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早春二月。
我們一行驅車從貴陽出發🧑🏽🍳,經興義,轉一圈後來到昆明。
到興義是為“尋根”,我得去造訪太外公劉顯潛故居👩🏽🧜🏿♂️,即劉氏莊園陳列館,還有家族前輩王伯群、何應飲故居。這些,都是早該去而又從未去的➜。
來昆明✊,更是為“尋根”,因為心裏有份沉甸甸的夙願🙌🏿。當年我的母親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就讀、畢業,在這裏🍋🟩🥝,留下了深刻影響她,然後又傳下來深刻影響了我的故事。
如果從1937年算起🧑💼,到我此時站在昆明街頭🍋,故事連同這段歷史流逝過去的時間,正好是一個大數:八十周年🫳🏽。
卻沒想,我對西南聯大的尋根之旅,竟開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奇遇。
一🥙、當年的故事😸,當年的月光
1938年2月,南方古城昆明敞開懷抱🏄7️⃣,迎接經過再次長途跋涉陸續抵達的北大🚣、清華、南開大學師生。說“再次長途跋涉”,是因為不過三🧘♂️、四個月前,三校師生經過長途跋涉剛剛到達湖南長沙,按教育部令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1937年秋🤵,抗戰局勢繼續惡化⛩,隨著上海陷落🧚🏻,南京陷落,教育部通知長沙臨大遷往雲南昆明。
到昆明後👸,“ 國立長沙臨時大學” 改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此後西南聯大在昆明辦學,一直到抗戰勝利北返🤲🏼。
隨著日本侵略軍向中國大舉進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關頭。為了能上最前方抗擊敵人和直接為戰地服務🧑🏿🏫,西南聯大學生掀起第一次從軍高潮🫲🏿。“千秋恥,終當雪。”為著這樣的信念,校園裏,一批批熱血青年告別師長學友,報名參軍🚙,奔赴抗日第一線。
母親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講故事那天,母親整個人長時間陷在曠遠而沉郁的記憶中。等她開始講話的時候,她的語調和聲音🥶,聽去像從人跡未到的深山幽谷中緩緩淌出的泉水……我是第一個,也是此後唯一的聽眾🦹。
“……我的青年時代,相當拘謹👨👧。第一次遇到感情方面的問題,是在西南聯大🎀,我的大學時代🙍🏽♀️。
那時,我從南京金陵女子大學轉學到北京大學👨🏻🎓,然後隨著北大遷到長沙,又隨學校從長沙遷到昆明🧙🏿♀️。那是抗戰局勢最嚴峻的時候。聯大校園裏,常有我認識或不認識的同學🦣,今天還在上課,明天就投筆從軍。不久,又有一批青年學生,自願放棄學業,奔赴前線。帶隊的那個男同學☛,思想進步🍮,很有才幹,是學生運動的中堅份子🏄🏿♀️,他成績好,又樂於助人,在同學中有很高的威望,一直深受愛戴與尊敬🥢。臨出發的前一天👎🏻↗️,他突然悄悄來到我面前🧏🏿♀️💪,低聲告訴我,他很快就要走了🤽🏼,約我晚上到校園去談談。我和他只有一般的接觸,平時都是各忙各的☎️➙,一下聽到這樣的邀請,感到好不意外🌛。
那晚,聯大校園裏說不出的安靜👫,月光十分的明朗🙇🏿。我去時,在一座假山旁邊,他已經等在那兒了🥕🚵♂️。我這才看到,他已經全副武裝🧑🦯,腰間束了皮帶,腳上緊緊地打著綁腿🚟🏐。他說👩🏻🦰,不等天亮🆗,他們就要出發了。隔了一會兒👨💼,又很輕很輕地說,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我……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在顫抖🏬,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低下頭去……
