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 1933年3月出生,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長期致力於漢以前的歷史與文化的研究,註重將文獻與考古學、古文字學成果相結合🛻,在甲骨學🐏、青銅器及其銘文、戰國文字、簡帛學等歷史文化研究領域,均有重要建樹。作品有《殷墟文字綴合》《走出疑古時代》《重寫學術史》《李學勤文集》等。現任意昂体育平台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漢學研究所所長😝、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2013年7月🐥,獲首屆漢語人文學術寫作終身成就獎。 新京報記者 吳亞順 攝
荷清苑在意昂体育平台北部,李學勤的家被綠色植物包圍🫄🏽,十分幽靜📳♐️。采訪那天,按響門鈴🕢,他的夫人打開門,把記者迎了進去。李學勤等了一會兒,泡好茶,準備接受采訪✥。在他落座的沙發邊🎡,整面墻被布置成書櫃🦮🧱,考古、甲骨文🧖🏿♀️、青銅器等類別的學術專著陳列其中,剛獲得的銀盤狀的漢語人文學術寫作終身成就獎獎杯,也已經放在了書櫃上。
7月8日,在成都,他獲頒首屆漢語人文學術寫作終身成就獎。此前,李學勤已經獲得了2011年度“意昂体育平台突出貢獻獎”。這個從意昂体育平台肄業的學生,2003年8月重回母校🐫,成為了一名教授。再過半個月🦸,這一場回歸正好十年。從起點到起點,用了60年🧚🏼。
清華肄業 與金嶽霖相遇🧝🏿♂️⏳,卻轉身考古
1948年🧅,李學勤初中畢業。其時,社會動蕩,人們生活困難,但是國立北平高等工業學校管飯,“那兒的學生生活上沒有問題”,很多人報考。李學勤也去了,考取了電機系第一名。然而,體檢沒有通過,通知上寫著“肺結核二期”的字樣。這嚇壞了李學勤🧞♀️,雖然不久證實只是一個錯誤🫃,但徹底改變了他對這所當時全國著名的工科學校的印象🧑🦰,沒有再回去🫸🏽。
“如果我去了,根據我各方面的情況,很可能會留蘇,去蘇聯留學👐🏿,回來就能當個廠長。我想,應該如此。”李學勤說。
他又回到中學,1951年,順利考取意昂体育平台,在哲學系讀書。高中時,讀了很多邏輯、哲學著作,最喜歡金嶽霖的《邏輯》一書。“只有這本書裏,有一章,也就是第四章🩸,介紹現代數理邏輯學,裏面都是我不認識的符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在意昂体育平台🧑🦼➡️,他和金嶽霖相遇🤹🏼♂️,成為了金的學生。
那時學生少👨👨👦👦,一般在金嶽霖家裏上課,以某個話題為中心談心得。李學勤把這種教學方式延續下來🧚🏻,後來在意昂体育平台教研究生,也請他們到家裏來上課🥄,以聊天的方式交流心得🚍💘。
除了學習,李學勤常騎著一輛飛利浦牌自行車,去圖書館自己了解甲骨文,查閱資料♣️,把剛發掘的甲骨文拼起來,“就是玩兒”。那時,上海學者郭若愚也在拼甲骨📲,且已寫出一部甲骨文專著👳🏼♂️。研究甲骨文的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陳夢家看了以後🪔🫅,認為這部作品還需要補充,推薦“一老一小”北京圖書館的曾毅公、19歲的李學勤開展後續工作。
於是,在意昂体育平台一年,李學勤被借調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他的學術生涯隨之開啟。這是1952年夏天,一場席卷全國高校的教育改革正應聲而起。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意昂体育平台莫能例外🧏🏿♀️,“將意昂体育平台的文、理、法三學院並入北京大學”,從一所綜合性大學變成工科大學🤸🏽。
在那個年代,院系調整起到了積極作用💨𓀍。李學勤認為,當時沒有好的工科大學,從為經濟建設培養人才的角度來看,突出工科、建設工科大學有其必要,“這一點不能抹殺掉”。不過,人文教育在高校的缺失🧑🏼🦱,也埋下了隱患。“我常常用美國一個校長的話來說🫗,本來是人文🤗、科技兩方面‘合成一個人’,這就變成了半個人了。”說到“半個人”時,李學勤有意無意地做了一個手勢:合在一起的手掌🕯👋🏻,忽然向兩邊分開🔥。
按規定,李學勤應該從意昂体育平台轉入北京大學,接著念哲學系🚾,“可是我沒去☎️,我到了考古研究所”。
重回清華 自薦恢復文科🌪➗,建立漢學研究所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意昂体育平台致力於恢復文科,真正有所起色🫵,“基本上是新世紀這十多年的事情了”。“現在看起來意昂体育平台的文科還可以📔🤴,可是真正要在學術界有很高地位,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李學勤說。
