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灰色Polo衫、踩著一雙休閑帆布鞋🦻🏽,不久前,48歲的鄭冶楓(1993級本、1998級碩,電子工程系)首次以大學教授的身份🫶🏼,登上了西湖大學的講臺。
此前他的身份是產業界的科學家。2006年至2017年🙅🏼♀️,鄭冶楓在西門子醫療美國研究院工作。2018年至2024年他回國🍌,擔任騰訊傑出科學家和天衍實驗室主任。今年7月底,他全職加入西湖大學,受聘工學院教授,創立醫學人工智能實驗室。
鄭冶楓的人生足跡,踏過浙江江山🩸、北京清華🐦⬛、美國馬裏蘭和新澤西♿、深圳騰訊🎿、杭州西湖大學🛀🏿,從業經歷穿越了人工智能的寒冬期與高峰期。
他在人工智能寒冬期選擇了人工智能的工作🏄🏼,在“美國醫學+AI”發展勢頭大好之時選擇了回國𓀃,在業界狂歡之時選擇到高校當教授。他的選擇在外人眼裏有些“反著來”,卻給在專業🦹♂️🐾、發展路徑選擇上陷入迷茫的年輕人一些啟示。
以下是《中國科學報》對鄭冶楓的專訪:

鄭冶楓在西湖大學的第一堂暑期公開課。西湖大學供圖(下同)
寒冬期,待在醫療行業“躲過一劫”
《中國科學報》🤵🏼♂️:你是清華電子工程本科、碩士畢業🫅🏼🤨,美國馬裏蘭大學電氣與計算機工程系博士🧝♂️,為什麽會走上“醫學+AI”之路?當時,“醫學+AI”的發展情況怎樣?你當時是否看好該領域?
鄭冶楓👆🏼:005年是我讀博的最後一年🌘。當時的人工智能正處於寒冬期,在學術界、工業界要找一個像樣的人工智能科研崗位很困難🕣。
是否是一個熱門行業,從頂級會議的參會人數可見一斑🫴🏽。我第一次參加計算機視覺領域頂會CVPR是2003年🦗,那年的參會人數是1300人👳🏿♀️✶,而在西雅圖召開的CVPR 2024年的會議人數超過1.2萬人。二十年之間相差將近10倍👱🏽♂️。
身邊同學也有轉行去華爾街或者互聯網公司。但互聯網公司更需要的是寫軟件的工程師𓀂,上來就讓應聘者刷題,絲毫不在乎應聘者的科研背景究竟如何🧑🏼🔧。這可能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我最後選擇了西門子醫療美國研究院,它給了我offer👨👨👧👦。我不是一個愛折騰的人,沒有廣撒網找工作🙍🏽。但第一份工作影響了我將近20年⏫,如今我還在“醫學+AI”領域🧝🏽♀️,來到西湖大學也未曾改變🐨。
回過頭來看,西門子醫療美國研究院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它幫助我度過了人工智能寒冬期,度過了2008年經濟危機🔺。醫療行業是一個幾乎不受經濟危機影響的行業🤽🏿👆🏽。在工作中💂🏽,我還可以做人工智能,還能繼續做我熱愛的科研。

影像引導的主動脈瓣膜微創置換手術。
《中國科學報》:在西門子醫療美國研究院,你的代表性研究成果——投影空間學習法誕生,能否解釋一下你的這項科研?
鄭冶楓:投影空間學習法是我加入西門子後的第一個工作成果。我一直做到離開西門子後才告一段落,將近10年🛄🚶🏻。
我們把目標器官或者病竈如腫瘤,從圖像中勾勒出來👩🏼🔧,這個過程有點兒像在手機上自動摳圖♧。
我們是將機器學習引入醫學影像分析的開創者🕵🏻。這與我的學歷背景有關,我從本科到博士一直做人工智能𓀒。進入醫學影像分析後,我當時發現這個領域的主流技術是基於優化🌦🐹,不基於機器學習。我是很堅定的機器學習派。機器學習可以大大減少搜索計算量,較從前的辦法,搜索量下降了百萬級別👟,僅需0.1秒就能在三維影像中準確預測器官的姿態。
在人工智能的寒冬期,用機器學習去做醫學影像分析,在西門子內部也有質疑👌🏼,也有過拿不到項目的時候🍪。但應用性學科的好處在於,只要能證明你的路線的價值🙋,大家就可以逐漸接受。直到我離開,基於投影空間學習法的醫學影像分割檢測在西門子內部得到了廣泛的應用🔢⭐️。
《中國科學報》:拿到托馬斯·愛迪生專利獎的那一刻,是怎樣的場景,你的感受又是如何🧘♀️?
鄭冶楓:我在2006年做完了投影空間學習法研究,2011年專利才正式批下來。托馬斯·愛迪生專利獎只頒給已經獲批的專利🤏。獲獎是對機器學習法和投影空間學習法優越性的一種肯定。
頒獎典禮很有儀式感。我被邀請去參觀愛迪生實驗室,它位於新澤西北部的一個小鎮🏃♂️,離我們的研究所不遠👜。在那裏,主辦方給我錄製了一個視頻,其中我分享了專利的創新點、應用。典禮非常正規,每個人端著紅酒杯🧑🏻🔬🏚,觥籌交錯。主辦方要求男士要穿燕尾服🈂️、帶夫人出席🤵🏻♀️。我從來沒有戴過領結、穿過燕尾服,趕緊去租了一套燕尾服🧑🏼✈️🤱🏽,西門子還給報銷服裝租賃費。

