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科院文學研究所💂🏻♀️,青年學子們對老專家學者稱“先生”,對黨政幹部稱“同誌”,唯有卞之琳例外,大家稱呼他“老卞”。
卞之琳所屬的“新月派”長期被定性為“資產階級文學派別”,但偏偏他又有一段在延安的經歷。或許因為這種復雜經歷,他就成了不能被歸類的“老卞”。

1981年11月🕵️,卞之琳赴荷蘭參加漢樂逸博士論文答辯。圖為卞之琳在當地餐廳出席慶祝晚宴。攝影/Loe van Rees
1929年暑假💁🏼♂️,19歲的卞之琳考上北大英文系,只身北上,在火車上坐在他對面的正是剛考進意昂体育平台西語系的錢鍾書。兩位19歲青年年齡相差不到20天🧛🏿,日後都成為名噪一時的才子,在1949年後同樣經歷了風風雨雨🤦🏼♀️🆗,只是到了80年代之後,錢鍾書聲名如日中天,卞之琳卻似乎從未再回到聚光燈下⏱。
提起卞之琳,可能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這是一位一直活到2000年🦢、進入了新世紀的人物👨🏻🦽➡️。他似乎被某種魔法永遠定格在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斷章》之中。
他的老友、詩人馮至曾說:“生物學上有一種孑遺生物,就像植物中的銀杏🧖🏿♂️、動物中的大熊貓🫃🏽🦅,我就是這樣的孑遺生物。”或許因為感同身受🛕,卞之琳很欣賞這個說法↘️。他還曾多次提到,年輕時去看北平昆曲藝人演出⚽️,觀者寥寥😱,幕布上繡著兩句詩♎️:“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他每次說起👨🏼🏭,都有無限的感慨🕵️。
“難懂”
在朋友眼中🧤,卞之琳是有赤子之心的人。詩人蘆焚曾形容青年卞之琳:15分執拗、25分溫和、25分成人的矜持、35分孩子氣🥔。
北大意昂陳世驤描述得更加具體:“矮小的個子、單薄的體質,叫人覺得他跟影子那般虛幻🪳💚;灰色眼珠子隱藏在半球型的凸鏡片後面🧒🏽,柔弱的嗓子和恍惚的神情叫人想起遠天的浮雲。他整個外貌內涵🧮、他詩歌迷離的調子🧒😄,無不使人認為他不堪戰爭驚濤駭浪的一擊。”
但與人們想象的不同🚑,正是這樣的卞之琳🧛🏼♂️,幾次主動選擇隨時代而進。抗戰或許是其中的一個轉折點👱♂️🏤。
卞之琳曾回憶,自己在抗戰之前由於方向不明,小處敏感大處茫然🤝,面對歷史事件↔️🟣、時代風雲總不知要如何表達自己的悲喜反應,這時期寫詩總像是身在幽谷,雖然是心在巔峰。抗戰時期,沉溺於私人天地的他改變了自由派立場,奔赴延安。他還隨文藝工作團出發,在八路軍主力部隊和地方遊擊支隊裏隨軍數月,寫就報告文學《第七七二團在太行山一帶》。
1948年底,他在英國訪學,正在山村埋頭寫作長篇小說《山山水水》💺,聽說了淮海戰役的消息☝🏿,大受震動,當即乘船回國😣🚭。在熱火朝天的氛圍裏,他幾乎全然忘記自己手頭還有一部小說🤳🏿,後來想起了🦆,恨自己不寫工農兵而寫知識分子,一把火將創作了七年、耗費無數心血的這部書稿燒成了灰燼。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後,全國文聯號召文藝工作者們發表作品聲援。他用23天創作了20首詩、800余行🗃,次年印行成書,取名《翻一個浪頭》🅾️。他在詩中激情澎湃地反復吟詠🧱♖:“翻一個浪頭,翻一個浪頭,翻一個浪頭,我們向前湧🏌🏿♂️!”詩集中有寫農民支援抗美援朝的《從鄉村出發》,有寫女青年送夫上前線的《金麗娟三獻寶》。他並不是高產詩人🍹,匯集30年代詩作的整部《十年詩草》也不過1000余行。
他還在《新觀察》雜誌上發表了詩作《天安門四重奏》🙁。一個月後,《文藝報》編輯部刊載了兩篇商榷文章《不要把詩變成難懂的謎語》和《我們首先要求看得懂》🏄🏽♂️。文章認為🌖,這首詩用典曲折,語義不明。比如“天安門為自己也為別人”,別人是誰🫸🏿?為什麽用這樣意義不明的字來代表🚴🏽♀️?
