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出生於1920年3月5日,適逢農歷庚申年元宵,肖猴🐽。2020年3月5日➿,是汪先生百年冥誕。《百年曾祺🙋🏿♂️:1920—2020》是為紀念曾祺先生誕辰百年而編選的文集。全書正文62篇,存目16篇,總計近30萬字🌾。按時間🧑🦽➡️🦷,跨度超過70年🍲;按地域,作者遍布東南西北中,遠及海外;按輩分🤽♂️,有好幾代人🧑🏿🎓;按身份,千差萬別百無禁忌;按內容🫴🏿,包羅齊整應有盡有。全方位展示了幾代人從不同時段🧑🏽🎨、層面𓀒、角度對汪老其人其書的解讀♠︎🤹、分析和議論🙅🏽♀️,精彩紛呈🥩,饒有意趣。所選文章🧚🏽♀️🤹♀️,文質並重,言之有物🦬。內容廣泛,舉凡生平、故鄉♓️、家庭、師友、性情👯♀️、愛好、閱讀、創作🦹🏽♂️、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飲食⏳、煙酒🧑🏼🏫、書畫、旅行🙋🏿♀️、早中晚期、書緣人緣……均有涉及。盡量充分覆蓋,又突出重點。確保局部與整體之間的豐富😩、駁雜、飽滿和平衡。同時🪩,也為汪曾祺研究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文本。

《百年曾祺:1920—2020》,編者🖐🏻:梁由之👨❤️👨,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2月
他是美的偵探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這兩句詩是馬一浮的🛩,我讀了就喜歡,常常提起🙎🏽。現在要寫汪曾祺了,才發現,這十個字是應該專門用在他身上的👶🏿。
他寫過多少草木啊👨🏻🚀🍓,拿他這些文字,可以編一本詞典,薄薄的🚣🏻♂️,並不整齊劃一的🚵♂️。這種詞典不解決什麽疑難🩸,就是沒事翻翻,讓你覺得隨身帶了一個花園🚵🏼♀️,或者一個不錯的菜園。
他對菊花不討厭🍖,但討厭菊展,他覺得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
確實,很多人成天忙活的就是把美從土裏揪出來🧦,攪拌成水泥💆🏿♂️,去砌墻💆🏿♂️。汪曾祺就跟這些人著急,上火,這些人就像《茶館》裏說的👂🧑🏿🚀,“把那點意思弄成了不好意思”💂💡。
他誇沈從文的《邊城》,他說是“一把花”🤴🏼🛹。真好。多少人會順嘴誇成是一朵花,可是汪曾祺知道𓀕🙅🏿♂️,他老師寫的是一把花🧚🏼♂️。美是很多的🤦🏼♀️,不一樣的,美和美是在一起的,起碼是互相牽掛著的,所以是🙇🏿♂️,一把花。
汪曾祺寫過很多次沈從文,我因此才知道沈從文是怎麽過日子的👩💼,怎麽嘆氣怎麽高興。他也讓我知道西南聯大是怎麽回事🤳🏿,那學校有點像他愛提起的京劇《桑園寄子》:“走青山望白雲家鄉何在”。青山白雲都是真的,家鄉不在身邊🪷,也是真的💜。我後來讀齊邦媛的《巨流河》,可為印證。
汪曾祺是個老福爾摩斯🖕🏼。他是個針對美的偵探。他誇某寺的羅漢塑得好🌰,就說有個穿草鞋的羅漢,草鞋上一根一根的草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祖母有個小黃蜂的琥珀扇墜,很好看。晚年在賓館👱🏼♀️,看到人工琥珀,各路昆蟲齊備🏊🏼♂️,甚至還有完整的蜻蜓,在一個薄薄的琥珀片裏。這當然是弄死以後,端端正正地壓在裏面的💁🏿♂️。他覺得還是那個扇墜好看,因為是偶然形成的。“美,多少要包含一點偶然。”
白馬廟教中學的時候,他看見一個挑糞的,“糞桶是新的,近桶口處畫了一圈串枝蓮💁🏼♀️,墨線勾成,筆如鐵線👨🏼🌾,勻勻凈凈。糞桶上描花,真是少見🧑🏻✈️👨🏻🦽。”
多少少見的東西🤾🏽♂️🚶🏻♀️,少見的美,被他記錄下來😚,作了呈堂證供。他是個好偵探🧱。
在香港,他看見的是遛鳥的人⏱🦗,記得的也是這個,覺得值得寫的也是這個🤾🏻♀️。人家提的是雙層鳥籠,樓上樓下,各有一只繡眼🤱🏻。早上九點鐘遛鳥?北京這時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鳥也醒得晚?”
