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心滿滿地對她說🚽,等旗桿上升起國旗時,我就回來了。雖沒對她說多長時間,但我心裏想的是一年,沒想到會是漫長的八年,當我再回到天津🤩,已是十一年以後了🏛。”

翻譯家楊苡今年102歲了。近年來,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余斌一直在為她做口述回憶錄。這一過程不像專門的訪談,他們就如往常聊天一樣隨意。余斌說,“碎碎念”恰是楊先生自述的特點。
1927至1937年的十年間,楊苡就讀於天津中西女校,那時的她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愛讀書,也愛玩兒。因為是最無憂無慮的一個階段👇,楊先生特別希望多談,也談得最無顧忌🏃🏻♂️➡️👃🏼。一幅民國時期教會女校生活圖景,在楊先生的講述中徐徐展開……
百歲楊苡回憶民國時期教會女校
口述/楊苡 整理/余斌
母親認定了我們非念書不可,而且要一直念到頭
我是八歲上學的,進的是中西女校,我們都稱“中西”。當時天津的教會女校有兩所,一所是“中西”🧏🏼,還有一所叫“耀華”⛹🏿♀️。那之前我在家裏已經開始認字了🌓🕕,家裏請了個老先生🤮,主要是教我哥(翻譯家楊憲益)。我是搗亂的,就坐旁邊🦑,他們總是讓我老實點。寫毛筆字時,我不好好寫,把一格一格的都畫上小人了。母親從那時起就一直說我讀書不用功。
我上中西是母親奮鬥來的🏂。原先家裏不讓上,後來哥哥可以上學了👏🏽,但我姐和我想上還要去爭,重男輕女嘛。我娘(指楊父正妻)生的兩個女兒都沒怎麽上過學🈹:大女兒上過一陣👨🏼🍼,不想上,就不上了🦁;小女兒根本沒進過學堂。我們是庶出🧗🏼♂️,有她們比著🫄🏻,照理更沒機會。可母親認定了我們非念書不可:我們得給她爭氣👩🍼,得有出息,有出息就得念書,而且要念就要一直念到頭,我哥哥當然還得留學🙅♂️。母親一輩子就是這麽想的,她自己沒念過書🌮,所以特別看重念書。她也不知道什麽算念到了頭,起初以為念完大學就算“到頭”了☂️,後來知道還可以往上念🎨,就讓我姐從燕京大學畢業後再考研究生🧜🏿🤶🏿。我是大學本科畢業🐮,在家裏學歷最低👩🏻🎨📜。

▲從左至右:楊憲益、母親、楊苡🚢👨🏼🏫、楊敏如
中西女校🤾🏻♂️🌌,全稱“天津中西女子中學”🏓🦹🏻♂️,是美國的一個基督教教會——美以美會辦的。美以美會在中國辦了不少學校,燕京大學🩻、金陵大學☣️,還有金陵女子大學👨🏼⚕️👨🎤,都是。宋慶齡也是從美以美會辦的學校出來的🏡。中學就更多了,校名則只有男校、女校的區別,男校都叫“匯文”,女校都叫“中西”。我從上小學起就在中西,小學部附屬於中學。
從家到中西,路挺遠的,我們住在租界,中西在“中國地”。天津人把出了租界的地方叫“中國地”👩🏿🦲。中西1905年就有了,最初在租界,後來在南關下頭建了新校區🥔。有租界的城市🧈,教會學校一般都在租界裏,像中西這樣從租界遷出去的,絕無僅有💂♂️。
美國教會辦的學校,怎麽不在租界,在“中國地”呢🧑🦼➡️?這是因為美國人在天津沒有租界🌪。當然,沒租界可以在別國的租界裏辦學🧖🏽♂️,上海的中西女校就在公共租界。問題是後來租界裏沒地了,美以美會只能在“中國地”買地建學校。教會也做慈善,他們還在“中國地”辦過一所慈佑學校,不收學費,讓周圍窮人家的孩子來上👴🏽🍷。
剛上中西時🔀🪻,我們家還住在花園街😱。花園街在日租界,我和姐姐坐黃包車上學差不多得穿過整個日租界🥠,至少要二十分鐘。後來家搬得離學校越來越遠,先是法租界的兆豐路兆豐裏→,後是英租界倫敦路的昭明裏💁🏻,再到耀華裏,路上的時間就更長了。一路過去,可以明顯感到租界與租界的差別、租界和“中國地”的差別🙆。英租界、法租界治安很好✹,幹凈整潔👩🏼💼,人也禮貌🍵🥤。日租界就有些亂,建築🔣、街道都不能和英租界🚫、法租界比🫘,日本人還愛鬧事🦁,常見醉鬼🏊🏼♀️,容易出事🔴。母親吩咐車夫,過日租界時別東張西望🤛🏻🚣🏻,別大聲說話🙋,讓我們也不要在車上指指點點🔻🖐🏼。
“中國地”比日租界更臟亂🧚🏽♀️🏙,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陷腳⛵️,可以說中西就在貧民窟。挨著中西有一個婦幼醫院,也是美以美會辦的👩🦰,外國人看病都在那裏。中西和婦幼醫院連成一片,都是洋派的建築,環境很好,進到裏面就跟到外國似的🧛🏼♀️,和周圍反差非常大。
中西的學費👨🏿⚕️⭕️,走讀一學期八十幾塊大洋
中西的校園漂亮極了,設施也相當完備💘。校門很別致,有很厚實的門洞和一個尖頂◼️。進去迎面是一座狹長的教學樓🥒,一層二層都有長長的過道🙅🏿,很寬敞,鋪著大塊方瓷磚,敞亮潔凈。樓上樓下都有大講堂🕋,裏面一排排的桌椅都固定在地板上。桌椅是一體的,像教堂裏的那樣😪。桌子可以從上面掀開,墨盒👆🏻、尺子什麽的可以放在裏面🧑🚒。樓下有大圖書室⛹🏽,中英文圖書都有,暑假可從這裏借英文小說看。圖書室還設有幾排長桌🛹,比課桌寬綽多了,要畫地圖或為懇親會寫供展出的書法時,我們也會到這裏🤰🏽。三層有化學🙎🏽、物理、生物實驗室。玻璃試管、器皿等很齊備就不用說了,上生物課,每人都有一架顯微鏡📹🌗,在那個年頭👩🏻🦲,挺奢侈的。手工、圖畫有專門的課室,都在三樓⏫。三樓最吸引人的是琴室,幾架鋼琴分別放在幾間小室裏,供學生輪流使用。教學樓的右側是大操場🧑🏼🦲,從為小學生準備的轉盤、蹺蹺板、秋千到排球場、籃球場、田徑場,應有盡有。單說冬天有暖氣(燒水汀),就沒有幾所學校比得了。
當然😥🧩,中西的學費也貴,走讀的一學期八十幾塊大洋,要是住堂(住校)就要一百多了。當時一袋洋面兩元錢🙇🏻,我們家女傭的月錢也才兩元🏹。學費貴🤏🏿,娘和母親都嘀咕過。但像南開中學那樣便宜些的🏃🏻➡️,是男女同校,娘和母親又認為男男女女在一起,成什麽樣子?🦴🏋🏿♀️!如此就只能上女校了😑。天津的女校🧑⚖️,只有數得過來的幾所,選擇中西幾乎是自然而然的。