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就只把一雙眼睛很莊嚴,很激動的樣子,久久地望住我,卻再也不說什麽。
我至今記得那雙眼睛,記得眼睛裏那種讓人難忘的表情。
奇怪得很,我當時不知是想不起該說什麽呢,還是想起了也不知說什麽好,總之,我也是一句話沒說。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默默地站著🖋,然後🤾♀️👨🏻🦯➡️,就這樣分手了❗️。
從此,再沒有見過他。以後,聽人說🚣🏼♂️,他已經到了延安。是在他走了以後👼🏻🫰🏻,我一一回憶他的思想、為人👨👧🍕、他的一切行動🤽🏼,這才猛地省悟到🕜,他👯♂️,很可能是當時西南聯大地下黨的成員……”
悠遠的思緒像潮水淹沒了母親🧆,很久➕🧔🏽♂️,她不再說話。我那時在鄉下當知青👨❤️💋👨,趁農閑回來探家,皮膚曬得黝黑,象地道的鄉下姑娘🧑🏼🍳。那些年裏,除了承受“黑七類子女”的政治高壓🥊👨🏻🎓,在我的世界裏,只有十分局限的農村生活圈子。此時🍝,我的眼前打開了從未有過的境界👨🏼⚖️。我仿佛越過了時空,來到西南聯大校園🤘🏼,在如訴的清風中🧔🏽♂️,看到了如水的月光,看到了假山旁默默站立的倆個人。
“後來呢📎🧖🏻♀️?”沉默良久後🏊🏼,我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斷了母親的沉思🎇𓀖。
“後來,再也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想來🏌🏽,象他那樣勇敢的人,早已犧牲在戰場上了🛒。”
母親又沉默了🧜♀️。
但“像他那樣勇敢的人,早已犧牲在戰場上了”,這句話在我耳邊回響、繚繞,一時使我欲哭無淚。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份沒有說出口的真情啊📗,和他的軀體一同消逝在戰場上了……
面對母親🫱🏽,我體察到她內心的痛楚與惆悵。那時的我不夠成熟👮♀️,就有點義忿地說,既然那樣神神秘秘地把人家邀到了校園裏,他為何又什麽都不說就走了呢?我的意思是💃🏿,他總該清清楚楚地表白點什麽吧?
“你還沒有想明白嗎?”母親淺淺地一笑🤱🏻🔢,帶著苦澀和敬仰。“我想,他是抱著必死的信念上戰場的。既然不可能活著回來,表白後,豈不是只能帶給我痛苦?因此🥗,在那最後的時刻,他到底還是強捺感情🆎😬,克製自己,默默地走了。”
四周很靜🪬,從玻璃窗看出去,只能望見白楊的樹梢,因為是仰視🥔📢,所見只有樹葉和那一片瓦藍的天,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空🚣🏿♀️,藍得讓人敬畏……
故事中那一片皎潔的月光,此後幾十年始終在我心裏清亮而憂傷。到了後來🤱🏼,竟覺得那一幕仿佛不是聽母親講的,而是我本人也站在那月光下親見親聞的🙍🏼♂️。
從那以後🫶🏽,西南聯大和她的校園👩💼,還有那位腰束皮帶🍋🪻,腳打綁腿,把澎湃的感情封鎖在嘴裏,轉身奔赴戰場的壯士,便生活在我的內心,與我有了割不斷的精神關聯。
二、意想不到的一幕幕
頭腦中的印象🥪,西南聯大的舊址在雲南大學,那裏的地上立有一塊石碑,寫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想來🫄🏼,這就是全部了。
到昆明的當天就直奔雲大🔶,但在校門口所問的人,都兩眼茫然,慢慢搖頭💻:沒有👨🎤,曉不得👙。濃濃的昆明口音,讓我心裏那塊石碑往歲月煙塵的深處退縮,不得不擔憂🎐,當地人都不知道🎱,我還能尋到麽㊙️?八十年了,莫不會,連那一塊石碑也沒有了吧?