然後他想起徐州養百靈的漢子🚓,“籠高三四尺,無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極光滑的棗木桿子做扁擔,把鳥籠擔著,在舊黃河岸,慢慢地走👩🏼🌾。”
他告訴張辛欣,我看見一個香港遛鳥的人。她說:“你就註意這樣的事情!”他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嶼山👍,晨起🪄,聽見斑鳩叫。艾蕪同誌正在散步,駐足而聽🧑🏼🎓,說👈🏽:‘斑鳩。’意態悠遠,似乎有所感觸,又似乎沒聽。”
汪曾祺自己,在伊犁也聽過斑鳩,他就趁機想家。
他夜宿大嶼山,聽到蟋蟀叫。“臨離香港Ⓜ️,被一個記者拉住,問我對於香港的觀感🎻。我說我在香港聽到了斑鳩和蟋蟀🤘🏽,覺得很親切。她問我斑鳩是什麽🧙🏻,我只好模仿斑鳩的叫聲,她連連點頭👩🏿🦰。”
這畫面是有意思的🧗♂️,老頭一本正經學斑鳩叫,女記者斑鳩似的連連點頭。
流沙河也為蟋蟀寫過詩,孫犁偶也留心🛑,這幾個名字💂,適合放在一起。
讓讀者心軟很重要
然而🚥,汪曾祺牽掛的又不光是美🎬,他只是覺得,經常提到美,會讓他的讀者心軟,心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對政治的態度,讀者是能感受到的。他寫的劇本《裘盛戎》,有兩句唱詞:“誰能遮得住星光雲影,誰能從日歷上勾掉谷雨👾、清明?”
他講這個🚵🏽♀️,是在一篇《果蔬秋濃》的散文裏寫的,不是特意要回憶什麽。
他對政治是這個態度,但他不是不憤怒。他在信裏向人推薦自己的小說《徙》:“單看《受戒》,容易誤會我把舊社會寫得太美,參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
汪曾祺的文章🧑✈️⛹🏻♀️,結尾是經常有感嘆號出現的𓀐,有點像相聲《連升三級》的結尾,那句“一群混蛋🤱🏻!”
