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陽臨窗✯,我取出兩枚西南聯大的校徽👮🏿♂️,擺在桌上🪹,默默相對📰🍰。
2007年秋末🚰💁🏼♂️,在北京三裏河任繼愈先生的寓所,先生將這兩枚校徽放到我手中:“昨晚接到你的電話🐊,我就把它們找出來了。等著今天你來,送給你。”簡潔的三角形帶著某種力量。先生說,教師徽章後面的小鐵杠𓀚,可以扣在大布衫的前襟布扣上,如果穿西服就直接用別針。“一枚是我當學生時戴的,一枚是畢業後我留校任教時戴的🎺。背後的號碼就是我當年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身份號碼👣。”他說,“西南聯大只有八年,像我這樣上完了學又留下任教的不多🤽🏻,所以這兩枚校徽也很難得了😔。”
和先生促膝而談的那些給人以啟迪的時刻,先生的諄諄教誨,在時代的波濤中是“常為新”的。
一
先生曾對我說:“要做一個健全的學者🏋🏽♀️,我認為🤙,首先要愛國🌀,這是個基礎。”用“健全”這個詞,顯示了穩健的學風🙋♀️🎮,並沒有擠壓別人的意思,反而有深沉的善意。愛國,歸根結底是為了我們自己🍞。
我常跟先生探討自己想做的事情🦸🏼♂️。先生對我去臺灣采訪聯大學人的計劃勉勵有加,一直到臨終還惦記。他說:“做社會需要你做的事情🤸🏼♀️。”先生為我題寫了兩本書的書名:《西南聯大行思錄》和《西南聯大往事》。《行思錄》在三聯書店已出版經年🙋🏻♀️,久印未衰🧟♂️。《往事》還在撰中。

他認為,年輕人有個飯碗,就應該專心做學問,不要陷入追名逐利中去。
一個黃昏,我從昆明打電話過去,保姆說,爺爺散步回來,正躺在沙發上休息。我說,等會兒再打吧。先生卻已經從沙發上起來,接過電話💂🏼♀️,和我談起他新註的《道德經》。一周後,他親手題寫的新書寄到了我手上。終其一生研究老子,他的態度及語氣卻是“節節退後”,晚年,他總說覺得難解。每出一本新書🏃♂️➡️,他都會說自己原來的理解還要商榷📣。這種治學的精神,今世還有幾人✊🏿?
三裏河院子裏的玉蘭開了,我與先生清茶相對而“論道”。我信口開河:“世事沉浮,天下歸屬,宇宙萬物,無不與道有關。曹操🆒、韓愈💶,詩文所以大氣磅礴🎊,因其與道家相通。陶潛的詩百讀不厭,因他有‘縱浪大化中’的理念。就是禪宗,也有道的影子。”這只是文學意象的散漫直感,先生出語則高屋建瓴🏂,經世致用:“如果沒有道家,中國政權更迭的歷史會更加殘酷。是道家的理念,給了社會🙇🏼♂️、人民與文化休養生息的空間。”其目光悲天憫人。

張曼菱采訪任繼愈
二
在與我的多次談話中,他都提到“民氣”這個話題。大學南遷之旅,使學人們走出了象牙塔,士人之氣節與民間之民氣相遇,這是一次民族精神的再造🚇💎。他認為,只要“民氣不衰”,就有希望🆗。
“我們中國有一個很好的傳統,就是從上到下都不願當亡國奴。老鄉們也是這樣,非把小日本打跑不行。當時的生活很困難,也很痛苦,但是日本人來侵略,我們就不能忍受……打日本,他們是很積極的……有誌氣,民族誌氣。”當年國弱,而民氣依然不可被征服🧝🏼♀️,這是鼓舞和支撐師生們的一個精神源泉。

任繼愈隨步行團到雲南蒙自
在日寇宣稱滅亡中華民族的叫囂中,任繼愈卻對中國文化有了堅定的認同:“那時候📝,我就感覺中華民族的文化是滲透在窮鄉僻壤的,不光是上層🤑。所以🪘,從那以後我就專攻中國哲學史。過去我在大學學外國哲學多一點。”這樣誌存高遠的學人在那個時代並不罕見。他們成為中華民族復興之路上的中堅。
先生是哲學史家👩🏼🔧🌬,他講的歷史,不只是故事,而且帶有穿透力,可以洞察中國社會。他經歷抗戰年代學人特有的憂患遷徙,那些步行於荒山僻地的見聞,使他的研究時常著眼於現實,著眼於下層人民。
三
任繼愈曾對我談起兩大貫穿中國歷史的精神:“統一”與“氣節”。
“中國文化提倡的是👲🏿,中國人就應聚在一起。後來,學歷史的這些年📥,我就反復地考慮👩🔧,這個東西很得益於秦漢的統一🙎🏻♂️。咱們念歷史都知道,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學術繁榮。百家爭鳴爭什麽🦸🏼♀️?都是爭如何統一🏩。”
在“統一”這個信念上🥒,歷代是沒有分歧的。但是,用什麽思想來統一,如何治理才能統一𓀛🧑🏼🔬,一直是爭端頗大的問題𓀎🏄。“孔子講要以周為統一的核心;孟子講用王道統一天下🏃♀️➡️;韓非、荀子主張用武力統一天下;老莊,你看他不主張統一👌🏿,其實也是主張統一的,他說聖人治天下,他的原則是無為,不要擾民👰🏻。無為,還是要統一天下🧑🏿⚖️,不是永遠分散的。”