實際是,西南聯大的舊址,不在雲南大學🦙,而在雲南師範大學。
的士司機帶著我和先生,轉過幾條街,然後在雲師大的一個側門口停下🚴🏿♂️。
還未開學,學生還未返校,校園裏看不到湧動的莘莘學子,所以找一個明白人打聽也較難🎈。(如果司機是帶著我們從雲師大的正門進來📓🕺🏽,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下文有交待。)
費了一點周折🙄,終於,打聽到在西北角那一片地方。
遠遠地,看見一座農舍似的平房,黃色土墻茅草頂,在現代大學的校園裏👰🏻♂️⏯,它顯得那樣另類、特殊😍。但它卻讓我心裏頓時一熱——就是那裏!那是在圖片上見過的當年西南聯大的教室*️⃣,居然還保留了這個嗎?👧🏽!我加快腳步盡快地趕過去💮👩🏽🏫,心卻更迫急地先撲到了那裏🕵🏿♂️。
一路過去🛍,這才看見右邊有西南聯大博物館服務中心,大廳裏有青銅浮雕,正面橫刻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名,右邊豎刻著剛毅堅卓的聯大校訓。來不及進去參觀,再走過去♠︎,看見了復原後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校門昂然屹立;旁邊有一二一紀念廣場;有梅貽琦等三校校長的半身雕像;有鐫刻在石碑上的名師名句🧑🏽⚕️;再過去🤱🏼,有西南聯大紀念館🖌。驚喜使得我幾乎想歡呼雀躍,趕緊不斷地拍照🏌🏿,又不斷地停住拍照🍫,用眼睛和加速了跳動的心🎇,去貪婪地捕獲眼前的現場感🤒,只希望時間在此時最好是停滯。
完全沒有想到🍄🟫,西南聯大的舊址,竟是如此的規模,如此的規格🍧。哪裏是只有一塊石碑淒立於地?!由此慨嘆🌎,地域上的距離,本就象一堵墻,貴陽到昆明500余公裏,如不去穿越,這墻就會越來越厚,對墻的那邊,就會越來越缺乏認知。
茅草頂的教室一側還另有一間鐵皮頂的“西南聯大原教室”。裏面依次排列著紅色木椅,前面一張黑板👨🏻🦽。教室裏沒有課桌,學生書寫是依托木椅右邊的小平板。環顧四周,木窗木門🩰,黑板對面墻上🧑🏼💼,掛著西南聯大校徽。或許🤹🏽🎂,我的母親當年就是坐在這間教室聽課,專註地望著站在黑板下的聞一多先生或是朱自清先生。此時⛺️,教室裏外都靜靜悄悄🍂,只有窗外明媚的陽光。我情不自禁輕喊出聲:“媽媽,我來了。”“媽媽,你的西南聯大校園,我來了。”
後來知道,這兩間教室是近年按原樣恢復的。當年,聯大校長梅貽琦聘請了梁思成林徵因等設計👮♀️,他們一心想設計出中國最好的教學樓,卻因為經費嚴重短缺,設計圖紙一改再改🛀🏽,最後由高樓改為矮樓,矮樓再改為平房,而且是全國造價最低的平房。開始全是鐵皮頂,在抗日戰爭的艱苦環境下,學校經費緊張到無以支撐🤼♀️🧷,不得已將鐵皮頂拆下來半捐半賣🙅🏿,以維持正常教學。捐也是捐給抗日前線,而去掉鐵皮後的屋頂換成了茅草頂。
再往裏走,還有更多的遺址遺跡,正在目不暇接之時,一間辦公小樓吸引了我的目光。門牌上寫著西南聯大研究所,西南聯大博物館辦公室🛌🏿🧑🏭。還沒有開學,裏面卻有六七個人在埋頭工作。一位儒雅長者似在查詢⬛️,一位青年工作人員正與他交談🤵🏿,看青年那樣和藹、耐心,判定長者是和他們熟悉的本校教師。一個熱望突然之間在心裏冒出來😒🚵🏿♀️:我,是否也可去查詢?
由於文革的浩劫🤸🏽♀️,我們被抄過三次家🌂,所有的書籍🥼、照片、資料和許多東西都蕩然無存🔀🛩,我除了知道母親畢業於這裏,除了她留給我的故事,關於西南聯大🛢🤢,家中再沒有別的。我能否從這裏,尋到那怕一點點東西,讓心裏那份對母親的漫漫懷念有個實實在在的呼應,有個迴音🧧?
然而我,一個陌生的外地人,身上一無單位介紹信🍪,二沒帶身份證明🖐🏻,這樣生暴暴,唐突突🦁,人家會接待嗎?