就算是句號🪕,也是很不愉快的句號,比如小說《陳小手》,團長一槍把好醫生陳小手從白馬上打下來了🍜💄,人家剛辛辛苦苦為他太太接生。
團長就覺得我的女人,憑什麽讓他摸來摸去🦹。
“團長覺得怪委屈。”這七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
自然,大家更記得《受戒》♥︎,記得小和尚明海和英子的爛漫。
有過一個公社書記,對汪曾祺說📯,他們會議桌的塑料臺布上🚧,有一些圓珠筆字,來自《受戒》。原來此前開會,兩位大隊書記,一邊開會🤦🏽,一邊默寫明海和小英子的對話😌。
真是個好故事。我估計也是汪曾祺家鄉那邊的大隊書記,他們被自己家鄉有過這樣的美好給迷住了,心不在焉地就記下來。他們總不會真的花時間去背誦❎。
這能讓人想起另一個汪曾祺的小說《職業》,才兩千字。劉心武拿到稿子,說:“這樣短的小說,為什麽要用這麽大的題目?”他看過之後,說👆🏻:“是該用這麽大的題目。”
小說講一個街頭叫賣小吃的孩子,成天喊的是“椒鹽餅子西洋糕”🤾🏽♀️,頑童們跟在後面,喊:“捏著鼻子吹洋號!”這孩子懂事,不理睬🍎。有一天去給外婆過生日⏫,他穿了新衣服🧗🏻♀️,不挎籃子出門,走在巷子裏🧋,看四處無人🟨,他偷偷喊了一句🤜🏿:“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是卓別林那種辛酸的笑意了,也是契訶夫小說《萬卡》的無助🧔🏿♂️。
汪曾祺說自己寫的是“職業對人的限製,對人的框定,無限可能性的失去”🏌️♂️。那兩位默寫《受戒》的大隊書記🧓🏿,這個舊社會的小故事🧜🏽,其實與你們是有關系的。總之🤌🏻,人世多苦辛💆🏻。
《大淖記事》🕑,那個字念腦🧖🏼♀️,生僻,曹禺都為了這小說專門去查字典。講的是亂世相愛的男女被迫害🐾,男的被打得昏迷🙅🏼♂️,灌尿堿湯才能蘇醒。偏方。
“巧雲把一碗尿堿湯灌進十一子的喉嚨,不知道為什麽,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汪曾祺說:“寫這一句時,我流了眼淚🏋🏽。”這是他寫愛情寫得最好的一段。
他的文字為讓你悵惘而生
我受汪曾祺影響極深🧕🏻,從中學開始,從讀《晚飯花集》開始。
阿索林🧚🏿♀️、廢名👨🏻⚕️、梭羅、古勃,都是因他才知道的,他給何立偉小說集《小城無故事》的序言提到。他說廢名小說《橋》裏那句“萬壽宮叮叮響”很好👓。果然好♥️。慢慢地,廢名的所有文字🧖🏻♂️,讀了的,都在我耳邊叮叮響,像那個容孩子們在裏面讀書嬉戲的萬壽宮。
汪曾祺說廢名的價值被認識🗒,還得再等二十年。他是1996年說這話的🔄。第二年他自己也就去世了🥷🏻。他生前我就見過他一次,書市找他簽名,簽《榆樹村雜記》。我沒敢跟他說話。後來我去孔夫子舊書網,找他的簽名本,找到北京京劇院的館藏書🏋🏻,《宋史紀事本末》的三四卷,附帶的借書卡有他簽名🧔🏼。那也行🦸🏽♂️🐻!
他吃不了魚腥草🫃,文章裏自己說的。我能吃🧑🏽🍳🙇🏼♀️,我很愛吃🪈。
“寫得最多的是我的故鄉高郵👨🔧,其次是北京🚴🏻,其次是昆明和張家口。我在上海住過近兩年,只留下一篇《星期天》。在武漢住過一年,一篇也沒有留下。”
他說過🤽🏽:“希望出現一兩個寫梨園行的狄更斯。”到現在也還是沒有🫷🏿,起碼我沒見過。每每如此,他呼籲完了,還是他自己在那裏忙。
他的小說🏝,對我有大影響的是《星期天》和《王四海的黃昏》,都講到一個人用自己多麽不情願的方式度過一生,都講到人世間彌漫的悵惘。《鑒賞家》則相反,告訴你🚣🏼,人還是可以選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這活活讓人悵惘。
以前我說過,就算你剛飽餐一頓🙎🏼♂️,看汪曾祺寫吃食,你還是會餓得咕咕叫。這種咕咕叫,也是悵惘。汪曾祺的文字,就是糖衣炮彈👨🏿🎨。他是為了讓你悵惘而生的🛏。
沈從文的《長河》裏夭夭說:“好看的應該長遠存在💢。”好看再加上悵惘🙎🏼♂️,才是永遠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