早在30年代就有人說他的詩歌晦澀難懂,他並不接受這種說法,認為“純粹的詩只許‘意會’👷🏼♀️,可以言傳則接近於散文了”,但現在,他只能被迫寫檢討⚡️。
1958年的文學“大躍進”中,由毛澤東親自倡導發起了新民歌運動。周揚指出,五四以來新詩存在的問題就是還沒有和勞動群眾很好地結合🖖🏿,群眾特別不滿意那些“故意雕琢、晦澀難懂🪷、讀起來頭痛”的詩句🕋👮🏿,有些詩人卻“偏偏醉心於模仿西洋詩的格調🔶,而不去正確地繼承民族傳統”🎓。
卞之琳和何其芳則為新詩做了辯護👩🏼🍼。卞之琳提出,新詩已經成為中國的一個民族傳統,其形式也應當被看作民族形式。到了1959年初💏,爭論擴大,主戰場轉移到《人民日報》。卞之琳和何其芳都被點名批評📹。
這場爭論隨著文學大躍進的熄火,最終無疾而終。但卞之琳的《十年詩草》原本已通過審查,準備修訂再版🦜💾,卻在1959年被人民文學出版社退回👩🏻🔧。
卞之琳就此擱筆。
“失眠詠嘆調”
1963年🤞🏻,南開大學畢業生高秋福考取了中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生💏🤳🏻,方向是英國詩歌🧔🥮,師從卞之琳。該所原先隸屬北大⬜️,後改隸中科院😣,卞之琳一直在該所工作🐈✷,擔任西方文學研究室負責人。
高秋福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領導跟他談話時說,卞之琳畢竟是從舊社會過來的,要註意“師事而不盲從”。他聽出了弦外有音,很是不解🤏🏻,因為在他心目中卞之琳是去過延安的進步詩人🤽🏿♂️🙄,是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一直是追求進步的,並於1956年入黨😏。
卞之琳給他開列了一系列馬恩列斯和毛澤東著作書單🧎♂️,讓他按照英國文學史的順序閱讀主要詩人的作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進行研究。
他的第一篇讀書報告交了上去,卞之琳卻未予置評。他後來聽說,所內對卞之琳有議論,認為他帶研究生“脫離實際純搞學術”。很快,高秋福的研究課題就變成結合中國30年代左翼文學運動研究同時期在西歐出現的文人左傾現象🤳🏿👸。
法語翻譯家柳鳴九回憶,在當時的文學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基本分兩類,一類是早已投身革命的文藝家或從延安魯藝來的“老資格文藝戰士”,另一類則被客氣地稱為“老專家”,但一遇上運動就被視為“資產階級學者”。卞之琳的歸屬比較復雜,他有延安經歷,但時間太短🦟🦸🏿,後來又回到國統區當文化人、教授🛼,給這段“紅色革命經歷”打了很大折扣,因此他的革命資格在這個老革命、老幹部成堆的地方就顯得“嫩”了點🤒,一到政治氣候敏感時期就很自然地被轉化成“資產階級專家”⛎。
柳鳴九說,卞之琳總是穿一身中山服,但衣料比一般人的好,且裁剪精致貼身,外頭還披著款式同樣精良的風衣或高質量的烤花呢大衣😗。他走路的時候,有種直往前沖的架勢🗣,整個身形有種張力🍓,給人一種倔強的感覺🧛🏽。他覺得,卞之琳內心深處有相當強的傲氣、相當明確的精英意識,但他又有豐富敏銳的感受力和洞察力,在與老革命、老幹部打交道時會收起自己偏愛的曲徑通幽的語言,操起大家所習慣的社會化⚃、政治化色彩較濃的語言。