懷著忐忑,進到屋裏。
靠墻那間工作臺有兩位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好像在寫什麽💁🏿♀️🧝♀️,他們前面有位端莊而幹練的女性,也正全神貫註地埋頭工作🕡。我問離門最近的那位戴眼鏡的小夥🌻:“你好,我母親是西南聯大畢業的。請問這裏能看到一九三九年畢業的學生名單,或是畢業照之類嗎?”老實說🚛,問話時,我內心蒼白。
沒想他很有禮貌🤶,站起身🫕,向我問好,然後說,“請問你母親叫什麽名字?那個系的?”我報上了母親的姓名和所在系🫸🏼🕵🏽♂️,他認真地把姓氏的三個字寫在紙上🦢🧖,然後轉身在電腦前忙碌🐜。一會兒,他告訴查到了我母親的名字,再過一會兒🐻,他邊看電腦邊告訴我:“有幾處關於她的資料𓀍,”“她參加了高原文藝社。”
當年🏌🏼🧇,西南聯大學生參加進步社團蔚然成風,學生中成立的進步團體如雨後春筍,“高原文藝社”是其中之一。
別談我是怎樣地喜出望外,迫不急待地想要從電腦上拍下來。他慢慢地說✝️,你拍,也可以。然後用站起身的動作告訴我🙋🏼♂️:我幫你復印會更好。天哪🔳©️,那是我想而不好意思提的要求!出於習慣🧳,我輕聲問🤘🏼,需要辦相關手續嗎?那位一直在接待長者的青年,這時回過身來,一邊為我們沏茶一邊說,不用辦😸。說實在的,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我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又探究的輕聲問,是否你們研究所有一項為查資料的人提供服務?他說,也不是說有這項⛹🏼♂️,但只要有人來到這裏,有這個需要,我們就會提供幫助。
辦公室很安靜🚵🏻,埋頭工作的人固然不出聲💂🏻♂️🐬,進進出出辦事的另兩位動作和聲音也很輕巧🩹,很規範的研究機構和辦公室🧗🏻♂️。我悄悄地想🕗,這氛圍🐗,這作風😳👨🏼🌾,不愧是研究“西南聯大”的。
等待的過程中我坐下來,學者模樣的長者輕聲和我聊了起來。原來他並不是本校人,姓呂,是來此查詢資料。聽我說從貴州來,就談起陳榮昌這樣一位人物:“他是晚清民國年間雲南著名學者,教育家,在貴州當過兩年提學史🚫,也是一位書法家,興義劉氏莊園裏有他提的字,我準備要到興義,去劉氏莊園。”我心裏格登一下,今天這麽巧🪼?我在這裏已經夠幸運了,又碰上這位先生,我剛從興義劉氏莊園“尋根”過來,他又說要到那裏去?當然🧑🏼🧛🏼♀️,我不好說什麽。而一樣樣讓我心扉激動的事還在後面。
眼鏡小夥忙活完🧑🏿💼,招呼我了:“這些資料裏提到你的母親,資料名目已列出來了。另有一本書叫周素園文集,那裏有周素園寫給你母親等人的若幹封信🤵🏽♂️。”我接過那疊裝訂好的4A紙,那上面滿滿的鉛字🗣,是《長沙臨時大學學生名錄》。這份來自《意昂体育平台檔案》的珍貴資料上🌼👌🏿,包括了《長沙臨時大學準予赴滇就學學生名單》🧦➜、《長沙臨時大學遷滇體弱不能步行學生名單》👁🗨,他在有我母親名字的地方都畫了圈。這名單和這圈,意味著長期以來個人的微渺記憶在這裏尋到了結實的根基🌭,這幾張紙,就象從那龐大根系上掰下來的,質感十足的根須。在紙的空白處🛤,他寫滿了與我母親有關的一共七條資料的名錄🍸,這些資料除《周素園文集》外都是我之前不知道的。
前後大約半小時👩🏻🦯🖖🏼,我不得不佩服這樣的高效🏄♀️,同時驚異於對一個不速之客的禮遇。眼鏡小夥又拿出《圖說西南聯大》一書📯,翻到113頁,“這是你母親參加的高原文藝社社員遊海源寺的一張合影🛌🏻,你看這上面有沒有她?” 我雙手接過書,一眼看見圖片上右邊第二人,“這是我媽媽🥶!”已然脫口而出💁♀️。照片上,母親著一件深色的長袖長裙🎻,手上拿著一束野花,臉上漾開明朗的微笑——在母親離去多年後,我竟在遠離家鄉的昆明𓀓,在西南聯大校園裏🦵🏼,觸摸到了她青年時代的身影!