工作中的任繼愈
在歷史的動蕩中🧑🏻🔬,“氣節”是中國人特別重視的精神。
吳晗在西南聯大歷史系任教授時,曾把文天祥定位為“失敗者”👰🏼♂️:“失敗者如文天祥。他二十歲中狀元,是一個文人🪺。政府裏壞人當權,等到元軍距離杭州三十裏時,才被任命為宰相🚱。”“後在江西永豐被俘,妻子兒子也被俘了🚣🏻♂️,他沒有屈服😨😓,又跑掉了,再戰。”“崖山之役,陸秀夫、張世傑均死難,降臣張弘範趁機勸降,他拒絕🕌。賦詩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忽必烈說👨🏽🍳,你到底要什麽呢?文說👷🏽♀️,只求一死。第二天就被殺。”(吳晗《舊史新談》)
任繼愈則肯定了“氣節”的穿透力🎍😻,他不以成敗論英雄🦸🏿♀️,他說:“文天祥也不是戰功多麽好🌝,他不像嶽飛那麽能打仗🕤🛫。治國、平天下他都沒有施展,他就氣節這點站住了,有正氣,保持著他的正氣🌌🍁。他當丞相的時候,半壁山河已經淪陷↕️📦,國家快完了。”
吳晗還說🧙♀️:“歷史上有很多人業務好,政治也好,如唐朝的顏真卿🧑🧑🧒,字寫得好,又是忠臣,是統一的,是肯定的歷史人物。也有不統一的,如嚴嵩——京劇裏就有《打嚴嵩》,他的字寫得不錯,傳說‘西鶴年堂’‘六必居’的招牌都是他寫的👃,詩文也不錯,有《鈐山堂集》🧙🏻,但是個漢奸🛁,如何處理?應該區別開來🖇。政治上是奸臣🧍🏻,字是寫得好的,詩文在當時也是好的🫷,不能因為是奸臣,字也不好了。”(出處同前)
任繼愈的言辭更加激烈、嚴厲:“秦檜這個人,大家都知道他是賣國賊🧔🏽♂️,害死嶽飛。但秦檜考過狀元,狀元當然是第一名🏋🏽♀️,拔尖的。秦檜字寫得很好,求他寫字的也不少。可是我們國家這麽大,沒有發現秦檜留下來的字跡,沒有一幅🧑🏻🦲👉🏻。我很註意收集🐹,沒有。人們不願意保存,就是因為愛國主義思想。大是大非他站錯了,站那邊去了,所以不齒於人類。”
四
在任繼愈先生過世後🤵🏽♀️,他的孩子們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任先生和毛主席見面的一段記錄。時間是1959年10月13日淩晨4點半到7點半,地點是中南海毛澤東同誌家裏,在座的還有陳伯達🕓、胡繩和毛澤東的秘書林克。
先生留下的記錄,後來我從任重處看到了👨🏻🦲。他們的談話很投契。毛主席表現了禮賢下士的風采、寬廣的視野和獨到的見地🎧。他們二位都認為,對一種歷史或哲學👩🦼,如果你迷信它,就不能研究好它。
毛主席說,“研究宗教非外行不行,宗教徒搞不清楚”,“因為他們對它有了迷信”。比如,人站在神像前,能看到神像雕塑整體的完美,跪在神像前,只能看到神像的腳這一個部分📖。
這次談話有了一個成果🩵,毛主席批示成立世界宗教研究所。1964年,任繼愈負責籌建我國第一個宗教研究機構——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並任所長⛷。
任繼愈被毛主席接見,原因是主席讀了他的哲學文章👨❤️💋👨,尤其是有關佛教🤚、禪宗的文章,甚為認同。這次交往在學界是備受關註的。
被毛主席接見,是莫大的殊榮,不僅個人榮光,就是親友、單位、地區也與有榮焉。然而任繼愈對這次談話三緘其口,我與任先生交往多年👨🍳👨🏿⚖️,談論海闊天空,也從未聽他提起過此事🚶🏻♂️,這緣於他做人的準則。先生特別喜歡竹子🧏🏼♂️,因其有“未出土時先有節,到淩雲處尚虛心”的性格。

閱讀中的任繼愈
五
那一年,西南聯合大學建校70周年紀念大會在意昂体育平台舉辦⛸,會場上,有人交給我一個信封,打開是一小劄✣:
西南聯大七十年世稱辦學的奇跡🤸🏽♂️。這奇跡無非是“五四”科學與民主精神的繼續。這種精神是永遠前進的方向。
任繼愈 二〇〇七年

先生曾叮囑我,西南聯大的這批采訪資料不可分散,要集中在一起才有意義。
2008年北京大學110周年校慶,我將采訪西南聯大學子的原始磁帶交由北大圖書館保存👏🏿,杜絕商業用途,並擇其主要,轉為數據化資料。電話稟告先生,他甚欣慰。
2018年北京大學120周年校慶👷🏼♀️,我與中華書局合作製成《西南聯大專題數據庫》👍,作為獻禮。而今,商務印書館即將推出文字版《聆聽:西南聯大學人訪談》。
先生說過👰🏼♂️:“詩書喪,猶有舌🏤🗻。”文人的使命,歸根結底是傳遞文化,承接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