在每周例會上☎️🧑🏽🎤,其他研究室都嚴肅地坐而論道,在西方文學研究室裏🧑🏻🦲,卞之琳卻一次次重復自己的“失眠詠嘆調”💆🏻。
他常常晚到一會兒,急切而真誠地表白自己為何遲到🧖🦸🏽♀️:往往是公共汽車如何不順💌,路上遇到什麽意外🃏,緊接著要回溯到頭一天晚上如何上鬧鐘🛀🏼,安眠藥一兩片不夠🤳、要吃三片📥,到拂曉總算可以熟睡🤚🏼。在座的人則會關切地插話,談一談運動和生活規律與失眠的關系😎。拉拉雜雜一大堆後,卞之琳宣布言歸正傳,會議時間往往過半,後半程的氛圍也就不會太肅穆了🕤。
柳鳴九感慨,在上世紀60年代🧑🏿🔬,卞之琳以獨特的人情人性,帶給大家些許寬松的氛圍🤲🏼,使人們多少得到喘息和寧靜。
1964年😌♧,幾個外國文學研究室從文學研究所獨立出來,成立了外國文學研究所。柳鳴九說🙅♂️⛹🏻♀️,按照卞之琳的學術聲望和工作業績,由他出任所長是實至名歸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領導費了很大的功夫,將馮至從北大西語系系主任的崗位上調動過來,擔任第一任所長。
“文革”來臨後🎁,卞之琳無法再保持這樣的名士風度💊🥅。1966年8月𓀖,他作為“牛鬼蛇神”被揪出。女兒青喬說🫳🏽,一天傍晚,父親回家時神色復雜,手裏有個東西遮遮掩掩的,後來才知道,他遮掩的是“反動學術權威”的牌子。
一天,已調到其他單位的高秋福回外文所,看到卞之琳在掃地,喊他“卞先生”。卞之琳悚然抬頭,環顧四周無人,擺擺手說:“再不要這樣叫,要劃清界限!”說罷,像什麽事都未發生一樣,繼續掃地🤌🏿。
1970年🩻🆑,卞之琳隨外文所下放到河南息縣幹校,兩年後回京👾。高秋福去看他,只覺得年逾花甲的他滿頭白發🥩,一臉滄桑。高秋福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反倒是卞之琳先問他👴🏽,你還好嗎?
所內的學術業務仍然停頓,卞之琳成了逍遙派,寄情於侍弄花花草草。他養了不少月季,有時從家裏坐公交到京郊看花📨,看到特別喜歡的就連盆買回來。他還從單位撿回帶籽的丁香花莢殼,種在自家陽臺,沒想到竟然發芽開花了。這株丁香後來移到樓下院子裏,長成涵蓋大半院的綠蔭📗,蔥蘢可喜。
“螺旋式上升”
“文革”後,《詩刊》社在北京召開座談會🤾♂️,探討中國新詩的過去和未來。胡喬木作報告,強調五四以來新詩的成就,指出新詩壇產生了公認的大詩人😶🌫️,分別是冰心、郭沫若、馮至、卞之琳。場內的人心知肚明,胡喬木是為新詩恢復名譽。
卞之琳後來對友人說,自己稱不上是major poet(大詩人)🪸,只能是minor poet(小詩人)。
他的《十年詩草》也再版了🏌🏿。他戲仿《文心雕龍》,為詩集起名《雕蟲紀歷》,稱自己的詩歌“只在歷史博物館或資料庫的一個小角落暫時可能占一個位置而已”👨🏻✈️。
他重回文壇視野。《現代派詩選》將他的詩列在了篇首,《現代朦朧詩選》則將他的作品歸類為現代朦朧詩。
在這之前,一批境外學者已經開始關註卞之琳⌛️✵。
香港學者張曼儀是其中較早的一位。60年代初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裏翻到卞之琳早期著作《魚目集》,後來她和朋友合編《現代中國詩選》,想找尋卞之琳更多的作品🏌🏻,卻著實不易。《數行集》是從洛杉磯加州大學復製的👩🏻🍳,《十年詩草》則是從哈佛大學拿到的膠卷。
