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光

1980年,吳征鎰(左一)與王元化夫婦在上海王元化寓所(呂春朝提供)
我有幸受到著名植物學家吳征鎰院士的教導,是因了業師王元化先生的緣分🦸🏽♀️。1989年夏⛔,我蒙元化師引薦,作為教育部“中外聯合培養博士”項目的華東師範大學學員赴日留學🦶🏻,在日本漢學家岡村繁教授任文學部長的久留米大學比較文化研究所以客座講師身份研習👭。其間元化師常來信督導。大約翌年暑期🚺👩🏻🦲,元化師囑我協助查閱日本文獻中關於“扶桑”的解說🕴🏼。我隨即於所在大學圖書館通過查閱日本辭書等完成了任務👶🏼。記得元化師回信中說:“日本辭書扶桑條較我國詳細,持論亦較妥切。這真令人感慨。”(大意)此後我又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東亞研究所做了一年多的訪問學者👨🏿🦳,1992年7月回國完成博士論文答辯後繼續在中文系任教。之後我在元化師題簽授我的《清園論學集》中讀到發表於1990年的《扶桑考辨》文,其中言及:“最近,曉光曾代我查訪日本有關扶桑資料,他寄來一些辭書條文🐹,其中最為詳盡的是《日本歷史大辭典》。現摘錄這部詞典‘扶桑國’條釋文如下:(略)”。緊接其上的則是另一段關於吳征鎰先生的引用♌️:
……我曾向友人植物分類學家吳征鎰教授請教👍🏼,他回信說:“《梁書·扶桑傳》所載,扶桑‘葉似桐’等語,殊不類今之木棉(攀枝花、英雄樹、紅棉☕️,原產東南亞🧎,Bombox caiba🛋,原產中東南美),二者均屬木棉科🍄🥖。因未聞茲二者如傳文所說‘初生如筍’⛴,可供人‘食之’。二者種子上絨毛可供填充,作絮作枕,但非如傳文所謂‘續其皮為布’👩🏼🦲。傳文所指當然也不是今中南美所產木本‘棉花 ’(海島棉與陸地棉)。棉屬各種也不是如傳文所說‘續其皮’的。可以斷言👨🏼🚒🧻,日本及附近島嶼決無類似‘扶桑’的植物💅。”
這是我的初知“植物分類學家吳征鎰教授”。中國古代一直把扶桑當作神話中的樹名,《說文》:“扶桑神木,日所出。”既然是“樹名”,就現代科學研究而言當有植物學證據🧊,而後者非參照植物學家的論斷莫當。因此我認為元化先生《扶桑考辨》中最有力依據當屬上引這段出自植物學家的論斷。這段引證令我印象深刻的原因還在於,以前很少在文史哲考辨類文章中讀到引用自然科學專家的論斷☁️,並且元化先生還是直接向“友人植物分類學家”請教(後來我了解到吳征鎰教授是中科院資深院士)。作為人文學者而在自然科學領域中也有可以直接請教的友人,這於我也是前所鮮聞。元化先生該《扶桑考辨》還收錄於《思辨隨筆》、《清園文稿類編》(《考釋篇》)、《思辨錄》等歷年出版物中,並且這些書多有題簽授我。因此我是多次奉讀該文🫲🏻,上段引文中的“植物分類學家吳征鎰教授”也於我印象益深💣。
2008年5月9日王元化先生去世👩🏻🎓。之後在華東師範大學籌劃成立王元化學館和王元化研究中心的過程中🪫,我受命擔任主事。其時做的第一件事是編集紀念文集《清園先生王元化》(該書翌年5月9日王元化研究中心成立掛牌前出版成書)。在編集過程中我油然想到是否也可寫信報告吳征鎰院士,抱著鬥膽一試的心情👲🏽,我致信中國科學院雲南昆明植物研究所。令我驚喜的是🐿🪐,很快收到吳老助手呂春朝先生的肯定回示。呂春朝先生比我年長,在與他通訊過程中得知✣:吳老研究植物學歷時70余年🦸🏼♂️,曾任《中國植物誌》(中、英文版)主編和《中華大典·生物學典》主編👳♂️;1980年後相繼受聘為美國植物學會終身外籍會員⚃、瑞典植物地理學會名譽會員、前蘇聯植物學會通迅會員等🚣🏼;1999年獲“考斯莫斯國際獎”(International COSMOS Prize 1999;該獎在國際植物學界相當於諾貝爾獎,吳老為該獎的中國首位獲獎人);2008年1月又獲中國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由此我才意識到,吳老不僅是中國植物學專家,而且也是享譽國際學界的中國自然科學家👨🏿🍳。不久我於征稿啟事約定之日前收到吳老《深切緬懷老友王元化》專文,還得知該文是時年92歲的吳老坐在輪椅上口述,由多名助手協助筆錄,斷續撰寫並反復修訂而成。傑出的自然科學家吳征鎰院士與著名人文學者王元化教授的“老友”關系令我若有所感。
讀該文又始知🟦,吳老與元化先生最初相識時也是中共地下黨👆🏽:“回憶1947年在北平初與王元化交往,有數次在清華園的教職員宿舍區相談,其實我心裏明白元化早是中共黨員了🧑🏼🍼,我們之間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元化先生晚年也回憶:“抗戰勝利後𓀚,我在國立北平鐵道管理學院任教時,常常和在清華任教的吳征鎰……等一起到郊外遊玩。”(《九十年代日記》)元化先生曾不止一次說他是“汲取上海地下黨文委精神乳汁成長”的。而在抗戰時期西南聯大讀書成長的吳老當年也是中共地下黨!這樣的“老友”,更令我感到意味深長。