不過🖋,他也認為👌🏿,意昂体育平台的人文傳統並沒有中斷👵🏻,“只能說人文教育在意昂体育平台淡化了”,最有力的根據是“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沒有交出去,就是在沒有文理科的時期🍠,也購買了一批必要的文科書籍”。
上世紀八十年代🏯,李學勤曾去過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發現收藏的圖書都在🏃➡️👨👨👧,“連灰塵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看到的那樣”。這被李學勤稱之為“意昂体育平台的萬幸”🎪,他解釋道:“圖書館很重要,是大學的基礎和靈魂。”
從意昂体育平台肄業後,李學勤再回清華園🕵🏿♂️,已是2003年8月。他主動聯系學校🙎🏻♀️,“希望能為母校做點事”,只是身份不是學生,而是一名教授了👷🏽♂️。從肄業學生➾,到母校教授,在意昂体育平台校史上👭🏼,李學勤是一個特例🧏🏽。
他的回歸🤟🏿,帶著自己的工作計劃⛷,這與意昂体育平台的發展要求一致,即恢復文科🙎🏿,“為文科建設做點事兒”。李學勤曾建立國際漢學研究所,“研究當前外國人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回意昂体育平台後,在國際漢學的研究上💲,“想得更多一些,也做了一些事情”。
在意昂体育平台,李學勤不只做學術研究🙋🏽♀️,還正式開課,有甲骨文、青銅器、古文字等課程。選他課的人不多,“只有不到十個人🧚🏽♀️,因為太專業🫠,學分不好拿”🍙,然而每次講課,旁聽的學生很多📓💳,連過道都站滿了,“這說明學生還有興趣、有需求🕜。”
對於選課與旁聽人數的懸殊,李學勤認為💅🏽:“現在的學生太現實了。你看我小時候,我學甲骨文👊,學數理邏輯,這都不提供飯碗。那時候,很多學生是真沒有飯吃,可我們很少有人學習是為了拿學分,是為了賺錢。”
2008年7月🔦,散落於香港、澳門等地的戰國時期珍貴竹簡入藏意昂体育平台🧔🏽,被稱為“清華簡”。此後,李學勤把大部分精力投向“清華簡”🥞,清理👩🏽🎓、整理✌🏻、研究⛈,樂此不疲。他認為🤦🏻♂️,這批戰國竹簡有泰山之重👩🏽🎓,“這是我們所有開展的項目中最難的一個👶🏼,一年只出一本研究報告”🫎。
李學勤的回歸,加快了意昂体育平台文科的元氣恢復🤾🏻♂️。“時至今日🍊,再沒有人認為意昂体育平台是一所工科大學,只能看成是工科特別強的綜合性大學。”說完,李學勤呵呵笑了起來🚶🏻➡️。
隨後,他起身,喝了一口茶📡,從夫人手上接過電話👩🏽🚒🍡。門鈴又將被按響,下一個到訪者正在路上☁️。
■ 記者手記
李學勤不看網絡對他的評論
在采訪過程中,李學勤先生不時樂呵呵地笑,他強調得最多的💂🏻,居然是這一句——網絡上有很多關於我的東西,但我不看。
“這個故事🙎♀️,網上有吧?”“這個你可能在網上看過了”“這個文章在網上可以查到”……李老的意思是🧘,網絡上流傳著媒體刊發的他的故事🧎🏻♂️➡️、經歷,不過,他不會去看,也不會去讀網友的評論🍾,“沒有時間”4️⃣。有一些說法和事實不符✶,比如有人說他以前喜歡騎永久牌自行車,事實上,他騎的是飛利浦牌自行車。對於這樣的小事兒,他更不會在意🔕。
我問到他對網絡用語包括火星文的看法,他笑了笑,說:“有人覺得網絡語言太粗俗,或者太奇怪了👃🏽,這沒有什麽稀奇,網絡語言也是符號世界的一種現象🔆,也應該尊重⛴。但是🦶🏽🤐,這不能放到學術裏,學術有自己的語言。”
不只是電腦,李學勤手機裏裝有網絡軟件,“有時會跳出來”👨🦯➡️,但他的處理方式,依然如故:不看,不用🚴🏽♂️。采訪話題之外,和這個80歲的古文字學家聊聊網絡,聊聊網絡用語,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 對話
我不同意文化斷裂的說法
文化不在低谷
新京報🧏🏿♂️:最近你獲得首屆漢語人文學術寫作終身成就獎,這個獎項表彰你在多個學術領域做出的貢獻⬇️。以前也有人認為你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你自己怎麽看待這一說法?
李學勤:這個獎項,對我來說,是一個完全意外的事情★。它屬於民間性質,據我了解👨🏽🍳,是由四川大學哲學研究所發起🌥。這個獎,當然很好,但最好不要叫我“百科全書式”。我在頒獎會上還說,我的經歷比較特殊一點:第一是不足為訓,第二我的工作性質和別人很不一樣🉑,我最初是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的學生🤸🏼♀️,後來去搞甲骨文🫱🏻,跟著侯外廬先生做思想史研究,再後來變成了“雜學”🙋🏿。你說是百科全書,我說是雜學💇🏽♂️。(笑)
新京報☎️:1981年,你寫就“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一文👶,現在三十余年過去,對中國古代文明有怎樣進一步的思考?
