寫時評,玩iPad,當名譽主編,耄耋之年依然筆耕不輟,鶴發童顏仍是與時俱進,將近百歲的馬識途依然關心、關註著文化發展和社會慈善,堅守著內心的信仰,盡心盡力,無愧無悔。
天府周末:馬老,聽說最近您又擔任了《四川文學》的名譽主編?
馬識途:《四川文學》是我們四川重要的一個文學陣地,這個刊物還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我覺得還是應該繼續為之做貢獻,振興這個刊物。他們說想借我的牌子用一下,我說沒有問題,就這樣,我成了國內歲數最大的名譽主編了。
天府周末:前幾年的一個電影《讓子彈飛》讓您老人家又火了一把,電影與文學的關系您怎麽看?
馬識途:一個時代有一個文學的潮流,這個時代是詩歌,這個時代是詞,這個時代是曲,這個時代是小說,那麽現在出現了新的工具——電影。這個工具很好,不僅僅在世道人心方面起作用,在娛樂方面也是作用很大。因此現在寫一些群眾歡迎的電影電視劇為什麽不可以,應該把相當一部分作家分流去搞電影電視劇創作。現在網絡文學,讀者面很廣,我認為就是應該有一部分人做網絡文學,認真地搞,它是一個傾向,也許將來反而比雅文學的影響更大。所以我的看法就是現在要特別註意電影文學和網絡文學,不要擠在一條路上。
天府周末:他們說您看電影是在i-Pad上看?
馬識途:iPad我會用,除了看電影,還看看新聞什麽的。
天府周末:據說您是省內最早使用電腦寫作的作家?
馬識途:1988年,當時中國作家裏面只有我們幾個人用電腦,當時沒有這麽多的輸入方法,顯示器也小,很吃力。後來出現了五筆輸入法,我把五筆學會了。用五筆打出了200多萬字的作品。
天府周末:馬老現在上網不?
馬識途:有時上,我也沒參加什麽討論,我就是看看消息看看言論,增加點知識。
天府周末:您的書房裏面的“我行我素,無愧無悔”掛了很多年,是不是您對自己人生的一個評價?
馬識途:這是我的座右銘,一直掛著,“無愧無悔,我行我素”。我的書房叫未悔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屈原的話,我不思悔。我覺得我無愧於我的時代,我無愧於我的黨,不思悔。過去受到九死一生的考驗,後來受到各種運動的考驗,我不思悔。我經受了這些東西我也並不思悔,但是我自己有一點就是我行我素,我自己覺得是正確的東西我就要堅持,我行我素。所以我已經寫了一個(挽聯),我走了以後,我自己用的,就是四句話:“無愧無悔,盡心盡力,我行我素,潔來潔去”。
天府周末:馬老,您過去的理想是什麽?
馬識途:我是有信仰的啊。信仰一個比較好的社會,信仰一個人不剝削人的社會,信仰一個每個人能自由發展自己的社會。我相信馬克思說的我們現在還僅僅是處於人類的幼年時代,相信我們人類將要發展到成熟的時代,那個時候就是一個真正好的人類的時代,一個人類真正成熟了的社會。沒有戰爭,沒有剝削,大家都有幸福的生活、很好的環境。我可能看不到,但是我有信仰。
天府周末:很多人認為您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您怎樣評價自己呢?
馬識途:我的作品大概不會有什麽傳世的可能,我不認為自己寫了什麽了不得的作品,當然我也認為我的生活積累可以寫出很好的作品,但是始終沒有寫出真正理想的東西。我的作品寫出來,也有一些讀者,這也算是我在為人民服務吧。
天府周末:那麽創作上您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馬識途:我沒有什麽終身成就,反而是有終身遺憾,我的終身遺憾就是想要寫出最理想的真正的傳世之作,然而到了這個年齡已經辦不到了,但是我並不思悔,這大概有一個時代和我本身的局限。但是遺憾是存在的。
此外,還有一些重大遺憾,我有許多的同誌、好朋友、親人,為革命犧牲了,他們沒有機會看到這個新的社會,沒有機會貢獻於這個新的社會,所以我就感覺很遺憾。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沒有看到新社會,而我們現在過得這麽好,又這麽有希望,所以就越覺得遺憾。終身遺憾!
天府周末:馬老,明年您進入一百歲了,有沒有慶祝計劃?
馬識途:我準備和90歲一樣,不搞任何慶祝儀式,但我準備搞一個書法展和拍賣會,我捐出大量的書法作品,搞一個義賣,義賣的錢用來資助貧困大學生。這也算我為社會做的一點貢獻。我走了以後也不做任何儀式,不要勞民傷財,走了就走了,我行我素,潔來潔去。
(姜明 龐峰偉)
轉自《四川日報》2013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