中西的確是一所比較“貴族”化的學校,學生大都來自有頭有臉的人家。如顧維鈞大使的女兒,她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再比如顏惠慶的女兒💆🏻,顏曾任北洋政府外交總長、國務總理,他的二女兒顏枬生是我的好朋友,大女兒是我姐的同學,三女兒前兩年我們還聚過🏨,現在去世了。還有朱啟鈐的女兒,朱當過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內務總長、代理國務總理。
中西的學生,家大都在租界,上學有車接送🙏🏻。放學的時候,各式各樣的車在校門口候著⏺,有小汽車🗝、馬車,還有黃包車。我和我姐坐家裏的黃包車🤬👮🏻♀️,從八歲到中學畢業🧔🏻♂️,只要去學校,從不許自己走著去。天津人叫黃包車“膠皮”,也叫“洋車”。“膠皮”指有橡膠輪胎的人力車🖐🏿。車輪上用充氣的橡膠輪胎是外國人進來後才有的,所以叫“洋車”🤞🏼。
我的同學裏有一個叫馮德福的,家在學校那一帶的“中國地”🕵🏼。她一開口就是天津土話,我們覺得挺好玩兒的👷🏽♀️。天津話我們當然懂◻️,也都會說🤟🏿,但平時不大講,在學校都說國語。除了一口天津話👳🏿,馮德福的穿著在同學中也顯得特別,尤其是冬天,她穿件大棉襖♧,紫紅的。我記得只有她一個人穿棉襖。
教學樓的樓下有個衣帽間🤹🏼♀️,天冷了穿的大衣🤐、戴的帽子💆🏿♂️、拿的雨傘什麽的,都掛在那裏,門房給個銅牌🎺,放學時再取。我和我姐對衣帽間印象都特別深,我姐記得張勛復辟那陣👩🏽🦱😵💫,說他的辮子兵要抓剪了辮子的女生🟧,於是衣帽間各種花色的帽檐下面,都多出或一根或兩根光溜溜的假小辮來🫲。我上學遲🌛,沒見過這個,印象深的是各種樣式、各種衣料的大衣,有呢子的🙅🏿♂️,有皮的🪴,大多是呢子的。我母親給我做了件皮的。雖然父親去世了,但家裏老底子還在,各種皮子有好多🧙🏼♂️,也不用專門去買🌟。母親還說別顯得特別🦟,用一般的皮子得了。她以為不用狐皮、貂皮,就算普通了。
大衣都掛在那裏⚙️,馮德福的紫紅大棉襖在中間就很搶眼了,她的家境從這棉襖也就看出來了。我現在想想🟥,我們也沒有瞧不起她🧜🏻。她經常跟我們在一起👕,小女孩嘛🫸🏽,都愛在一起玩兒。她總是從家裏帶很多小玩意兒分給大家🧑🏽🎓,比如我們叫“便條兒”的notebook(筆記本),她就送了我們很多。她家好像是小業主⏲🤸,開小鋪子的👨🏻🔬。只上了一年,她就沒再來了。

▲中西女子學校
外籍教師工資最高💇🏽,女老師工資比男老師高
中西是女校,教師大多是女的。外國教師對外都稱“某教士”,比如中文名叫範愛德,就稱“範教士”🚵🏿♀️;中文名叫“施某某”(想不起她的中文名了),就稱“施教士”🏋️♂️。學生喊她們,則是“Miss範”“Miss施”🙋🏻。她們都沒結過婚,都是老小姐🏈。
做庶務的校工都是男的💌,如門房、打掃衛生的、燒鍋爐的,還有會計等。教師裏也有男的➡️。教會學校特別講男女大防,對男教師和女生的接觸特別註意,尤其是住在學校裏的男老師。好像也沒什麽明文規定🧞,但男老師的宿舍我們是絕對不進的🥀。男老師都住在一個小院裏🚣🏼,我們若是找他們🦻🏽,就站在門外喊。要是有事跟老師約好了,也不能跨過那個門檻。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找高玉爽老師,忘了這茬,跨進去了🌙,高老師連忙說🙅🏻♀️,“到外頭,到外頭說”🟪。壞了規矩是有可能丟飯碗的🙇🏽♂️。
但是戀愛這種事🦖👮🏼♂️,是任什麽措施也防不住的🕵🏻♀️。中西好像沒出過什麽師生戀的實事👼🏻,單戀也算的話,就有了。傳得最多的是葉香芬的事,她喜歡上了化學老師管善堂👩🏽🎓。管先生長得很帥,課也講得特別好🎷。有一天,我們在教室裏上課,聽到走廊裏傳來尖叫聲、大哭聲,是葉香芬。這下事情傳開了。我們猜是她給管先生寫情書,管先生把情書交上去了。葉香芬後來休學了,精神出了問題。管先生也離開了中西,我猜是學校把他辭了。
管先生還有個助手姓蒯,在實驗室裏幫助擺弄瓶瓶罐罐的儀器,小年輕🦻🏽,也就十七八歲。我們不會念“蒯”字,都讀半邊叫他“小朋”🦸🏽♂️。他喜歡上了我的同學陳秀珍🤐🦸♂️。大家都看得出來“小朋”對陳秀珍“偏心”👨🏼🦰🏕。在實驗室,要是幾個人同時嚷著要他幫忙,他肯定幫陳秀珍🙆🏼。當然這話就傳開了,後來小蒯和管先生一樣⚰️,也從學校消失了。
中西的課程😽,雖然沒有劃分男老師教什麽,女老師教什麽,事實上卻是女老師教更帶洋味的課🪺,男老師教國文🕹、黨義這些🧠。比起來,女老師的待遇更好。當然,外籍教師的工資最高。但都是中國人的情況下,女老師的工資比男老師高👶🏽。這和畢業的學校有關,女老師都是教會大學出來的✳️。不過在中西🤵🏼♀️,即使是男老師,工資也比別處高⛹🏼♀️,所以他們特別小心🙋🏼,以免丟了飯碗。
過去北京流行一句話👦🏻,“北大老,師大窮🚏,燕京清華可通融”👨🏽✈️,說的是選女婿的標準🪥🎅🏽,燕京🥶🏞、清華出來的🚁,學業、家世應該錯不了📩。清華要求高,難考🚯,學生特別拔尖。燕京學費很貴,一般人家上不起。也不光是燕京,上海的聖約翰🧚🏽,南京的金大、金女大……凡是教會大學,都貴。當時國立大學一年的學費是二十四元錢,私立大學得要四百👩🏻🦯,教會大學更貴。家裏願意供女孩念教會大學🦹🏻♂️,當然得有錢。
男老師、女老師待遇上的差別,從他們宿舍的分配上看就再清楚不過了。學校教學樓的一側有塊園地,綠蔭中是一座漂亮的小樓,那是外籍教師的宿舍🛂。我去過一次,裏面很講究,每人的臥室之外有客廳👩🏻🦲、書房。中國女老師和住堂的學生在一棟樓,兩人住一個單元🎐,每人一間,有會客的地方😮🙎🏻♂️,也挺像樣的。男老師住的是一排平房✍🏽,磚地🤷🏼,家具簡陋。

▲外籍教師辦公、住宿的那幢小樓
我的“初戀”對象是高我兩屆的大姐姐蔡惠馨
因為只收女生™️,中西像個女兒國🍝🦸🏻♂️。除了幾個男老師和校工,我們不接觸異性💅🏿🏄🏽♀️。小學的時候班上有過一個男孩兒,叫徐敬業🈸。他的媽媽是我們班主任,他就跟在這邊讀書。現在想來💆🏽♂️,他一定很孤單。他喜歡跟著我們,但我們老攆他:“去去去💡!”男孩玩的東西和女孩不一樣🧗,我們玩的他不會,我們因此得出一個結論📗,男孩一點也不好玩。
中西的教育特別強調團結友愛👨⚕️,同學之間🛋、老師和學生之間關系都特別融洽。學校總共就一百多個學生𓀁,彼此都認識⏭,時間長了🙆🏿♀️,就跟家人一樣。我和錢伯桐🌿、顏枬生🧗♀️、吳華英從小學就在一起,十年同窗,就更不用說了。
