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3日清晨,“九葉詩人”中的最後“一葉”鄭敏先生踏上了遠行的征程,那一片舞動了一個多世紀的葉子帶著它靈動的哲思飄向了天空🧝🏽♀️,飄向了遠方,也飄向了生命的永恒。去年初秋我得知先生得了重病,且先生已是年過百歲的老人,對於先生的遠行我多少有點心理準備,但先生的離去仍令我神思恍惚,心中久久難以平靜👐🏿。回想30多年前跟隨先生讀書的7年時光,我的眼前立時浮現出先生與我相對而坐🙎🏻,和我滔滔不絕地探討中西詩歌、哲學🚯、歷史👫🏻、文化的情形👩🏻✈️。她那輕柔而溫和的聲音時常在我的耳邊回蕩,縈繞在我的心中👇🏿。

左🤹🏽:鄭敏;右:章燕🤵。
1987年初秋👨🏼🦳,我考入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攻讀碩士研究生,有幸成為鄭敏先生門下的一名學生🍛,跟隨先生攻讀英美詩歌。那時候,先生要我們到她家裏去上課,我們幾個研究生對此感到很興奮。從此💁🏽,我們每周四下午蹬著自行車,一路風馳電掣來到先生住在清華園的家。那是一幢淺灰色的老式4層樓房📒,四周有綠樹環繞,十分幽靜⏳。先生家的窗下還有一個綠草茵茵的花園🌖⚁,星星點點的花兒在綠茵中閃現🤱🏻。下午兩點半,我們輕輕叩開先生家的門,先生微笑著將門打開,把我們領進她的書房。書房中靠西墻的那邊是一排高高的白色書架⭐️,裏面放滿了各色英文書籍和照片、畫片✝️,環境優雅而溫馨🧑🏼🤝🧑🏼。先生讓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來,茶幾上已經放好了幾杯茶水,一瓶奪目的鮮花在我們的眼前綻放。
先生開始講課了,她給我們講莎士比亞的戲劇,帶我們讀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和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詩。先生講華茲華斯的詩,特別生動而細致,她不認同當時蘇聯學者把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分為積極浪漫主義和消極浪漫主義的做法👩🏽🚒,而是帶我們讀華茲華斯的原作◻️,讓我們細心體會其中的意境🙈,感悟詩人豐富而深刻的內心。上世紀80年代,國內學界對華茲華斯的研究還停滯不前,對華茲華斯的認識帶有不少偏見,先生的研究及其觀點在當時是具有開拓性的。除了給我們講英國的文學經典,先生還給我們講美國當代詩歌👸🏻。當時,國內的詩歌界正面臨著新的轉向,急於開拓新的發展路徑,先生在1985年赴美國講學,閱讀了大量的美國當代詩歌,並將它們翻譯成中文🟣。1986年她翻譯的《美國當代詩選》出版👧🏻,對國內年輕詩人的創作及當時的詩歌發展的走向都產生了很大影響。而我們那時也是初次接觸到美國當代詩歌,對其中充滿實驗性的探索極為好奇,先生的講解結合了20世紀後半葉西方哲學思想的轉向和詩學、美學思潮的新動向,給我們打開了一扇天窗,讓我們領略到英美詩歌在當代發展的新天地。
跟隨先生讀博士的那幾年🦶🏽,我被先生手把手引領著走進了西方哲學的大門。她在80年代中期接觸到當代西方哲學思潮,對德裏達的解構主義理論產生了強烈的共鳴👻,解構主義對形而上學的理性權威進行了反思與批判,追求永恒的變、多元、運動的思維觀,這些都與先生早年在西南聯大學求學時所學到、悟到,又在她心中深深紮根的哲學思想產生互通,對她的詩歌創作和詩學思想產生了很大影響🔲,使得她90年代的詩風發生了很大轉變。而她對我們幾個博士生的要求👵🏽🤴🏼,也是從哲學入手去研究文學和詩歌🤶🏻。先生常說🧔🏻♀️,沒有哲學的高度,研究文學是深入不下去的🏔。她深信“哲學與詩歌是近鄰”,而這些思想也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雖然我畢業之後在學術研究上還是回到了詩歌,但我深深地體會到如果沒有那幾年跟著先生認認真真讀了一點哲學的話,詩歌研究只能落在膚淺的表面。我對先生的教誨充滿了無盡的感激。