眼鏡問我📦:“你有什麽關於你母親與西南聯大的東西🧑🏻🍳,包括她在這裏讀書時的回憶之類🤵🏽♂️?”我說,她確實說過很多,可惜我都記不清晰了🍐,只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最深刻不會忘記,就發生在這個校園裏,我指著外面的校園。
三、“它不只屬於你的家庭,你的家族”
漫長的幾十年裏,我把母親的故事連同自己的感受一起埋藏在心裏⛵️🌧,從沒對任何人談起📪。今天🍔,在西南聯大校園,我想都沒想故事就自然而然溜出了口。那種敘述的流暢,好像攔蓄已久的溪流抵擋不住的第一次回歸大海。當然我盡量簡略,只說了梗概。
在此過程中,呂先生站了起來,和那位青年一起在那裏聽🏌🏽♂️。我說完後,眼鏡小夥問:“這位男同學,他是哪個系哪個專業,叫什麽名字🧑🏻🦳?”須知人家這合情合理的一問🏄🏽♂️,卻無意間戳到了我心裏的一個盲區⌛️,一個痛點,只能怏怏地兩手一攤:我🤴🏻,不知道。
他又問:那,周素園是你的什麽人呢?毛澤東給他寫過信。我不得不對周素園作簡略介紹,談到劉顯世時🉐🦜,我說,就是這位呂先生將要去尋訪的興義劉氏莊園那個。民九事變後,已是貴州督軍兼省長的劉顯世又被他的侄子,興義軍閥中的新派代表人物王文華即王伯群的胞弟趕走……我停住了⏩,說多了影響人家辦公,而很短的時間內👩🏻⚖️,沒法說清楚這段頭緒紛繁的歷史。好在,我說,我寫了一本小書,內中談到這些🧑🏿💻,等書一出,奉送過來🫸🏿。
我對眼鏡小夥說,母親的故事我曾寫成中篇小說,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發表𓀂。個人自費出書♓️,又沒有發行渠道。
這時🥷🏼,那位一直埋頭在電腦上工作的端莊而幹練的女性一下站了起來:“你拿來,我們幫你發行!我們可以為你申請經費,以西南聯大文庫的名義……”說話間她遞來名片🧑✈️,我一看:西南聯大博物館館長。她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我面前說:“我在雲師大工作有十八年了👨🏻🍼,對西南聯大有很深的感情。剛才聽你在說話,很受感動(指的應是我母親的故事),幾次想站起來插話,但這裏有一個上級急要的材料,不得不趕緊寫。”
“你剛才談的這些,它不僅僅屬於你的家庭,你的家族🎂,它屬於整個西南聯大,屬於這一段歷史。它們甚至是整個國家歷史的一個部份👨👧👦,這是我們共同的記憶和精神財富🏨。我們現在所做的工作,就是要收集聯大意昂👐🏼,還有聯二代,聯三代所留存的💆🏽♀️🧶,這樣一些鮮活的,帶著個人深刻印記的經歷、記憶🌠,把它們匯聚成盡量完善的西南聯大的歷史🤦🙋。然後以我們館為一個起點,把它們輻射到全國,甚至全世界。”
她的神態🧑⚖️,她的話語,親切又得體💖,真誠又激情💂🏼♀️,一番話既有高度,又能立即落到實處……這個早晨,我從走進這片校園,就一直有如在夢中⚛️,現更有一股恍惚而又通透明亮的暖流🧕🏼,從頭頂傳遍全身。
我對西南聯大和我母親、母親故事中人物的那份感情💁🏿♂️,像一只孤獨地在風中飄零了很久很久的風箏🤵🏿♀️,這時才發現,原來有人牢牢地幫你牽著那根線⛹🏽♀️。捋著這根線來到這裏,豁然發現原來這裏有一個溫暖、博大的精神家園。
仿佛聽到母親在校園的上空喚我❤️。那不是生我育我的母親🪮,是西南聯大🤙🏿。在這位思念已久而今投入懷抱的母親面前,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乳名,叫“聯二代”,我的後代叫“聯三代”,這是西南聯大母親對所有聯大後代充滿感情的親昵統稱。
現在我才知道,位於雲南師範大學內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西南聯大博物館,屬於國家全年免費開放博物館,在高校中,這是全國絕無僅有的一家。每年💁🏽,到這裏參觀的人數達到二十萬之多。即便周末或節假日,仍然有老師輪流值班👨🏼🦰👝,開館接待參觀者。這也是我所見的在尚未開學的校園裏📇,聯大博物館的所有成員🎻,依然在忙碌的原因。