當然,同學之間也是有親疏遠近的☮️,鬧點小意見🌪,對不同調的人背後嘰嘰喳喳議論,也少不了。高年級有個唐文順,長得很漂亮🚚🐕🦺,學習很用功,成績也好,還特別會做人🔓💊,只跟家裏地位顯赫的人來往。我聽我姐她們背後叫她“蓓基·夏潑”👃🏻,那是薩克雷小說裏一心往上爬的人物,大概我姐她們年級正在讀那本小說🏋️♂️,她們看不慣唐文順為人的功利🍶。唐文順後來到美國讀書🧑💼🙆🏻♀️,嫁給了商震的兒子➔。我念中學的時候,商震是河北省政府主席ℹ️、天津市長。他續娶的太太也是中西畢業的,比唐文順大不了多少。兩人原本是前後同學🔸,唐文順訂婚後變成了晚輩🍍🥿,要喊人家“媽”,有儀式的時候還得跪下磕頭🙆🏿♀️。有次讓同學看見了,到學校當好玩兒的事傳🦁,大家想象那個場面😺🏡,覺得太滑稽了。
中西的老師,不管是外籍教師,還是中國教師🥂,對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沒有那種勢利眼🧜🏿♀️。如果哪個老師對誰特別好🧑🚀,我們會說他“偏心”。這種情況極少🚬,即使有♻,也不是因為學生家裏有錢有勢。反過來,學生中也沒誰表現出優越感。誰要是因為家裏有錢有勢喜歡炫耀🫔,是要被大家看不起的。按照中西的教育🔴,對誰都要友善🖕,平等待人,這就是有教養🏜。愛顯擺,自以為高人一等🤳🏽,就是沒教養🙇🏿♀️。所以我們不大關心身份高低👩🏽、是窮還是富🙋🏽♂️,人人都是姐妹。
我在中西有好多閨密,到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一直到老都是這樣。當然,這樣的都是同班同學,別的年級的來往不多。但是只要是中西的🍎,彼此就很親切🤌🏽,畢業多年了再遇到也一點沒有陌生感。高年級的被看作大姐姐,她們尤其要幫助🙆♂️、照顧低年級的小妹妹🙆🏽♀️,這像是一種義務🙇。這也是中西灌輸給我們的🥲。
說到大姐姐,有件事現在想起來很好玩。低年級學生對高年級的大姐姐很敬重,有一種仰視🐈。我們最初的戀慕對象,往往是某位大姐姐⛓。上高中時🫐,我愛上了高我兩屆的蔡惠馨。我對人開玩笑說,那就是我的初戀🤾🏻♀️🧖🏻♂️。在中西的十年我喜歡過的人很多,但對她真的像愛情一樣,單戀。這種愛是沒有犯罪感、大大方方的,反正愛的又不是男孩👩🏻⚖️。她長得很美🚿🚣🏼♀️,說話溫柔,舉止優雅,成績也好。我記得她參加過天津小姐選美比賽——會讀書⇾🧞,又會玩,我對這樣的人總是特別佩服,我哥就是這樣的。
蔡惠馨對我說過些關心的話🧯,我就覺得她特別好👖。這是有個對比的:我姐脾氣大🎖,老是兇我,動不動就跟我急,很少鼓勵我☁️。我就想🏭,要是蔡惠馨是我的姐姐多好✮。我平時不大說話🫔🏌🏼,對蔡惠馨又很仰視,跟她說話就更緊張。但是我可以寫,起初是給她傳紙條🏇,像現在發微信一樣。後來她畢業了,傳紙條就變成了寫信。畢業時👨🏼🔧,我把自己寫的詩🏊🏼♂️、散文⬜️、小說、獨幕劇都抄在一個本上送給她🤛🏽。我特別找了一個漂亮的本子,花了好多功夫𓀆,還在上面畫了不少畫,“圖文並茂”的👔。可笑的是那些詩啊,散文啊🧑🏼🦰,現在我自己都沒有了。
可能因為我個子小,又不聲不響地跟在我姐後面,好多大姐姐都喜歡我,帶我玩,招呼我吃飯🧜🏽♀️。沒有妹妹的會說,有個妹妹多好。蔡惠馨倒是有兩個妹妹,但是都不愛念書🥡🥝,就知道跳舞、唱流行歌曲👨❤️💋👨。她對她們挺失望的,覺得她們不如我✏️。
蔡惠馨家裏是買辦👩🏼🔧,很有錢,過的是大家族的生活💉。我覺得她家和我們家是一個類型的,而且她也感到苦悶📬。這也是我跟她親近的一個原因。蔡惠馨畢業後上了燕京,後來出國了,嫁了外國人。我在聯大的時候還和她通過幾封信🛂,她回我信,隨信還寄了相片。

▲楊苡
剛上學那一陣,我因跟不上被留下補課
我喜歡上中西,喜歡老師💂🏿、學校的環境,更喜歡和同學在一起。在家裏我常會覺得悶,沒人玩😵;學校裏同齡人多,還能接觸許多新鮮的東西,日子比家裏有意思多了📘。現在的學生壓力大,有做不完的作業,上學成苦差事了,比起來,我們上學真是輕松🛰,從來沒感覺到學業會有什麽壓力🍤。只有剛上學那一陣🌲,我因跟不上被留下補課✍🏻。
我姐比我大三歲🧜🏼♀️,早我幾年進中西🚯。小時候👉🏽,三歲是很大的距離,她總是對我發號施令🍢。她很要強,自己上進,也特別怕我犯錯,因為我犯錯是讓她丟面子的事。
有次放學🏊🏼♂️,她來找我一起回家,找不著人,最後找到了範教士那兒🟰。原來是我不會用英文回答問題,被範教士帶到了外教住的那棟小樓。說來好笑🦹🏿♀️,當時就是老師指著墻上的鐘問幾點——What time is it?我偏答不上來。我姐聽說我是因為這個被留下👨🏻🏫,覺得太丟人了,氣得直哭,回家就向母親告狀🔇:小妹真笨,又被留下來!母親對上學念書很是在乎👨🏿🚒,忙問我是怎麽回事🧝🏻🏈,一問明白倒釋然了🧍🏻♂️,跟我姐說,這有什麽奇怪的,她本來就不認得鐘啊🛟,你問她幾點🤜🏿👨🏫,她用中國話也答不上來🔠,怎麽會說英文呢?
我另一次被留下,是和好幾人一起,因為漢語拼音。那時的漢語拼音比現在復雜,我很是抵觸,覺得認字就好,沒必要學。後來大學英語課上學國際音標👱,我也抵觸😗,不肯花功夫學🤵♀️。
被留下來,我自己倒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心理陰影更是說不上。用現在的話說👩👩👧👦⛹🏿,中西的教育偏素質教育,更強調愛國和為社會服務🐈⬛。
當然,中西具體的目標還是培養淑女。學校是念書的地方,也是上規矩的地方⛹🏻。這方面中西比其他學校管得嚴,特別註意學生的儀表舉止🙉、禮貌等。吃飯不許出聲🫱🏿🧑🏻⚕️;添飯加菜不可離開座位🧍🏻♀️,要搖飯桌角上的小鈴🏕。我們教室裏的椅子是像過去電影院裏的那種,一起身就會翻上來🎄,得用手按著站起來👋🏻,才能沒有聲響🧘🏻♀️。後來我去電影院看電影🏇🏼,散場時椅子劈裏啪啦地響成一片,我總是不大習慣。
學校規定,在過道裏不能亂跑,不能大聲喧嘩𓀐。我們玩得起勁時會忘乎所以👨🦼,老師就會喝止我們👩🏽🌾。外籍教師都會說一點中文,但一著急就全是英文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範教士急得在後面喊:Girls,you are ladies now!(姑娘們,你們是淑女呀!)