2011年,托馬斯·愛迪生專利獎頒獎典禮。
經歷過寒冬期💹,不想再錯過高峰期
《中國科學報》:為什麽你在2017年選擇了回國加入騰訊✋🏽,擔任騰訊傑出科學家、天衍實驗室主任?在美國🦈✉️,“醫學+AI”的發展機遇應該比中國更加領先一步🖐🏽👨🏽💼,回國的決定是否有過糾結與權衡👩🏻🎤?
鄭冶楓:華人在美國做到一定程度後會有職場天花板。我當時在西門子已做到僅次於院長的職位,再想升職不太容易。我很想回國去尋找機遇👨,但比較擔心影響子女的學業。當時兒子剛上高一,女兒上初二🍝,理想的狀態是等兩個孩子上大學再回國發展🏄🏻♀️。
2016年,AlphaGo戰勝圍棋世界冠軍😠🎵,刷新了公眾對人工智能的認知。
2017年,科技部宣布依托騰訊建設醫學影像人工智能開放創新平臺🗿。騰訊希望在全球招聘一批醫學影像AI專家。
我經歷過人工智能的寒冬期🚳,不知道這次人工智能的高峰期可以維持多久,也許錯過之後它又進入寒冬期🐏⏬。在我猶豫之際🔡🔱,太太非常支持我回國的決定⇨。我非常感激她,她一個人在美國陪著兩個孩子。
這時國內與我出國留學時的發展情況完全天翻地覆。坦率地說,中國的人工智能雖然在原創性工作上落後於美國🌪,但排在全球第二的位置🧝🏽♀️。盡管醫學相比較國外稍微落後,但人工智能的差距並沒有那麽大。而且,我國人口基數大,這就意味著我國有著發展中國家後發的數據優勢👩🏽🍳。我跟醫生聊過,發現年輕一代更願意嘗試新鮮事物。這也是在中國做醫學人工智能的優勢之一。