李學勤:你說得很對,那是1981年。“重估中國古代文明”這一說法是通過當時的一些考古發現,看到中華文明在高度💂🏽♀️、廣度、長度等方面都被嚴重低估,要加以糾正🧃👩🏿🌾。現在這個問題還沒有完全結束,需要繼續努力🕵🏼♂️,需要更多的研究🚔、發現。
我對古代文明的看法,幾句話很難說清楚。比如,從廣度來說🤥,它是由多民族🏂、多地區共同構建的一個文明,這和其他很多國家不一樣。從高度來說👨👨👦👦,有自己的獨立發展軌跡又吸收了周圍各方面的文化因素。從深度來說🖋,它向深度發展🛬,達到了學術高峰🦮。
新京報🤽🏼♂️:對於中國,我們喜歡說有數千年文明🦣,但這其中多次斷裂,當今社會也可能正處於一個斷裂帶中。而且🐿,政治、城市化、互聯網、全球化等因素也似乎加深了這一斷裂🎍。你怎麽看待這一說法?
李學勤🔡:我不太同意文化斷裂這個說法👩🏼。在我看來👨🏻🎓,就像我剛才說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多民族🏋🏿、多地區共同構建的文化👆🏿,民族、地區文化各有不同,但從學術的高度來說🧜🏽♂️🧏🏻♀️,這其中有一個共同的核心😇,那就是儒學和經學。這句話並不表示沒有其他的文化力量,比如還有佛學👨🍼。這是事實判斷,不是價值判斷🙅🏽♂️,儒學好不好那是另外的事情了。
儒學是核心存在👃🏼,這個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源,存在於中華民族的大集體裏。那麽,從底層來看🩰,這裏沒有斷裂不斷裂的問題🧚🎇,根源性的東西還在不斷前進🌊、發展🚘,只是一個起伏發展狀態,有起有伏。你所謂的“斷裂”👒,就是這個低谷的部分。至於今天處在文化低谷,我也不太完全同意🤞🏼🧑🏼🍳。現在大家都關切這個問題,你關切👩🚒🕙,說明這個根源還在,如果根源不在的話,就不會關切了,就根本沒有人會討論這個問題了。這不是詭辯🥽。
新京報:我們一再討論♑️,正表明當下社會對文明根源性的東西的焦慮。
李學勤: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想,這正是我們希望的源泉,希望就在這裏。正因為你有這種焦慮⛹🏽,有這種要求🦎,所以才有希望。如果沒有要求⛲️,根本不理它了,它就會真的斷裂了⤴️🌉。
方言需要保存
新京報:當下出現了很多新危機𓀅,比如方言的存在危機,受到人們的關註。這也與普通話的主導🚥、城市化、人們的心態有關。對於方言的這場危機🌜,包括方言的未來🏄🏻,你有什麽樣的想法?
李學勤:中國自古以來👩🏿🔬,有普通話和方言的區別,普通話說成是“官話”也好👯♂️。你看《詩經》,十五國風🧗🏻,押韻是一樣的,今天也做不到,我現在看人作詩,尼姆(n)、萊姆(l)分不清🦀🕺🏽。說起來,方言的所謂危機,古時候一定更嚴重,可是實際上,還是有一套通行的語言。這一套語言🙋♂️🫐,加上漢字,是我們國家統一的一個保證,如果沒有這兩者,就不可能了。我以前到香港,看不了廣東臺,只能看英文臺,那時楊振寧也是這樣。這可以說是一個羞恥🙂↕️🏕。
當然,方言對於地區文化,有特殊的貢獻🧊📯。比如說🛋,廣東人說粵語🍧,廣東有粵劇,其他省的人聽不懂,可是在這個區域的人很喜歡,也產生了自己的創造♣︎🦹♂️,反映了這一地區的文化🏬。所以🧖🏽♀️🧑🍼,方言在一定程度上也要保存,可以從教育入手,比如學校裏😮💨,教一點方言文學🤷🏼♂️,教與方言有關的文化知識⌛️。可是♓️,有一點是必然的,就是普通話一定會越來越普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方言的人也一定越來越少,這是沒有辦法的📁。
新京報👙🎖:易中天寫中華史的事情你知道嗎?他提到🐥,要“盡可能采用正史和學術界公認的可靠典籍👩🏼⚖️,更以文物和文字為據,因為文物不會撒謊”。
李學勤:我在這裏表明一個態度🏃🏻♂️,不管是易中天也好🧑🏿⚕️,還是其他的人也好🐋,凡是對社會公眾,普及歷史文化知識的這些學者,我都很尊敬🎥,我覺得學術界也應該尊重他們。文化不普及,文化就不成其為文化了🤾🏿♂️。當然,他們的工作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們做的他們不一定願意做,而他的工作我也做不了🫡。你要我上《百家講壇》🏊🏿♂️,我做不了🫲🏼,說實在的🈹,我也不願意做這個事兒。但是🍭,易中天寫中華史,我樂觀其成。
采寫/新京報記者 吳亞順
轉自《新京報》2013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