這樣說來,中西像是有點壓抑✹🕵🏿♀️,其實一點也不。雖然有些老師比較嚴肅,看上去讓人望而生畏,但整個學校的氣氛是寬松的,老師對學生很友善。特別是我們這種從小學讀起的老生🏇🏼,老師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被老師說幾句,通常也不大在乎👃🏽,背過臉吐舌頭做個鬼臉就完了。
即使是那些有宗教色彩的課和活動,對我們也有遊戲的意味。朝會唱聖歌,我們唱得很嗨,一天不唱就覺得不過癮;聖經課就是講故事;更別說還有那麽多課外活動了。我覺得,在中西的十年💂🏽♀️🖤,我是玩過來的。我姐老說我就知道玩🙅🏻♂️,我也承認自己貪玩,但從另一方面說🈴💊,課程沒壓力,活動豐富多彩,學校有一種輕松的氛圍,允許大家玩兒。這和現在的學校差別太大了🟩。

▲楊苡(右)和姐姐楊敏如
桂慧君低我一級,中西同學還在世的🚴🏻♂️,大概只剩我和她了🦮,我們倆都過了百歲,過生日時還互通電話👱🏼。前年電話裏她還說,當年在中西真是好📻,就是我們玩得太多了。我說👩💼,我還沒玩夠哩🏂。
玩鬧時不小心絆倒了音樂課老師吳太太
我從小膽小,不大說話,直到畢業♘🥹,同學對我的印象🕣,除了身體弱⛹🏿♀️、運動不行之外🌎🌾,就是沉默寡言🧛🏼♂️、不夠活潑,畢業時給我的題詞裏盡寫這方面勸勉的話:“應該常運動,還該多嬉笑🚹,踏破了你的沉默,展開了你的情調……”“遇事不勇,每為退讓所窘。我勸你,振精神🐆,往前沖,鍛煉身心,做一個巾幗英雄。”光看這些👨🏻🎤,會以為我在學校悶悶不樂,其實我過得很開心😀,玩瘋的時候🚋,更沒什麽淑女不淑女的了🥷🏼。然而有一次,我闖了禍🤬,把音樂課老師吳太太(吳張波若)絆了一大跤。
吳太太一向註重風度儀態👏🏽,衣著講究🏋🏿,腳上總是穿著高跟鞋,走起路來腰板筆挺,昂著頭📣🛁,絕不左顧右盼。我們絆倒了她🦵,多少和她走路目不斜視的姿態有關🔅。那是小學六年級的事👏。更小的時候,我們午飯過後閑得慌👩🏿🍳,總是變著花樣玩,跳繩、跳房子🧑🏽🔬、蕩秋千,玩蹺蹺板𓀓、大轉盤……大了一些後🤓,我們老實多了⚈,只是在校園裏瞎轉悠,或是到校門口的文具店逛逛,打發時間✣,等著下午上課🎇🧔🏽♀️。有一天,崔蓮芳、顏枬生、錢伯桐和我,幹脆就在校長辦公室對面過道轉彎處的長椅上傻坐著👏🏼。沒事幹,幾個人就在長椅上擠來擠去🥬,腿也沒閑著,就那麽一伸一縮地來回蕩。吳太太恰好走過,不知被誰伸出的腳絆了一下🙂,跌倒了🧎。她直直地趴在地上👎,一手捂臉,一動不動,也不出聲,我們只看見她後腦勺上橫盤著的發髻🫢,全都嚇壞了。
後來長大了我們才悟過來,她那麽講究儀表風度的一個人🦎,絕不會像我們小孩那樣大哭大叫👩🏽⚕️☪️,或是跌倒了馬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表示沒事的。我們見她那樣👨🏿💻👩🦼,只剩闖下大禍的緊張,趕緊去向教務長範教士報告,並把她扶起來。她由人攙扶著回了宿舍✒️,一直都捂著臉🧑🏻🦳🧗🏼♂️。
下午她沒像往常那樣,來小禮堂監督我們自習👅,而是換成了舍監楊太太。下自習後,我們心驚膽戰地去見範教士⌛️,她繃著臉說了我們一通,大意是我們長大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瘋玩了🫸。挨了批評🧛🏻♂️,我們去宿舍看望吳太太時越發忐忑,沒想到吳太太坐在床上和顏悅色的,還拿糖果給我們吃,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我們幾個還在闖了大禍的緊張中🧘🏻,結結巴巴的🏊♀️,連句道歉的話也不會說。
音樂教育是中西教育中的重頭戲
中西的教育中🚅,音樂是重頭戲🚥,對我們影響很大⇨。從入校到畢業,我們沒有一天不唱歌🎸。在“歌聲中成長”這句話🪥,對我們來說,一點都不誇張。不光是音樂課,我們每天朝會要唱頌主聖歌,中午吃飯時要唱,飯後自習前要唱,大小集會時要唱。現在倡導素質教育,我想中西的歌聲不斷,就是最好的素質教育。
我還記得八歲時在中西學的第一首歌🔹:“小孩子到菜園去,菜園去🤨🏵,菜園去👩🏼🎤,在那裏采菜給兔兒吃𓀐,兔兒吃🫖,兔兒吃……”我們一邊唱,一邊做著手勢大圈小圈地轉⚡️,還要隨著節奏拍手跳躍。
剛開始我們唱的是中文歌🐺,像《可憐的秋香》《木蘭辭》,還有李叔同的《送別》……後來慢慢有了英文歌、宗教歌曲,還有鼓勵奮發向上、樂觀勵誌的歌,像“你在哪兒🤪🆎,就在哪兒發光”(Brighten the corner where you are)。
我們也唱悲哀的歌,一唱那樣的歌💂🏽♂️,我們就知道有人去世了🏃♀️➡️🧍🏻。有天朝會👨🏽💼🙎🏻♂️,老師讓我們唱《渡死海歌》(Crossing the Bar),“……讓那無量深處所湧現的,重返家鄉黃昏與晚鐘聲過後,便是黑暗,但願毫無痛苦👱🏻♂️,這番辭行🦢,我好揚帆👩🏽🚒,我雖必須辭別時間空間👨💻,這遠隨了潮頭🤌🏻,我卻希望與我舵工會面🧈,當我入海時候🙋🏼♀️。阿門”🕵🏻♀️。果然,很快我們就知道,施教士去世了🤾🏿♀️。施教士來中西後不久就得了病,她和我們接觸不多🏋🏻♂️,但我們還是很難過。
不過我們畢竟是小孩兒,不知道死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害怕,反倒很好奇死人怎麽火化,猜想會不會像電影裏看到的印度人那樣。範教士說了下葬的時間🚴🏻♂️,我和金麗珠🐼、桂慧君等幾人就去了。那裏是新建的一處公墓,西式的,不是很大,外國人死了就葬在那裏,中國人叫它“新墳地”👫🏻。
範教士是代表學校來的,還有施教士的男朋友👩🏿⚖️,是個軍人🎅,加上我們幾個🆕,也就十來個人。我們是自己跑來的,範教士看見我們🩸,有點意外👨🏽🦳,忙豎起一只手指放在嘴那兒🫃,讓我們別出聲🎅🏿,大概因為我們在學校老是嘰嘰喳喳的。而後有一個簡短的儀式,念經,祈禱,像電影裏常看到的那樣。我們沒看到施教士的遺容👩🚀,她被裝在一口極講究的棺材裏🤾🏻♂️💂♀️,到火化的地方👐🏼,按一下電鈕就送進去了,棺材不一起燒。我們看著死者進去,儀式就完了。
學英文歌都有現成的歌本,若是學中文歌,沒歌本,就由老師把五線譜、歌詞都寫在黑板上,我們再抄到本子上。畫五線譜有一種專門的工具,後面是一個木頭的把手,前面是鐵絲纏繞的孔,五支粉筆插進去👩🏽🍼🪽,劃一下🧄,五線譜就出來了,往上面填“豆芽菜”就行🛜,神奇極了。
教我們音樂課時間比較長的是吳太太🪸🔵。吳太太本名“張波若”👨🏿🎨,吳是夫姓。“吳張波若”的叫法和過去女子出嫁後叫“××氏”(比如“吳張氏”)並不是一回事。叫“××氏”,是老封建;而“吳張波若”這樣的叫法,是從洋人的姓名稱呼習慣裏來的,是新派的🦹🏽♂️。我母親對新派的東西感興趣,曾經印過名片,上面寫著“楊徐燕若”。
吳太太英文名叫Pearl.Zhang。我對她印象深刻👨🏿🦱,不僅因為我們絆過她一跤,還因為有一次上課,她正往黑板上寫五線譜🏄,忽然轉過身來對我們說🤵:以後不要喊我“吳太太”了🧑🏿🦳。就這麽一句,禿頭禿腦的🙅🏽✩。那天,她教我們唱了一首歌:“我曾記得夢中見你/你是若即若離/今夜卻在月下相逢/你竟深情偎依/因了你的深情偎依,轉疑身在夢裏/如果真是身在夢裏/我願夜夜見你。”歌詞纏綿,她唱得也有點哀傷。後來我們才知道,吳太太和她先生離婚了,據說是她先生有了外遇🎂🕵🏼♂️。