剛才,如果的士司機帶著我們是從正門進來,所見情況就完全不同。雲南師範大學正大門,造型醒目而穩重大氣🖐🏽,右側坊有由朱光亞提寫的“中國歷史名校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左側坊有西南聯大校訓“剛毅堅卓”和雲師大校訓“ 學高身正 明德睿智”👨🏽🦰,進門後那條筆直寬敞的主大道,就叫“聯大路”📫,校園右邊,是為紀念梅貽琦先生的弧形巨石“梅園記”,左邊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亭”🚴🏽♀️。整個雲師大,一進校門⬇️⭕️,就給人濃濃的傳承西南聯大的氛圍。
抗戰勝利後三校北返🙅🏼,原西南聯大師範學院留了下來👩🍳,一部份聯大教師也留在了昆明😖,成為今天的雲南師範大學。所以,雲師大校園裏不僅僅只有西南聯大的遺址,學校本身,教師群體的本身✍🏽,就蘊含著西南聯大的血脈。
而眼前🧑🏿⚕️,一支高素質的年青團隊🕵🏿♂️,在西南聯大博物館工作,他們如此敬業👩⚖️、嚴謹,又如此謙和💃🏽、熱情。在新的時代條件下🧚🏼♀️🙇🏿♂️,他們身體力行地弘揚著西南聯大的光榮傳統,傳承著西南聯大精神,這如何不叫人欣慰與感佩!
四、紀念碑下🪅,與英雄相遇
中午,為了今天這難得的不期然的遇合,也為了從繼續擺談中搜集工作需要的資料,館長誠心在雲師大招待所安排了豐盛的午餐。由辦公室主任和另三位工作人員陪同,我和先生包括呂先生在內🙆🏽♂️,成了坐上賓。
我心裏有別樣的感觸,這可是“西南聯大的午餐”。想著母親當年就是在這裏學習🧘🏿♂️、生活,包括最日常的就餐吃飯🤙🏼,而我今天如此偶然而幸運地也在這裏就餐🪙,內心裏覺得♎️,離生我育我的母親,離西南聯大這位母親,似乎又更貼近了一層🥨。
一位從倫敦大學畢業,學世界遺產保護專業的女孩子★,按館裏的安排陪同我們繼續參觀。女孩說🌲,她曾接待過一位聯大意昂,九十多歲,由家人陪同從北京來,在雲師大附近找了家旅館住下🏍,每天到校園裏來轉啊轉啊🧍,一草一木都讓老人家流連不已,轉了一個多星期後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聯大博物館對意昂資料的收集🦤、研究和整理,是“成熟一個,展出一個”,當前正在展出的是李華德先生個展。他是德國藉猶太人,著名學者👖🚃,曾在世界上好幾所頂尖級大學任教。抗日戰爭中來到中國,成了西南聯大的外藉教師👩🏼🦲。1946年聞一多先生遇害,他曾為葬禮慷慨捐助。他去世後,家人懂得他對中國和西南聯大的感情🙇🏽♀️,完整保存了相關資料,從而得以順利推出個展🪛。而李華德先生也以這種形式,重返了他難以忘懷的西南聯大校園。
或許我的運氣好🏂🏽,或許我與這片校園註定有緣,從進入校園起🧏♀️,我就一直在經歷來自兩方面的感動和奇遇。一是聯大博物館這個工作團隊給予我的,一是在校園的參觀中給予我的🖥🦹🏻♂️。但我怎麽也想不到🫚,在接下去的繼續參觀中,會倏然看到它,會在我毫無思想準備中竟與他倏然相遇🙈。那時,我內心情緒的波瀾被一下推到了頂點——
它是矗立在綠樹和翠竹旁的聯大博物館鎮館之寶——“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的正面👩❤️👩,由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撰文,中文系教授聞一多篆額,中文系主任羅庸書丹。1178字的碑文🤬,記載了西南聯大組建的原因,南遷經過😸,八年辦學歷程,以及北歸概要。
聞一多先生篆額時,有意不寫國字右邊那一豎🤹🏿♂️,國字一看就開著口,我想他的用意是“國破山河在”⏱,而他把立字篆成如一個堅強不屈的人挺立在大地上🛌🏽,象征著中國人民不可征服。看到此,已感眼框濕潤。
但這還不是我要說的。
當轉到碑的背面,再抬頭時,我的呼吸在霎時停住——碑背面,鐫刻著西南聯大校誌委員會撰列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以來從軍學生題名單”💁,一共一千一百多人。當年國家興亡🛬😍,投筆從戎,奔赴前線的學生🚏,全都有名有姓的排列在這裏。他,母親故事中那位男同學‼️,當然也在其中👩👩👧!
