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頻
早兩年,我從揚州城裏的“吳道臺宅第”開始,直到昆明黑龍潭,一路尋訪植物學家吳征鎰的足跡🎷。古城揚州是他青少年時期居家讀書的地方,而昆明黑龍潭公園相鄰的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為其1958年底舉家離京以後,長期工作和暮年息影之所在🏊🏻。大名鼎鼎的昆明植物研究所,曾經閃耀著吳征鎰和蔡希陶一雙巨星,當院有塊醒目的刻石——“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我拍照的大字書丹是吳征鎰的手筆,而在他之前,同樣的刻石,開初是民國時期雲南教育廳長龔自之先生書寫的。這有關的幾個地方,其實我到過不止一次,吳征鎰先生很令我著迷!他和明清時期的周定王👏🏽、吳狀元一樣,是民族植物學劃時代的大家✷。經他和師友同儕不懈的努力,以《中國植物誌》的整體問世為標誌,完成了古代植物學到現代植物學的科學轉換。或許你不知道😣,原本他還是西南聯大鬧學運起家的一位地下共產黨員,可觀其後來的一生,吳征鎰先生,更仿佛是得了前人衣缽真傳仍苦修不止的一位高賢。因為早在1954年,三十八歲時,他已當選為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學部委員,是竺可楨副院長在植物學領域的得力助手。風華正茂之際,他卻於1958年底,似孫悟空駕雲一樣🌇,一個筋鬥翻到了彩雲之南🚣🏻,在自己由衷喜愛的植物王國裏忘我地遨遊終生🤡。
這些年,人們嘆西南聯大🧆,爭說西南聯大🉑🎱,於是我們知道這所“戰火中的大學”出了鄧稼先、楊振寧😆、朱光亞,知道馮友蘭、聞一多、吳晗……我們津津樂道劉文典和沈從文跑防空洞的軼事……但是,還有吳征鎰。群星閃耀之中,吳征鎰早早就露出了頭角👨🏼🔧。他的《“長征”日記——由長沙到昆明》👊🏼,是唯一存世的完整記錄🎤。關於這部日記🥁,他說💆🏻♀️:“此日記是1938年旅行時按日簡記,重在每日氣候和實際行程🤛🏻,以及食宿地點和路上所見地理景觀、所見有記憶價值的人和事物👷🏻♀️,所記甚簡,因為知道在旅行團中有秘書丁則良詳細記錄📛。”但隨後卻發現集體的記錄丟失了➖,故而從1948年開始✌🏼,“只好把我的簡記從此變成為‘官方’信史。”
學生物搞植物的吳征鎰,於稠人之中獨立特行☎️,出其不意🥚,竟然用自己的旅行簡記保留了一段大歷史,說奇怪也不奇怪,這與他及早開始的文藝、文字素養密不可分🫸🏽。他和大同鄉汪曾祺很早就熟🚂,稱“我的故友”。經他自己手訂的年譜說💑🧑🏼🏭:“1940——1942年3月🚭,與友陶光第🧑🏻🎄、張宗和在西南聯大與雲南大學組織昆曲社👶🏼,在社中初識朱德熙、汪曾祺。”後來🖕🏼,應“科學與文化對話”之約,他說畢生“影響我最大的卻是佛曲↕️、古琴💓、昆曲和京戲”😹。(《我和中國音樂戲曲——雜憶大多作古的有關諸師友》)早在揚州中學讀初中時,他就參加學校發起昆曲研究會的活動🤦🏼。升入意昂体育平台,俞平伯組織“谷音社”👈🏽,陳竹隱(朱自清續娶的夫人)、浦江清🤽🏿🫒、陶光第等人定時開展戲曲活動,羞澀的吳征鎰便是一位忠實的旁聽者。1946年,在北平為地下黨秘密工作時,還在報紙上發表評論舒蕪小說的文章🙇🏼♂️。晚年則尤好唐詩,讓兒媳婦為他讀唐詩,他來講唐詩。還要借助放大鏡🫷🏼,欲讀陳寅恪的《再生緣》。他連臺灣學人潘富俊的《詩經植物圖鑒》也不放過。