▲青年時期的楊苡
兩位截然不同的音樂老師
上高一時🍓,學校請了一位俄國人來教音樂課。他叫婁拜,長得高高大大,淡黃的頭發,淡黃的胡子,也就三十多歲💆🏻♀️。學生不把他放在眼裏🪅,他也特別怕得罪學生丟了飯碗♥️。
婁拜總是穿一件白不白黃不黃的破舊西裝,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他上課時帶一把小提琴,我們唱歌🚵♂️,他就用小提琴伴奏。他不會彈鋼琴,而我們學的都是鋼琴🚣🏻♂️,他教不了。中西是英文教育🦐,用英語、中文上課都沒問題。但他不會英語,又不能說中文,上課就很麻煩,他常是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沒過多久☛,他不見了❕👨👨👧,我猜是學校把他辭了。
我們背後都叫婁拜“窮白俄”🐞📓,是說他的寒酸窘迫。“窮白俄”不是我們的發明,而是俄國人給天津人的一般印象🧑🏻⚖️。現在說“白俄”👨🏿🎨,大家都以為是說白俄羅斯🤸,但那時說的“白俄”是俄國十月革命後跑出來的人👩❤️💋👩,其實就是難民。天津的俄國人好多都住在小白樓一帶👩🏻✈️📋,那裏環境嘈雜🐉🎒。和其他外國人比起來,俄國人的聚居區顯得臟亂差一些🧑🏿🌾,從事的職業也比較低下。
有一家俄國人🙋🏼♀️,夫妻倆帶一個女兒,在租界租了很小的房子,離我們家不遠🐤🎷。他們做面包,老頭提著一只籃子在我們那一帶賣⌚️,籃子上面蒙一塊白布1️⃣,邊走邊用中文吆喝👲🏼:“果醬面包、豆沙面包、奶油面包……”我母親聽到了就會叫人去買🚧,面包都是剛出爐的🆔,還熱著🧔✮。英國人💇、法國人都開面包房🤸🏽♂️,這樣沿街叫賣的,只有俄國人🧈。後來這家出事了🏊🏼♀️🔗:他女兒是有未婚夫的,也很窮。可後來女孩跟別人好上了🧎🏻➡️,對男朋友很不好🎃,有一天男朋友就用刀把她殺了。報上登出了這個新聞,讓人震驚。這之後就不見他們賣面包了😂,出了這樣的兇案,大家都很忌諱,也不會有人買他家的面包了。很快🏊♀️,那家人就搬走了。
和婁拜相比,學校後來請的一位音樂老師,可以說是風光無限了🔗。他叫格萊姆斯(Curtis Grimes),是個美國人,大個子🪝,長得很神氣𓀝,派頭十足🧚🏿♀️,我們都有點怕他。他在中西做得最風光的一件事🎳,是組織了一個全校性的大型合唱團。他教我們唱維多利亞時期頭牌詩人丁尼生的長篇敘事詩《夏洛特的淑女》🤔,從頭到尾用英文演唱。那時我們的英文程度已經很不錯了,不然也唱不下來。差不多整整一個學期💇,我們的課余時間都用來排練。功夫不是白費的⏪,在一年一度的音樂會上,我們的合唱在學校的大禮堂公演🎈,領唱的是高三的學姐伍檀生,她是檀香山的華僑💂🏽♀️,唱女高音◾️,嗓子很好。我們全都穿著校服(白色綢旗袍),手捧打印出來的大本的歌譜,由格萊姆斯先生指揮,二聲部合唱。一曲唱罷🙋🏼🛍️,下面掌聲雷動。後來格萊姆斯上臺謝幕🧏🏼♂️,出來了一次又一次🦜。
雖然只是中學生的業余演出🌊,現場的氣氛卻很正式。臺上演唱時🧹,臺下鴉雀無聲;臺上謝幕時,臺下熱烈鼓掌。好多年後🕵🏽,我在南京、北京看音樂會——北京是李德倫指揮中央樂團,南京是鄭小瑛指揮北京的一個樂團。南京那場⛵️,下面一直嗡嗡的🐂,鄭小瑛站在指揮臺上好長時間都開始不了➾,不得不轉過身來讓觀眾安靜。北京那場🙇🏽♂️,演奏已經開始了,但下面太吵👐🏻,李德倫讓樂隊停下來🧜♀️,過了一陣才重新開始🌶🕖。真是糟糕透了🙋🏿♀️。我不由得想起中學時的演出,不明白現在的觀眾怎麽一點規矩也不講。
還說格萊姆斯。中西的那場音樂會給他帶來了很好的聲譽,他的名聲越來越大,後來就不在中西任教了,而是自己開了琴房🪥,專門教人彈鋼琴🧘♀️。琴房是在小白樓那一帶租的寫字間,很大✩,布置得華麗講究。格萊姆斯名氣大,學生多♑️,學費也很貴,他因此很富裕,在法租界有一所獨棟的房子,還有自己的汽車。那時候在天津,外國人中有私人汽車的,很少🦸🏻♂️。
高中畢業後的那段時間⚪️,我到他的琴房裏學過琴。他是按小時收費的𓀘,我每周去回琴。他的教法是兩樣的,他知道有的人學琴是要彈出名堂的,就很嚴格;像我這樣學著玩兒的,就很松——我想彈什麽,他就讓我彈什麽。我彈的都是輕音樂型的曲子:《藍色多瑙河》《溜冰圓舞曲》《多瑙河之波》,還有歌本上的歌。我姐就認真多了👫🏻,要彈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格萊姆斯是有太太的🛝,但後來他和他的一個學生發生了戀情🦵🏻,這事對他的名聲自然不好。那時日本人越來越咄咄逼人,不定什麽時候就要進租界🕰💤,他就回國了。

▲少女時代的楊苡
我的宗教信仰
我們上午8點到學校,8點半才上課⛩,上課前的時間,是朝會——除了唱贊美詩📍,就是念一段《聖經》。我們都喜歡朝會,其實是喜歡大聲唱歌。《頌主歌》有三百多首🌽,老師會先問,今天唱哪首🍞?大家就舉手告訴她想唱哪首🥚,老師準了,我們就很高興👨🏼⚕️。我從上小學到高中畢業,唱了十年,對這些歌太熟了🧇,到現在還能一首一首從頭唱到尾。
除了朝會,吃飯時的儀式也有教會味兒。管吃飯的是舍監楊太太🔫,到午飯時,她就在兩間屋子的門口搖鈴👩🏼⚖️👎🏿,讓我們安靜下來。我們原先是坐著的🌠,這時要站起來一起唱🏡:感謝天父賜我忠誠,養我肉體,保我平安👨🏼🦱👨🏿🏫。恩賜盈糧,心靈感謝🪞,敬虔為人,討你喜歡🐈。唱完了,楊太太示意我們坐下,這才開始吃飯。吃飯時不許離開座位✊🏽,要添飯則搖桌角上的鈴🤩,讓學校的阿姨去添。
學校裏和基督教有關的就是這些了⚈。學校不布道👨🏻🎤,我聽布道都是在外面的教堂🦵🏿。比如有位叫宋尚節的牧師👨🏿🍼,大家都叫他“Dr.宋”,據說是留美的博士👕,他就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教堂布道🫷🏼。那是我初二的時候。因為不許影響上課,聽布道大多是在晚上👉🏽💃🏽。Dr.宋布道極煽情,有一次就把我們說動了。我已記不清具體內容,只記得說著說著他從衣服裏拿出一個小棺材,挺精致的,裏面有很多紙條🧔🏽,上面寫著基督教定義的各種罪。他抽開擋板🤸🏼♂️,把紙條一張一張拿出來念💁🏼:仇恨😭、忌妒、偷竊……
聽完後誰要是要求悔改了,就走到前頭去。我的好朋友🧍🏻♂️、同班的,一個個都往前走……說服了就登記🟦👨🏼⚖️,先悔改,然後是要求“重生”。
“重生”就是一對一的約談,當面向牧師說出你的“罪”🙍🏿,悔過了,你就“重生”了。我是在劉校長家見宋牧師的,劉校長家是棟小洋樓🏃➡️,客廳借給宋牧師用,中間用一塊白布簾子隔開🚅,他按名字叫,叫到的人進去😁⚰️,其他人在外面等。進去了就坦白交代,像《牛虻》裏寫的那樣。