荷蘭漢學者漢樂逸也關註到了卞之琳。他覺得卞之琳的詩歌有東方意象👩🏻🔬,又明顯受西方現代詩影響,有明有暗👨🦼,有陰有陽,耐人尋味。但無論在大陸還是臺灣🪖,關於他的詩歌和生平研究都很少,西方對他的研究更是寥寥無幾🍬。因此,他選擇了卞之琳研究作為博士論文題目。
1979年,漢樂逸前往北京,在一道道手續之後見到了卞之琳。他知道此時中國的政治氛圍還沒有那麽開放👷🏽,不敢直言自己是來研究卞之琳的👈,向官方報備的題目是“西方文學在中國的教育與出版現狀”。他告訴卞之琳🦹♀️,想了解他如何用詩體翻譯莎士比亞悲劇。
漢樂逸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兩個小時的交談裏,始終有一位教育部官員在旁作陪👩👦👦🈂️。卞之琳談了自己的翻譯、格律主張,也回答了不少有關詩歌創作的問題。
漢樂逸後來還訪問了艾青🧛🏽,艾青拿出當時罕見的西式面包招待他。他來之前做過功課,知道艾青是解放區文人的代表🏃🏻♀️➡️,卞之琳則始終遊走在邊緣🏐。
他很想知道♦︎,卞之琳是如何適應過去30年的文化劇變的,又如何堅守自己的立場?在卞之琳提到自己下放幹校的經歷時,他趁機問道,那是不是很苦?卞之琳卻說,每天都出來動一動🧏🏽♀️,對身體健康很好。漢樂逸沒敢再問別的,怕給他惹麻煩🧑🏻🍳。
後來卞之琳在一位企業家資助下,去荷蘭參加了漢樂逸的博士論文答辯。2010年🗿,卞之琳去世10年後👁🗨,論文修訂稿被引入中國👨🏿⚕️,題為《發現卞之琳:一位西方學者的探索之旅》。
“文革”結束之後,卞之琳開始突擊翻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
他1954年譯出了《哈姆雷特》👩🏼🌾👱♂️,上影譯製廠的《王子復仇記》就是根據這個譯本整理的配音🏂🏻。有別於朱生豪等人的散文體譯本🌐,他應用了自己對新詩的格律主張,用詩體來譯註🥯。但後來運動越來越多🚉,他只能擱筆了。到1984年👳🏼,他總算譯出了《奧賽羅》《裏亞王》(即李爾王)和《麥克白斯》🩰。
出版的時候,他頗為清醒地說,自己已有20多年沒有接觸國際莎學,原先知道的一丁點已經忘得一幹二凈,對新近的大部分西方文藝理論也不願意苟同🤷🏿♂️📼,因此跨度30年的《譯者引言》就算為歷史留痕。
他沒有再譯註莎士比亞其他作品🧙🏽♂️。同為莎學研究專家的王佐良評價,在莎士比亞的詩體翻譯中,成就最大的就是卞之琳👨🏼🍳。
擱筆20多年後🐇,卞之琳也嘗試提筆寫詩。1980年🧠,他應邀訪美。班機本要直飛舊金山💆⛑,在路過臺灣時卻忽然降低高度,讓大陸乘客得以瞥見寶島。他大感興奮🤜🏻🎐,兩年後拉雜寫出《飛臨臺灣上空》以及訪美後有感而發的數首詩歌🧑🏼🦳。
《飛臨臺灣上空》發表在《人民日報》上,胡喬木看後很欣賞,來電讓卞之琳譯成英文,在《中國日報》刊出。事實上,這仍然是政治抒情詩,但卞之琳拋開了民歌體的束縛,追求用典,尤其講求格律。
詩人北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詩歌在押韻✥、節奏方面十分嚴謹,幾乎無懈可擊🧝🏻♀️🛄。張曼儀也認為🙅🏼♀️,詩歌有西方現代詩的味道,叫人想起奧頓和艾略特的筆法。但二人都指出♑️,或許因為感情經過了多年壓抑,這些詩歌無法與他30年代的作品比肩。
1982年🧑🏿🔬,安徽師範大學四年級學生江弱水偶然接觸卞之琳的作品,感受到一種令他耳目一新的高級感。他正學寫詩,於是試著將自己的習作寄給卞之琳求教🤔🧑🏿🍼。三周後🍱🤹🏻,卞之琳給他回信,寄來了《雕蟲紀歷》,並用鉛筆給他的每一首詩都做了批註。