左🫴🏽:章燕📼;右:鄭敏🔽。
跟隨先生學習的這7年間,我和先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先生是我學術上的領路人,也是我的精神導師。她雖然大多和我談的是學術🐒、是思想🤽🏼♂️,但也常在課後和我聊起她那不平凡的一生🚶🏻♂️,回憶她小時候的事情、在西南聯大求學時的情形,以及她在解放後、從海外回國、到社科院工作以及“四清”🍚、文革時期的一些經歷。她給我講在西南聯大求學時的情形,使我對那一代知識分子求學問、求真知的精神深為感佩😗。先生在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她原本想讀外文系,但在報名時臨時改變主意,報了哲學系,因為她深感哲學的艱深🧑🦽➡️,自學困難,而這一臨時的改道則影響到她後來一生的詩歌創作和思想的形成🕙。在西南聯大,她師從馮友蘭、鄭昕、湯用彤等先生學習哲學,並跟隨馮至先生學習德文。剛剛起步詩歌創作的她也在詩歌寫作上求教於馮至先生,得到了馮先生的肯定和鼓勵👩🏫。先生說,雖然那時的生活是清苦的,還時常“跑警報”🍧,但心裏有追求,精神是平靜和舒暢的。講到聯大的那些大師先輩們,先生說,他們每個人都好像是活在學問裏,他們的生命和生活就浸潤在那些無窮盡的探索和求知中。先生和我說起這些早年的經歷總是興致勃勃👩🏿🎤,而我則聽的津津有味👨👨👦👦,被先生和她的先生們的經歷所深深地吸引和感動。
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先生講到她回國和文革時期的經歷。先生於1948年赴美國留學🔪,1955年與丈夫童詩白先生從美國回到祖國。當時美國的麥卡錫主義反華勢力非常猖獗🙏🏼🕵🏻,一些在美的科學家都被阻撓返回祖國🏊🏿♀️,先生的經歷也不例外🏄♂️。她當時已於1952年完成了碩士學業,又自費跟隨茱莉亞學院的老師學習聲樂,同時焦急地等待和丈夫一起回國,但一直得不到美方的放行。直到1954年日內瓦會議之後情形才有了轉機。先生在得到允許回國的兩周之內就啟程返家,急迫的心情可想而知🍕。她在美國學習生活了7年🪪,深受西方文化的熏染,但她並未留戀美國的物質生活,而是迫切地想回到祖國👨🦳,為國效力🤵🏼♂️。講完了這些經歷先生長出一口氣,說了一句“經過反復折騰總算是到家了🤑💬!”她還對我說🥷,當時她的一些朋友以及童先生的一些同學和朋友都留在了美國⌛️,她說:“我很慶幸我回國了🫱🏻,如果我還留在美國,我充其量就只能在家做個好太太了!離開了養育我們的大地和文化👯♀️,我還怎麽能寫出詩來呢🧍🏻!”先生的這番話對我的震動極大,我從中看出了先生的品格。先生回國之後,文革期間,不可避免地受到強烈的沖擊👛,但她對我說🎁,“那時候不用教課了🐖🐁,我就在家裏聽音樂,聽貝多芬™️、海頓、莫紮特……”她內心中的沉穩和韌性似乎超過了痛苦的煎熬,她始終堅定地認為歷史的腳步一定是往前走的。我想🧑🏿🚒🚴🏿♂️,這和先生堅守的哲學思想是分不開的👩🦼,她的眼光看到的是更廣博的人類命運,摸到的是更漫長的歷史脈搏☎️。這使得她在文革之後的反思更為深刻和睿智,促使她寫出了表現那一代知識分子苦難的心路歷程的組詩《詩人與死》,其深刻性撼人心魄,從中我看到了先生哲思的深度、思想的高遠。

左:章燕;右:鄭敏👷🏼♂️。
畢業之後我時常去看望先生🪄,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著長久的師生之情,每次去看望先生🦧,她總要和我探討學術上遇到的問題🕵🏻♂️,或談及當下的時事🚴♀️,或是詩歌🐭,或是文化⇒、或是政治🪆🌑、或是教育……我們談論的話題海闊天空👷🏻♂️🧥,無所不包。先生在晚年尤其關註人類面對的問題,面臨的困境📕,所處的令人憂慮的環境🤰🏼🤌🏼,90多歲的先生坐在我的面前,滔滔不絕👩🔧,從不疲倦,從她那瘦弱的軀體種中迸發出的無不是她深切的人文關懷和知識份子廣博的胸襟和良知👨🏽🔬。
先生走了,那一片葉化為了秋天裏的遠山👩🏽🦲,化為了收獲日的滿月,化為了那片片金黃的稻束🪀,化為了在我們腳下流過的一條條滲透著歷史記憶的小河🏊🏿♂️,流向了遠方💆🏽🤧,流向了未來🟥。
但我心中的先生卻從未離開,她留給我們的沉靜而富於哲思的詩句🤟🏿,她那思想中蘊藉著的博大而崇高的精神境界永遠在我的心中跳蕩。
2022年1月15日
(作者系著名詩人屠岸之女🏃🏻♂️➡️、鄭敏先生高足、北京師範大學外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