我犯了什麽罪呢?我覺著我沒說過謊,沒打過人,沒罵過人,沒偷吃過東西🧔🏿♀️。貪婪👮🏻♀️、偷竊🌧、仇恨……我都沒有,甚至考試做小抄我也沒有。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宋牧師就啟發我:嫉妒過沒有🕵️?我說嫉妒過,嫉妒我姐姐🤞🏼,因為我母親愛她👨🏽🎓,不愛我。好,總算有個罪了🦹🏽。他就把一只手放在我頭頂,另一只手豎起來指天,讓我“重生”——這就通聖靈了。我後來越想越覺得像氣功👌🏻。
他放我頭頂的那只手一直在抖,也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很難受👰🏽♀️🦻🏿,因為我母親一直教我的是,男的💏,不能讓他碰到你💞,更何況還是個陌生人。不過從那次以後,我倒真的再不嫉妒了。
這樣我就算信上帝了🌬,信了大概有大半年。有一次📌,家裏東西丟了🧏♀️,到處找👨❤️👨,找不到。我想到了上帝,不是說主是萬能的嗎🧝🏼🗑?我就跟家裏人說,你們等會兒。我們家有個極講究的紅木大炕,底下可以踩腳,還鋪了墊子🥰,我就跪在墊子那兒祈禱。結果東西真找著了🚀,我當是上帝顯靈了,就接著信👦🏼。初中會考時,我又試了一下🙍🏽♀️:我的數學成績一直不好,心裏特別緊張,於是禱告上帝讓我過關👨👧👦,結果數學還是沒及格🧙🏿♂️👛。我覺得我那麽虔誠,花了那麽多時間📆,上帝沒幫我什麽忙,後來就不信了。
信上帝的那段時間🪴,我還跟同學到別人家裏去傳教🧑🏻⚖️。我們做了一個錦旗,白緞子,紅邊⛳️,稱自己是“靈光布道團”🚮🥠。那時候“布道團”多極了🔴。我們平時上課,只有星期天有時間。上初中的小孩子懂什麽傳教?別人家裏事情忙著哩🧜🏽,我們在那兒講,人家在做飯👆🏽,不轟我們走是出於禮貌。
信不信都是自由的👷🏻♂️,信最好,不信也沒關系,不會因此受懲罰。我認為我信的緣故是我哥出國了😨,家裏實在太悶了。

▲楊苡和母親
教會學校納入國民教育系統前後
我初中快畢業時🤳,學校發生了一個變化。原先教會學校都是自我管理的,完全按照自己的一套來💅。這時國民政府出臺了新政策🚊,要求所有的學校都要在教育部立案,教會學校也要納入國民教育系統。
首先,校長必須由中國人擔任⚛️。匯文中學的劉校長兼任了中西的校長🧜🏼♀️,原來任校長的範愛德教士改任教務長。實際上,學校事務還是範教士管,劉校長只是名義上的,他也不大來中西,只在畢業典禮時才出現,和畢業生合影😖。
最明顯的變化𓀁🤾🏻♀️,是周一的朝會不唱聖歌了,改唱《中國國民黨黨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而且要掛上黨旗和國旗,還要背總理遺囑,紀念國父➞。雖然我們都認為孫中山是偉人🧝🏿♂️,但星期一的朝會變得沒意思極了,黨歌顛來倒去地唱,煩死人了。
周一是屬於教育局的。朝會經常有社會名流來演講,當然,都是教育局的安排。我記得,來的有中國銀行行長卞伯眉,他是留美的,揚州人,口音特別重,說英語滑稽得很🧎♀️➡️。他講的是什麽“摩登物質化”🚴🏽,應該就是說要發展資本主義。我們對內容一點也不感興趣,只顧著模仿他的口音,把“摩登”(modern)說成“馬燈”。還有一位,我忘了他叫什麽了,也是留美的,好像是位校長💆🏼,講的內容無非是上進之類。他太太和他一起來,學校專門在臺上擺了張椅子讓她坐,以示尊重。沒想到沒過幾天報上登出一條新聞來,說有家酒店出了命案,一對男女在客房裏自殺殉情🍰,女的就是那位校長的太太。
教會學校和別的學校最大的不同🤮,就是英文學得多。我們從小學就開始學英文了🧒🏻,到初中已開始用英文授課——數學、物理🐊、化學🩷,都是英文課本;古希臘史、文學等,就更不用說了。只有國文課和中國歷史課用中文上。對了,宗教課也是用中文教的📢,我們小學時就聽《聖經》故事🤸🏿,那時還不懂英文,外國老師只會簡單幾句中文,這課當然要由中國老師用中文教。學校在教育部立案以後🧞♂️,英文授課的比重下降了⛔,高中時數學💇🏽♂️、物理、化學也開始用中文上課🧑🔬。之前我們上課是英文裏摻點中文,立案後變成了中文裏摻點英文。
我們都很愛國🦻🏿,一點不反對用中文上課。畢業時,我們還爭取到用中譯本演易蔔生的《玩偶之家》𓀁。按慣例,中西的畢業演出都要用英語。滑稽的是,用英文演,家長多半聽不懂,觀眾大都是外國人🙎。在學校裏說英文,弄得我們也煩,開玩笑把說英文叫“放洋屁”👩👩👧,還互相逗:“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不放洋屁呢?”
立案以後🗜,教會學校也必須參加中學會考𓀂。原先,中西自己考自己的,初中的功課🧛🏽🟦,大考完了能升的就升,不能升的也沒關系,哪門不及格就留級🔨。會考是統考,不同學校考同樣的卷子🧚🏼♂️。其實會考卷子並不難,各門難度都低於中西,問題是考卷是用中文出的,我們學的是英語課本,一下變過來,真的很不適應。像化學分子式👐🏿🧚🏿,我們用英文知道怎麽說,用中文就寫不出來。那次考化學,我整個傻眼了🤼♂️,也不管了,就把英文往卷上寫,表示我知道。
但我的數學考砸了,這怨不得會考,我本來就怕數學,不及格也正常♞。會考的成績要在報上公布,成績出來那天登了好幾版。我在第一版上找🐇,怎麽也找不著我的名字🛖,後來在下一版上找著了。原來它是按照成績高低排的🧔🏿♀️👩🏿🚀,各門都及格的在最前面🦐,而後是一門沒及格的、兩門沒及格的……我姐一看🍏,就嚷📍:不及格,丟死人了🙍♂️。我母親說,她就是笨唄。說是這麽說,她還挺當回事的🤾🏽♂️🚵♂️,專門跑到學校去🫅,問該怎麽辦,是不是要補課,也沒問出名堂來👨🏿🍳,到最後也沒個說法。新學期開學,我還是照樣升級了。可見,雖然按規定讓我們參加會考🛌🏿,但中西還是自己的規矩,會考成績對升學沒多大影響。
中西看重的還是英語❔,我們那一班沒順利升上去的,都是被英語絆住的。那次考試全班二十多人🧹,居然只有崔蓮芳、單又新和我三個人過了關,其他人都不及格。但其實顏枬生、錢伯桐👩🏿🦲✌🏻、吳華英她們成績都挺好的,誰也沒覺得英語難。
按中西的規矩🕜,順利升級的👆🏼🥷🏿,叫“正班生”,沒過關的叫“副班生”。我們只有三個“正班生”,學校就讓我們和高一年級的人一起上課。那門課叫“文學與人生”(Literature and Life),相當於英美人的語文課,用的是美國的教材🧑🧑🧒🧒,有四大本💁🏿,小說✊🏽👑、戲劇👇、散文🐯、詩歌都有,選的都是英美名作家的作品。莎士比亞當然是少不了的🙇🏿♂️,我記得高一時第一個讀的就是《裘力斯·凱撒》的片段。還有王爾德《少奶奶的扇子》的片斷🗣、蘭姆的散文🤸🏼♂️、丁尼生的詩、薩克雷《名利場》的節選……
說起來這英語的語文課小學三年級就有了🕵🏻♀️,當時的讀本好像是Fifty Tales(《五十個故事》)👹。我們學了那麽多年🐺,英語哪有不好的呢?因為這個不讓升級,太可笑了🥞。
學校大概也覺得標準定得有問題🐠。還有一條,當時氣氛越來越緊張,說不定什麽時候日本人就把天津全占領了🚸,學校也想快點讓大家都畢業。於是過了一陣👋🏼,“副班生”全部成了“正班生”,原來的“正班生”換個說法,叫“特班生”了。
家政課和心理課