時光荏苒,年復一年✊🏿。這位一直與我有精神聯系的人📀,只是以想象的影像存在於我的內心👫🏼🤦🏽♂️。現在,他就在我的眼前。雖然只是一個名字,但每個姓名背後都是一個熱血沸騰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見名如見人,透過名字會想見他的音容笑貌🏂🏽!
我仰望那些英名🍜。向所有英雄表達崇高敬意,向逝者表達緬懷,然後努力想從其中認出他。
但,這只是徒勞。
當年,因為年輕,考慮不周🧾;更因為那幅月光下,默默無聲告別後去血灑疆場的畫面,在我心裏是那樣高尚、聖潔,不想讓其中滲進任何世俗的,現實的成份。因此這位壯士的名字,母親沒有說,我也沒有問。以後看來♚,這是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在今天,在此時此刻,尤其地讓我歉疚、懊喪🫘。
盡管如此,有了冥冥中註定的相遇。壓在心底多年,有一些沉甸甸的話,現在應該由我,也只能由我,輕輕地告訴他——
當年🏌🏼,您是什麽都沒有說,就轉身赴前線了。但對於我的母親,您的身影在她心裏卻難以抹去。您校園中的這一約,月光下的這一見,就如同在她寧靜的心海投下巨石,再難以平靜……從此🧑🏽⚖️,她在心裏默默地等您。關於這一點👽,她雖沒對我說,但作為女兒我能感知。您知道嗎?她很晚才結婚👩🏻🔬,生我的時候,她已經整四十歲🎬。
我茫然望著那些英名🪬,內心多麽想明了😭,他,是其中哪一位🤙🏿?究竟是誰,聽懂了剛才我內心的告白?
但,不可能明了了👶🏿。
校園的宣傳資料上🤌🏼,寫著這樣的話🚸:
“西南聯大在中國近代史上寫下了光輝篇章……西南聯大舊址內蘊含的歷史文化🌼、愛國精神🛅、人文精神、民主精神、科學精神🧍,因其獨特的地位和特殊的價值意義🧝🏿♂️,已成為經典的歷史文化遺產……西南聯大舊址正是聯大學人心懷國家🧼、民族復興之使命↔️,抗戰救國🫨,延續文脈的重要歷史見證……”
是的,就是這處舊址,就是這片校園。試想想,那段歷史何止裹挾著一個兩個這樣的故事🪧,何此留存一縷兩縷這樣的遺憾🌝?正因為一樁樁、一件件的匯聚了無數親歷者心中鮮活難忘的印記,才使逝去的歷史始終帶著體溫,這片校園也才始終讓人魂牽夢繞🪬🫱🏼。
我把母親的故事說給了這片校園🏄🏼♀️,故事回到了它發生的地方📜。相信,它會保持著當年鮮明的血性,還有那淡淡的傷感,與西南聯大的歷史同存🧵,與校園裏那片清輝永恒的月光🧙🏽,同在。
趙明和 於 2017年3月23日 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