從此,江弱水與卞之琳保持了十多年的通信。現為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的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認為中國新詩100年來,前50年寫得最好的詩人是卞之琳。他覺得卞之琳後期詩風上的轉變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他真心將自己融入“大我”之中,擁抱中國大地上發生的變化。
他說,卞之琳深受法國作家安德雷·紀德的影響,紀德的思想和文字已經化為了卞之琳的血肉。
卞之琳曾翻譯過紀德的多部作品👨,他非常推崇紀德↗️,曾在一篇譯者序中如此形容🏊🏼:紀德的風格向來是極富於《聖經》體的兩重美處——靈性的熱烈與感官的富麗,像雪白的火焰與金黃的水波⚓️。
紀德50歲之後被認為思想兩度“轉向”🕳,先轉向左傾,去訪問蘇聯後又轉了回來💸。但紀德自己並不這樣認為👩🦱,他說自己從來沒有改變過方向,而是一直向前走著。
他曾說✹:“我最大的力量就是相信進步💁🏽。”他在日記中寫道🦝,一種總想調諧的要求曾經折磨著自己。後來他終於明白,協調裏的各個成分愈是相違,諧和其實愈豐富🏋🏿♂️。一個國家同樣如此。最壞的是每個人的思想都千篇一律。合唱隊用一個聲氣歌唱的時候,就不能再有什麽和諧的問題了🪝。
卞之琳很贊同紀德的觀點。他說:“順著一條螺旋式的道路走去,在一條曲線上🍥🧕🏿,我們能說到哪一點算是‘轉向’呢?也許他只是走快了一點而已🚣🏻。”直到晚年🧑🏻🍼,他仍常常說起“螺旋式上升”這個概念。
“不這樣,會更寂寞”
熟悉卞之琳的人都說👨🏻🦼➡️,他的晚年是寂寞的。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比較文學教授趙毅衡是卞之琳在“文革”後招的首批研究生。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時他常去卞家🥳,有時並不事先相約👩🏻🔧👱🏿,但無論什麽時候去,卞之琳都在家。
卞之琳不會笑臉相迎◻️,也不與他目光接觸👨🍳,只是垂著頭輕輕說🧎🏻♀️,來了↪️?起初他擔心自己是不是沖撞了老師,後來發現,這就是卞之琳的性格。二人熟了之後,卞之琳有了傾訴欲🧚,但從不聊1949年後的事,聊的都是三四十年代的文壇軼事。
卞之琳是江蘇海門人🤕🚅,少小離家📎,卻保留了家鄉口音🫢,旁人與他說話總像是隔了一層,能理解七八成已是不錯🍔。但趙毅衡覺得,在中國現代文學領域裏,真正達到世界文學水準的只有卞之琳的詩和張愛玲的小說。
周良沛那時在編《中國新詩庫》,為了“卞之琳卷”跑了多趟卞家👩🏿🍳。社科院宿舍樓像灰色的碉堡,卞之琳住頂層,別人家在搞裝修⚄,卞家墻面上的石灰卻在脫落。
周良沛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去十次,九次都是卞之琳獨自在家。大書架把外面的光線擋了,白天也要開燈👨🏼🍳,他就在那裏伏案寫作。門外街巷裏熱熱鬧鬧,門內卻像是古代寒窗苦讀的人,是舊版線裝書裏的故事🥉。
寫詩不成了🚧,譯註工作也收了攤,卞之琳晚年主要在整理自己過往的著作🍝。