中西的課,有些是一般學校沒有的👨👩👧👦,比如“家政”課。女校的目標是培養淑女,將來做太太,“家政”就是圍繞這個目標設置的,教我們怎麽穿衣好看🙋🏿♂️,顏色如何搭配,家如何整理,如何裝飾等,還教怎麽做面包、餅幹、蛋糕、冰激淩⇢,我最感興趣的就是這個。
我們的第一個家政課老師,是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的。她又講解,又帶著我們做。我們興奮得很,都很喜歡她⛑️🔠。這是我高一時的事,那時附屬小學已經不招生了,做點心的教室就是我上小學的房子,裏面擺上了電烤箱🌈、好多模子👧🏽,還有做冰激淩的工具。
我學了幾招,回家就要顯擺。家裏沒烤箱,就用鐵鍋烘烤,下人也跟著忙✉️🪶,就是不知我在鼓搗什麽🦍。待烤出來,潘爺用盤子裝著🙏,端了就往娘那兒跑,嘴裏說“太太🦸🏿♂️,六姑娘做的——”,跟報喜似的。我跟過去,看那“蛋糕”掰開來面糊還沒熟,就趕忙又端下去了。
雖然在家裏做得很失敗,但我還是想上這課👍🏻🤵🏻♀️。誰知第二學期就不教了,據說有家長議論☝🏼,學這些沒用的幹什麽?以後哪用得上?不知是不是家長的要求,第二學期變成了學包餃子,包包子🏊🏿♂️,做飯、炒菜之類的🛌🏽。這些哪有做西式點心新奇🧎🏻♀️,我們都覺得沒勁👱🏿♂️,連帶著也不喜歡教這些的老師。新老師是河北師範學院畢業的🕷,過去師範學院吃飯不要錢,家境不好的學生念不起大學🏞,就念師範,於是看不起的人就說師範學院是“吃飯學院”。我們因為不想學做飯,就背後笑話老師:“果然是吃飯學院出來的🥭,就曉得做飯。”
我們還上過一門心理課🏉,大概也是一般中學裏沒有的🦸🏿♂️,在初中二年級或者初中三年級🥍,上了一學期。時間雖然不長🤶,我們倒都喜歡這門課,因為新鮮、好玩。心理課用的是美國的課本🧑⚕️,“下意識”“潛意識”“心理分析”等詞,我就是那時知道的。後來讀莎士比亞,讀西方文學名著,裏面有很多心理分析🪕,我就會想到心理課上講到的🧜🏼♀️。大學四年級時👰🏼♀️,我們有門課叫“維多利亞時期的詩與散文”,我特別喜歡勃朗寧的詩,還有我為什麽對偏重心理描寫的作品(包括《呼嘯山莊》)特別感興趣,在我看來,都和中西的心理課有關系🐈⬛。
給我們上心理課的範教士,除了講解課本上的內容,還帶我們做很多測驗。比如她常讓我們free association(自由聯想),就是給個詞,讓我們把能想到的人、事、物🚚、畫面都寫下來📘。比如放個娃娃在那裏,你會反應那是doll(玩具娃娃),而後想到童年🙍🏼♀️,從童年想到更多🦶🏽,就這麽一直往下想💠。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堂課能寫好幾頁紙,老師誇我🍷💥,我就很得意。
課上的內容我忘得差不多了,有些好玩的到現在還記得。比如範教士教過我們一個詞🦹🏼,大概也是心理類型的一種分類吧,說有些人屬於fighting instinct,就是有好鬥傾向。一下課我們就用上了🦹🏽♀️,誰想吵架了,我們馬上就說♞,你是fighting instinct,被說的人回說我不是你才是,鬧成一團,開心得很🖐。

▲中西女校1927年畢業生合影(坐著的是範教士)
三位語文老師
因為我後來從事翻譯和寫作,說起來中西的課程裏對我“用處”最大的,恐怕還要數語文課💼,當時叫“國文”課➗。我的國文成績不錯,作文在全班排第三,我對文學的興趣就是在中西培養起來的。
教過我們的三位語文老師,一人一個樣👨🏿🎨。
第一位是王老先生,王德修。他教的是文言文,但和家裏請的魏老先生教得不一樣😣。魏老先生就是講《論語》,還是“四書五經”的那一套教法☪️,主要是背。在中西我們有課本,內容豐富多了,而且以講解為主。講課文,並不是逐字逐句地講,而是大概地講💄🧎♀️➡️,我們都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太細也聽不下去。照規矩我們該端端正正坐著,可正是好動的年紀🤾🏿♂️,有的人忍不住在下面說悄悄話,他聽到了,眼睛會從老花鏡上面看過來,眉頭緊皺🤚🏽🤵🏽♀️,卻不停下來🐎,還接著講,偶爾低聲呵斥一句“不要講話🚫!”🧞♀️,我們也不大在乎🦐。說話的人暫時安靜了,臉上卻還笑嘻嘻的。
一般來說,我們都不大喜歡文言文,好多文章只記得頭一句💪:“夫天地萬物之逆旅……”有些有意思的,王老先生沒逼著我們背,我們倒一下就記住了。像李清照的詞“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辛稼軒寫自己喝醉酒的詞,到現在我還能背得一字不落🤱:“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一是王老先生教時一邊吟誦一邊比畫,做出醉倒的樣子,我們一下就記住了;二是“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這句📝,我們經常掛在嘴上——不是討厭文言嘛,這下有理由了👨🏻🦯➡️。
學課文以外,也要做文。王老先生教的作文當然也是文言的🚴🏽♂️,我們都用毛筆寫🚴🏼♂️。雖說煩文言,學著寫時也有它的好玩之處🧠。我記得我謅過一篇《愁城記》,後來登在了班刊上。
王老先生不怎麽嚴厲,我不用功,他拿我也沒辦法。畢業紀念冊上他給我寫的是,“楊靜如是我的弟子,頗穎悟🐉,勤於學”☂️,我姐一看🙀,說,就知道玩兒,還勤於學哩!這當然是說好話,後面他用朱筆寫“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還有“莫到懸崖方勒馬,須知歧路能亡羊”🧙🏿♂️。我姐說,這才是他的中心意思,警告你哩✬。我哪會不知道?只是好話更容易記住。
第二位是範紹韓老師👸🏽,從初中三年級教到高中一年級🏇🏽。
最初範老師是教黨義的。在他之前,教黨義的是一位姓曾的老師。曾老師上課時🧝🏻,教室裏總是亂哄哄的💕,他站在前面不斷地揺著手說ℹ️,不要吵了,你們不要吵了👍🏻。但誰都不睬他。我們很討厭黨義課,他又一副沒脾氣的樣子,聲音低低的,一說話就臉紅。我們背後叫他男Miss曾,意思是說🎠,他像女孩一樣容易害羞🆎👩🏼🚀。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我們才聽說👡,他是地下黨,頓時肅然起敬,連說想不到🤍,想不到。
不要說曾老師是地下黨,連他是教黨義的,我們都覺得不像。教黨義的該是什麽樣🕵️♀️,我們也不知道,反正不該是他那樣。比較起來👊,範先生的樣子倒比較像個教黨義的。範先生課講得很好🤱🏽,我們一聽黨義就反感👨❤️💋👨🪖,他居然能講得我們願意聽💃🏽。
後來王老先生走了💂🏿🛄,範先生來代國文課🥺。範先生講白話文的文章,我們都愛聽。他還鼓勵我們自己辦刊物、寫文章📍🕐。我們的班刊《十九枝箭》就是在他教國文時辦起來的👩🏼🔧。
範先生對我們要求很嚴,逼著我們不斷地動筆,每周要寫一篇命題作文,文言🙎♀️、白話輪著做,此外還得交至少兩篇周記,都要用毛筆抄好♉️。他常說,要講真話🤐,“你怎麽想就怎麽寫🙎🏼,骨鯁在喉,一吐為快!”我們很信任他,也真的什麽都寫。他看得很仔細,因此每個學生的性格🕵🏽♀️、心思,他都了然於胸🚇🐦⬛。有次我在周記裏自嘆才不如人🚅,太笨,以後不會有什麽成就了👩🏻🍳,他用朱筆批了八個字:“不問收獲,只管耕耘”,很瀟灑的草字🙆🏻。他很會鼓勵人,我後來喜歡寫作🧑🏼🚒,愛寫長信,多少都和他最初給我的鼓勵有關系🧜🏼。