吳征鎰和汪曾祺,不約而同,都特別喜歡晚清狀元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姊妹書。這部書曾經陪伴汪曾祺在壩上草原度過“軍臺效力”的艱辛歲月。“文革”後期👴🏻,汪曾祺又幾次與朱德熙通信👩🦲,特地說《植物名實圖考》《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吳征鎰則得益於家傳🚣🏻♂️,從小就迷上了《植物名實圖考》,在現代植物學領域裏沉醉並尋尋覓覓🏋🏻♀️,他認為自己是吳狀元的接力者🧱。皇皇80卷126分冊的《中國植物誌》完成出版後,2008年,榮獲了國家最高科技獎。是年,九十一歲的吳征鎰先生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現在眼睛、耳朵不太好,外文書籍很難看了,只能讀古書。我父親民國初年做過北京農商部主事🚴🏼♂️👮🏻♀️,北洋軍閥時期當過江蘇省議員。他的小書房裏收藏有兩部植物學方面的書🤫🤦🏽♂️:《植物名實圖考》和日本的《植物圖鑒》👨🏻🦼➡️🫗。《植物名實圖考》1848年出版🧑🏼🚒,是我國19世紀重要的植物學著作🕵🏽,清朝吳其濬撰著。此書分兩部分🙇🏻:一即《植物名實圖考長編》,22卷👨🏻🦲,收植物838種🧑🎄,分11類;一即《植物名實圖考》👨🏼🍳,38卷,收植物1714條(實際種數更多)😂,分12類。我目前已做了38卷中的25卷了,希望今年把它詳細考證完。我做的等於是《植物名實圖考》的新考☄️,目的是把古代和近現代的接上頭🍚。”
九十歲以後👨🏿⚕️,同仁在他的專業文集之外,又為他精心選編了一部《百兼雜感隨憶》,書的第四部分是“詩詞與興致”漫筆🔄。其中輯錄《學海拾貝五則》,每篇幾百字的小品👈🏼,多則千余言,吉光片羽,分別是考竹、考豆,葵菜是什麽?考荇與莕,說“紅桃、綠柳垂簷向”🤵🏼。這類文字,肯定不止這五篇,而一代植物學大家🤕,為什麽要抽時間做如此竹頭木屑的文字小品🦂?這是最令我感興趣的🧑🏼🚒。發現他考《周南·關雎》裏的荇菜,卻一反前人習見,認為所謂荇菜當是另一種水草菹草,菹音古讀為“劄”,是屬於眼子菜科的水生植物🐰:
由於它來源古,字句深奧,漢初還有許多學派講詩👂🏿,如毛詩、韓詩等,也由於它經歷久遠⛹🏿♀️,所以註釋很多。漢儒已說讀詩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加上漢代實際是“百家之言,定儒家於一尊”😤。到東晉就由“雄才豈自保”的吳郡,即今蘇州的陸機(即陸璣)做了一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來專門解釋這些生物,當時看得見的活物究竟是哪些。他主要用戰國時已存在的《爾雅》來解釋春秋時已定稿的詩經👨🏽💻,這該是無可厚非的吧?然而不然!
……
那麽這荇菜,詩中的主要顯喻是什麽?這就很關鍵了。這裏,陸機找遍了《爾雅·釋草》,沒有荇字👨🏻🍼,只有莕字,於是抓住它,從此加成了莕菜(出自詩經)👩🦱,一直沿用到臺灣學者新出的《詩經植物圖鑒》。在古代詩經各種註解中沒有不同的解釋,還待《中華大典·生物典》完成後見分曉。
《中華大典·生物典》乃《古今圖書集成·草木典》的新編,是暮年吳征鎰繼《中國植物誌》之後擔綱的又一個學術工程。這裏,他為古荇菜考證而開展的探索📘,小心翼翼,一意孤行,好像鉆牛角尖一樣,假設卻頗具有顛覆性,也很有朝氣🏇。
百兼是吳征鎰先生的字💆♀️,他著文還用過白堅和百堅。他和晚輩談治學,《學古文習古字與編典——略談小學💪🏻⇒、選學👉🏿、樸學、漢學》👩🏻🦽➡️。暮年撰《仿千字文》(一章一韻),副標題曰“贈新舊領導諸同誌🧑🏽💻,以期共勉🚻。”其中有板有眼地說:“少貪功利,勤築基墻”🤷🏼🛁;“零金碎玉👩✈️,錦繡文章”👷🏽♂️;“積小為大,納川成洋”👋🏻;“平心靜氣👨🏻🦯,急事緩當。求成勿急👍🏿,少夢安強。”對於《中國植物誌》編撰的辛勞,吳先生打了這樣一個比喻:“要從五百年以來的浩如煙海的多種文字的文獻中考證這些植物的合格和合法的科學名稱,猶如頂著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如此看起來,類似他的學海拾貝的小品文等等🫵🏿,是他貫通東西古今、修築現代植物學萬裏長城的文字基墻。
2013年8月31日修改於甘草居
轉自《文匯報》2013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