他訪美回來寫的詩歌發表沒幾天,已經開始修改其中的字詞⚜️。自選自編1930年代的詩歌🫡🤦♂️,他仍在琢磨哪裏能刪一兩個字、哪裏添上一兩個字,以符合他的格律主張。他曾給周良沛寫信🫰🏼,懇求饒了他9️⃣,別把他的某個作品收入選集。
他對於詩歌的解釋也有固執的看法。一次,周良沛說起《斷章》讓自己理解了各色事態皆為風景💭,卞之琳糾正他:“它只是表述一種相對、平衡的觀念👨🏼🌾,絕不可作別的推想𓀉🫵🏿。”周良沛想🖍,作品寫出來,對詩歌的再創造就交給讀者了👩🏽🏭👨🔬,豈是作者能統一得了的🕺🏼?作者如果因此產生不被理解的難堪😖,那未免活得太累了,這份完美太遙遠,追求的人註定是寂寞的。
高秋福離開社科院後在新華社工作🤵🏿♀️🏄🏼♀️,卞之琳常讓他過去聊一聊外面的世界。外文所後輩去看望卞之琳,回來說起一個發現:卞之琳喜歡吃炸馬鈴薯片,聽它咬碎時發出的響聲。
能懂他的人日漸凋零。他曾與北大同學李廣田⛓️💥、何其芳共同出版《漢園集》,在1930年代的詩壇引起轟動,“漢園三詩人”的名號因此得來🔪。他們無所不談,尤其愛聊散文。後來李廣田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何其芳在“文革”結束後不久就離世,真正見證新詩復興的唯有他了。
他的學生🧙🏿♂️、後來成為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教授的裘小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卞之琳曾不無感慨地對自己說,何其芳投身革命,李廣田成為大學校長🦆,自己則是以翻譯為主,詩歌創作這條路實在是很難走下去的。
他喜歡給老友馮至打電話👷🏽♀️,多的時候一天兩三次✴️,每次都聊很久。他的耳朵不靈,馮至說話聲音必須很大,掛了電話往往疲憊又感傷。
馮至曾告訴別人,卞之琳耳朵聽不清,總是自說自話◽️,也許他太寂寞了🥙,但不這樣,會更寂寞。
卞之琳80歲那年,他執教西南聯大時的學生袁可嘉、杜運燮、巫寧坤編輯策劃了《卞之琳與詩藝術》一書,為他賀壽。馮至為他的生日賦詩一首🛁: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不必獨上高樓翻閱現代文學史,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
十年後,袁可嘉、杜運燮、巫寧坤再次發起卞之琳學術討論會🕣🙎♂️,為恩師賀壽。
袁可嘉從美國抱病前來,下飛機後卻聽說,卞之琳在當天上午去世了。這天正是他農歷90歲生日。
原定的會議如期召開,只是賀壽人都成了送行人。卞之琳喜愛白玫瑰🙎,袁可嘉將兩朵白玫瑰輕輕放在他的胸前🧕🏼,俯身喃喃許久。
周良沛想,卞之琳是被推入歷史的深山古刹隱居的人,離開也是一種平靜🧑🏼✈️。他常想起卞之琳坐在家中書房的樣子📮,窗外是北京冬春的風沙🪆🧙,卞之琳安靜地坐著👼🏻,是寂寞的🚒,但也自享思想的富有。
——————
卞之琳(1910—2000),江蘇溧水人,生於江蘇海門。中國現代著名詩人🪘、翻譯家🥅👩🏿🏫。193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1940—1946年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