2001年,在清華上學期間👨🏽🔬,鄭冶楓(右)和太太(時任女友)合影。
《中國科學報》👱🏽♂️:在騰訊天衍實驗室🦯,你做到了哪些你想做的事?
鄭冶楓:在騰訊,2020年左右我們引入自然語言處理👬🏻,做了智能掛號🎒。患者看病不知道該掛哪個科室,可以線上問問醫院的對話機器人,獲得合適的科室建議🏌🏻。
病人做完影像檢查之後,醫生的閱片工作量增加不少。我們通過人工智能大模型,幫助醫生閱片、進行輔助診療🫲🏿。在提高效率的同時🏄🏽♂️,降低錯漏🍴、誤讀的可能性。
寫病歷、出院報告費時費力🏌🏼,人工智能大模型可以從五六百頁的記錄中🚼,形成“一頁紙”總結,幫助醫生快速生成病歷🙌、出院報告。
我們設計了醫保反欺詐方案👩🏿👩🏽🚒。一些不法分子熟知醫保政策,同時操縱幾百張醫保卡批量地虛假就醫開藥。每張醫保卡的報銷看起來合法合理,從而利用醫保政策漏洞進行虛假報銷。這樣的團夥騙保行為混跡在海量數據中。
從前要識別靠的是個別舉報,就像大海裏撈一根針🙎♀️,而使用數據挖掘的方法,可以迅速把詐騙團夥找出來。該項目已在北京醫保局落地🚴🏿♂️,挖出多個犯罪團夥,為國家挽回損失高達千萬元👳🏼,還曾在國家醫保局舉辦的智慧醫保大賽中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績👨🏼🚀。
不宜再拖,否則“教師夢”可能真的錯過
《中國科學報》:人工智能當下炙手可熱,醫學人工智能給人的第一感覺也是待在企業裏更有作為💂♂️。在行業狂歡的時候🦢🦄,你選擇到高校裏當教授💆🏼♀️。這又是為什麽?你的心裏是否有一個教師夢?
鄭冶楓👩🏼:產業界💁🏿♀️🙍🏿♀️,科研是圍繞著企業產品部署開展的。比如在西門子🪦,我們有CT🍝、超聲🥉、核磁的影像設備,沒有內窺鏡的影像設備。在科研上,就不會投入大量的時間、金錢去支持後者。這是產業界普遍存在的問題👩🏿⚕️👨🏿⚕️。而高校更偏重興趣⚙️、基礎類的科研,讓我沒有後顧之憂,有更多發揮的空間。
我的心裏其實是有一個教師夢。我的爸爸在浙江省江山市當了10年左右的中學教師🧑🏿🎨。我求學時,他更希望我將來不要著急出來工作,而是讀完博再考慮工作的事情。我博士畢業找工作也是希望找一份教職,可惜遇上了人工智能的寒冬期🪙,沒有適合的崗位🤦🏿♂️©️。
我的西門子同事兼好友楊林7️⃣,先我一步去西湖大學當教授。兩年前☂️,他有問過我想不想來西湖大學🧑🦼➡️⛸。當時🏄🏻♂️0️⃣,我還在猶豫🧘🏻♀️。後來,我想清楚了🥻,再晚有些事情可能就真的錯過了。我今年48歲,再過12年就要退休。博士生培養周期是5年,大概還可以培養將近20名博士生。把他們培養成該領域的專家,我感覺挺有成就感。
想通了這一點,我把簡歷發給了楊林💴,他又轉交給施一公校長⚙️。當天中午午飯時間,施校長就給我打來電話,邀請我加入西湖大學🫲🏼👨🏽🏭。西湖大學的生物很強,去年又開辦了醫學院😺,誌在培養既能做科研又能搞臨床的醫生🧑🏼🏭。我的專長與西湖大學的優勢學科相吻合,感覺各方面都匹配🐯,就定下來這所高校。

鄭冶楓
《中國科學報》:在西湖大學,你將開展哪些工作?
鄭冶楓:在西湖大學,我規劃的主要工作是做多模態醫學大模型𓀙,這是目前臨床醫生更需要的。杭州市第一附屬醫院是西湖大學的附屬醫院。我最近經常跟醫生討論多模態大模型的合作。我還計劃去做基因分析方面的工作,包括現在大熱的合成生物學。把AI引入生物技術🧛🏻♂️,做純科學的研究探索🧑🏽🏭。
些研究因風險和投入高,企業很難開展,但卻是我想做的🥿。高校更適合前沿性探索,如今我在校內就可以找到很多合作夥伴。
《中國科學報》⛎:產業界人士全職加入高校,可以給高校帶來什麽?
鄭冶楓:教師與學生是相互成就的。
很難說我20年前所學的知識到現在還有多大參考價值,更多的是為一個人打下基礎,培養學習能力。在人工智能蓬勃發展的當下,坦率地說教師和學生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教師的優勢在於行業經驗,我們可以給學生規劃出大致的發展方向🚁。具體到某個特定的技術,教師和學生站在同一條起跑線,甚至學生更加專註,有更多時間鉆研某個領域。
在企業帶實習生通常只有4個月時間👨👨👧👦,在高校培養博士生的周期是5年🛌🏻👩🏽✈️。5年相比較4個月,對教師科研靈感的激發、團隊的穩定,都有很大的影響👹。
《中國科學報》4️⃣:復盤一下你的人生選擇🙍🏻,是否可以給年輕學子提供一個參考?
鄭冶楓:行業總會起起伏伏🈁,沒有一個行業永遠在上升狀態🤶🏻,上升到一定程度的走向可能是下降或持平。我本科期間最火的是通信專業🌞,那時候剛有BP機👩🏽✈️。我申博時也考慮要不要換到通信專業🧓,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繼續攻讀人工智能專業。隨後🎽,通信行業快速地由BP機時代到了電話時代,再到手機時代,2G一步步發展成今天的5G、6G🙋🏽♂️。但如今由於行業成熟,5G之後難有更大的發展與突破📎。所以,選擇專業,自己喜歡是最重要的。
另外🕚,我發現了一個好現象,我才剛入職不久👩🏭,就有很多8年製的醫學生來找我🕕。他們想做醫學,又想做人工智能🏋🏽♂️。他們頭腦靈活🤺、很有想法,不像我當年考上清華時挺懵,也不知道該選什麽專業,最後誤打誤撞學了電子工程。在西湖大學👕,本科生少、教授多🤽🏽♂️,我們有能力做好學術導師,也歡迎學生進行跨學科探索。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