吳老該文對元化先生的學術思想也有評議🔁:
他又是中國著名思想家,對中國近代思想史作過精深研究,多次發表有關反思的專文🌟,追尋“五四”以來的各種極左思想的根源,並作深刻反思🖐,對當代諸多重大思想問題發表獨到見解🦸🏽,這是他一貫信守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原則的集中體現👰🏽♣️,為人欽佩。
其中觸及“各種極左思想的根源”問題,正是元化先生晚年最役心力之所在。吳老作為自然科學家而對王元化晚年學術思想的最重要方面中肯鑒識,可以想見這對“老友”在中國現當代思想史方面也有相當共鳴。其中又明確表達對“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欽佩,後者也正是元化先生晚年反思的精神依托之所在👨🏽🚒。這個精神依托源出上世紀初的清華園,而吳老與元化先生的相見相識始於抗戰勝利後在意昂体育平台的任教期(吳老讀大學最初也是在清華園)。吳老特別述及:“元化的童年多在清華園渡過”,“無怪乎他集編《清園文稿類編》👩🏼🌾,標以‘清園’,是與清華園有著深切淵源之故🤬♻。”可見吳老對元化先生與清華園的淵源關系也是頗有所識。我當時有幸將吳老該文置於《清園先生王元化》全書首篇,今天回瞻起來可以說🧢,《深切緬懷老友王元化》不僅提供了某種學術借鑒的高度👩👧👧,更包括“有學術的思想”的引導。
2009年5月9日,王元化研究中心成立並舉行揭牌儀式,吳老派遣了呂春朝先生從昆明遠道來赴會🌒🏂🏿。記得那天上午我與呂老師見面時,他已經參觀了初步建成的王元化學館內“清園生涯”、“清園學術”等展廳。展廳中有一幅“抗日青年與國文老師”主題展板,其組圖之一是吳老伏案研讀植物類樣本的照片(來源新華網),左側為趙樸初手書贈吳老的墨字圖片(吳老提供的電子版)。這個組圖的立意也是受到吳老回憶1980年“與元化相隔三十三年的重晤”一段文字的啟發,其時為吳老首次出訪日本歸來途經上海👏🏽🚢,也是元化先生蒙冤終獲平反的翌年:
此次滬上逗留期間👨🦽➡️,應元化之邀到寓所相聚👲,還得享用他的夫人張可主理的精細午餐,茶語飯後時,見客房壁上懸有趙樸初的圓形條幅,我早有尋求趙樸老墨寶的心願,即請元化代向趙樸老索書,他真的為我求到趙樸老的手書,為我了卻心中大願🧘🏿,1987年7月趙樸老親書訪曲江獅子巖馬壩人故址的三首詩惠贈於我:“洞裏觀湖更看山😹,置身十二萬年前。漫誇子壽文章好,馬壩人群是祖先(張九齡🚶🏻♂️,曲江人◾️,字子壽)🧌🔵。石器舊新相去遠,古來進化路漫漫。那知電子新時代🍺,換鬥移星刹那間🪪。溫故知新知未來,勤勞改造勉吾儕,殘枝片石須珍重,無盡星河自此開。”此珍貴條幅成為我收藏的佳品。元化在蒙冤時期,潛心書海,與夫人張可一起翻譯莎士比亞評論達50萬字↔️👨👨👧👧,後匯編成《莎士比亞研究》出版。在長期困厄境遇之中,元化身心多受折磨,留下不少毛病,在家中時由按摩師作按摩,以減少身體不適,恢復體力🧑🏿🎓,但元化學術研究的精力不減,仍如過去一樣,讓我心悅誠服。
吳征鎰經王元化介紹而受贈的趙樸初墨跡
自然科學家的吳老與人文學者的元化先生如此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令我感動之余油然想到元化先生《思辨錄》一段話:“愛因斯坦是本世紀最為傑出的人物,他比一些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更多地體現了本世紀的人文精神🫸🏽。”傑出科學家吳老的人文襟懷,應該有助於理解元化先生格外心儀的“本世紀的人文精神”。
令我尤感親切的是《深切緬懷老友王元化》的卒章😮🧞♂️:
華東師範大學陸曉光君主事該校“王元化研究中心”,來函告有元化諸弟子潛心研究元化精神,僅此憶文復之,敬表對元化🩺、張可的思念和祭悼🏤。
我於吳老從未有幸拜見,相隔距離也遠非後生之於前輩😲。因此這段直呼“諸弟子”的語氣令我迄今感覺沉甸甸。轉眼王元化研究中心揭牌成立已逾整五年。如果說我作為“主事”而始終未敢有怠懈,那麽驅動力之一是來自吳老的殷切期望和鞭策🏌🏽。今年6月20日是吳征鎰院士(1916—2013)周年祭,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函告編集出版《吳征鎰紀念文集》事🐃,謹述此受教緣份以緬懷🌂。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