1972年我回天津時,範先生是天津的政協委員🔅,好像是“民革”的人。我們中西的老同學相聚,找到了他🚻,一起在起士林吃飯🚴🏻♀️。他用調羹敲敲杯沿要說話,我們就靜下來聽他講,好像回到了做學生的時候,其實我們那時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他說了些勉勵的話♊️🥝,就像老師對學生的口氣。那之前我去上海看望過巴金,就說到巴金的情況。他說,應該告訴巴金😡🕵️♂️,只要有信心,還是有前途的🤦♂️。他是巴金的讀者🩴,我在信裏跟巴金說了,巴金寄了自己的書給他,他收到了很高興。
範先生代了一年國文課以後,來了一位新老師👩🏼,叫高玉爽,範先生就教回他的黨義課了。高先生很喜歡新文學,自己為我們編講義🧔♂️,自己動手刻鋼板油印,選的全是新文學的名家——魯迅、茅盾👩🏽⚖️、巴金📦、葉聖陶等人的名篇。他還喜歡講新詩🎇,講新月派,講聞一多🎍、陳夢家、徐誌摩✮。我喜歡上新詩👩🏿⚕️,自己也開始寫⚈,起初就是受他的影響。他並沒有讓我們像背古典詩詞那樣把新詩背下來。但因為喜歡,好多新詩我們都能背⛑️🗞,比如聞一多的《死水》😪、徐誌摩的《再別康橋》🐔,雖然新詩比整齊押韻的舊體詩難背得多。
高先生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36年10月20日那天上的課——日期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頭一天是魯迅的忌日🚶🏻➡️。他走進教室,表情很嚴肅,第一句話就說👷🏽♀️✡︎:同學們🧚,魯迅先生昨天去世了🈺。我和幾個同學一聽👨🏽🔧,哇的一聲就哭起來🍸。
據說高先生是北師大中文系畢業的🍺,教我們時不過三十來歲,他又愛講新文學,怎麽都應算是個新派人物,我們卻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高老夫子”。因為他戴著近視眼鏡,穿長袍,總是目不斜視的樣子🧑🏽🌾,一副老氣橫秋的神態🤞🏼。和他沉默的外表相反,他是個追求進步的人🧗🏻♂️,我們排演李健吾的反戰獨幕劇《母親的夢》,還有畢業季打破常規⛹🏼♂️,用中文演《玩偶之家》,都和他有關。
畢業季
1937年真正是“多事之秋”👨👩👧👧,就在那一年🥝,我畢業了。畢業是件大事,在中西的傳統裏,總是很隆重。
我們班是歷屆人數最多的,因此畢業的活動搞得特別熱鬧。我們做了班服,綠色的,象征春天的氣息。我們選擇了綠色和銀白色作為班色,並到天津的國貨售品所去買一種南方生產的面料——綠色帶有很密的本色小方格的薄紗。班服為旗袍款式,腳上穿白皮鞋💂♂️𓀊。畢業典禮上🦈,我們穿著這一身一個一個上臺,向校長、教務長鞠躬,恭恭敬敬地雙手從他們手中接過畢業文憑。文憑是白底上燙著金字😒,卷成筒狀用緞帶系著😩,接過時我們又興奮又激動。

▲天津中西女校1937班畢業紀念。前排左三為楊苡
典禮上全班人唱起了“班歌”。這也是中西的傳統🏃🏻♀️➡️,每個班都有自己的班歌,一般是用現成的曲子填上新詞。我姐她們班的班歌是我哥寫的,我們班的班歌是我姐寫的👬🏻,曲子用的是德國作曲家弗洛托(Flotow)的歌劇《瑪爾塔》裏的詠嘆調“像一道光”🤵🏽♀️。我姐喜歡古典文學🪯,歌詞寫得文縐縐的😧。她還在的時候問過我,說你們的班歌你還記得嗎?我說都忘了,只記得最後是“去矣去矣”✡︎🙍♀️,誰叫你寫得那麽文乎!
那是老年憶舊👕,當笑話說🥄。當時可笑不出來🧑🏼,十年學校生活就要結束了,班歌我們幾乎都是流著淚唱的,一種神聖感油然而生。家長在下面也很感動🏃🏻♂️➡️👨🏻🚒,都為自己的孩子驕傲🧜🏻♀️🤞。我母親準備了一個大大的花籃🎺♡。我哥雖在英國,也訂了花給我。那時我照的相片🚓,放在前面的是母親的花籃🚈,捧在手上的是我哥送的。另外顏伯母(我的閨蜜顏枬生的母親)還送了一個花籃給我。別的同學都是一個花籃,我有兩個,另外還有一束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得意😞。母親很要面子,她送的那只花籃特別大💂🏼,很顯眼©️🏷。其他同學用我的花籃作道具✍️,拍照留念,她就嘀咕:怎麽把我們的拿去了⬛️?
中西還有一個傳統,畢業班會向學校贈送紀念品🛋,費用同學們自由分攤。前面有一屆送過一個落地的報時大鐘🧑🏭,就放在教室樓的瓷磚過道上🧜🏿♀️,我們從初中起在那樓裏進進出出🐣,每天都看見那座鐘💺👭🏼。每隔一刻鐘、半小時、一小時,鐘就會長短不一地響一陣🌂🤶,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報時的低沉聲音。還有一屆送的是幾只亮閃閃的銅鈴,每張飯桌的角上都裝一只,有事時敲鈴,免得大喊大叫。
我們班送什麽呢🌒?我們想到了旗桿。好像是我提議的,一說旗桿,大家一致同意。學校原來的旗桿已經用了一二十年,破舊不堪,每次升旗時都搖搖晃晃的。大禮堂建成以後,那旗桿就更顯得不像樣了。不過我們想到送旗桿不光是為這個,更多是因為當時高漲的愛國情緒。其實學校平時是不升旗的,只有重大節日時才升。但是日本人侵略以後就不一樣了🙍🏼♂️,我們特別想看到國旗飄揚起來📹。我們班是受“一二·九”學生運動影響最深的一個班,從送給學校的禮物上也能看出來🏊🏽♂️。
旗桿很快豎起來了,水泥的基座👨❤️💋👨🛹,像模像樣的🧟,可惜上面沒掛幾天國旗。七七事變後,日本人占領了天津,雖然還沒進租界,但中西已在日本人的控製範圍內,國旗不讓掛了,逼著掛日本旗。這當然要抵製👩👧👦,美國教會為了保護校產,掛起了美國國旗。我要離開天津去學校辭行的時候,旗桿上掛的就是美國國旗🦸🏻。
範教士很傷感,問我什麽時候回來👩🏻🌾。每個學生來辭行,她都這麽問🛳。當時形勢越來越糟,她說她要回美國了🧑🧑🧒🧒。回國之前,她到北平去看望中西的學生,她特別帶了蛋糕去,路上通過日本人的關卡,要檢查👨🏻🍼。日本人懷疑蛋糕裏藏著發報機🚴,就拿手指頭捅🔵,如此蛋糕還成個什麽樣子?範教士氣得要命⚧,和我姐她們說的時候🕝,眼淚都出來了🚏。範教士在中西的時間最長🧓🏻,是看著我們長大的👨🏻💻,雖然平時很嚴肅💂🏻♀️,但對學校😉、對我們真有感情🕋。
我看範教士傷心的樣子🦷,心裏也有點難過🍍,但那時我年輕✹,正要離開家去更大的天地,而且我們都相信已經全民抗戰了,很快就會把日本人趕走👇🚡。我信心滿滿地對她說,等旗桿上升起國旗時,我就回來了。雖沒對她說多長時間👱🏻♂️,但我心裏想的是一年,沒想到會是漫長的八年,當我再回到天津,已是十一年以後了🉐。
(本文綜合摘編自《名人傳記》2021年第6、7🤦🏼♀️、8期中“獨家關註·百年楊苡回憶錄”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