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
1
認識曾祺,大約是在1947至1948年頃,在巴金家裏。那裏經常有蕭珊西南聯大的同學出入,這樣就認識了,很快成了熟人🪢。常在一起到小店去喝酒,到DD’S去吃咖啡,海闊天空地神聊🍮。一起玩的還有黃永玉🔃🖐🏿,一個寫小說的🐻,一個刻木刻🛞、畫畫的⚆🫨,都是才氣縱橫但窮得叮當響的“文化人”🚶🏻。曾祺那時在福煦路上的致遠中學教書,我跟他去玩過👩🦳,但實在沒有什麽好玩🏃🏻♀️➡️。但就是這麽個毫無趣味的地方,他還為之留下了一篇小說――《星期天》。沒有好久他就北上了。到天津後給我寄來一信🧛🚍。
黃裳,我已安抵天津。也許是天氣特別好🤜🏻,也許我很“進步”了🧑🏻🦯🤸🏽♂️,居然沒有暈船。但此刻又覺得寧可是暈船還好些,可以減少一點寂寞。剛才旅館茶房來,讓他給我沏壺茶來,他借故搭訕上來🫃🏽,“茶給您沏🔍,我看您怪寂寞的,給您叫個人來陪陪罷”。我不相信他叫來的人可以解除我的寂寞🟦,於是不讓他叫🤽,倒留著他陪我聊了一會🗡。很簡單,拆開一包駱駝牌,給他倒杯茶,他即很樂意地留了下來🧑🧑🧒🧒。這家夥🫱🏻,光得發亮的腦袋,一身黑中山服🛣⬛️,胖胖答答的⛹🏽♀️🎢,很像個中委🙍🏼♀️。似乎他的道德觀比我還強得多。他問我結了婚沒有☘️,我告訴他剛準備結婚,太太死了☎。他於是很同情👤,說“剛才真不該跟您說那個胡話”🙋🏿。我說我離開這兒八九年沒有回來了,他就跟我大聊“日本”時候情形,問我當初怎麽逃出去的。他又告訴我旅館裏住了幾個做五金的,幾個做玻璃⏬🧑🏽💼、做顏料的,誰半年賺了四十億,誰賠了。最後很關心地問我上海白面多少錢一袋🧑🏼🦳。我這才發現在上海實應當打聽打聽面粉價錢🧝🏻♀️,這兒簡直遇到人就問這個🛜。天津的行市我倒知道了,一百八🧿、一百九的樣子。北平一袋貴個十萬光景。那位中委茶房再三為我不帶貨來而惋惜,說不管帶什麽來👩🏿🚒,搶著有人要🧙🏽。“就我就可以跟您托出去🧎➡️🗼,半個鐘頭就托出去🕵🏿,這哪個不帶貨呀🐦🔥!”可是假如我帶的是駱駝牌呢!這兒駱駝牌才賣四萬八,上海已經賣到五萬六了🛀🏻。加立克也才三十二萬,我在上海買的是三十四,有的鋪子標價還是三十六萬!
天津房子還是不太擠,我住的這間,若在上海,早就分為兩間或三間了。這兒飯館裏已經賣“春菜”了。似乎節令比上海還早些🤏🏻。所謂春菜是毛豆🐉、青椒🈲、晃蝦等等。上開三色🐮👨🏼,我都吃了👨🏿🍳🙈。這兒館子裏吃東西比上海便宜,連吃帶喝還不上二千萬。天津白幹沒有問題要好得多。因為甫下船,又是一個人👩🏻✈️,只喝了四兩,否則一定來半斤☂️。你在天津時恐還是小孩子🛀🏽,未必好好地喝過酒🐦⬛,此殊可惜。
我住的旅館是“惠中”💄,你不知知不知道🔻,在上海未打聽,又未讀指南之類🍱,一個旅館也不曉得,但想來“交通”“國際”之類一定有的吧。至於雇了三輪車而隨便說了個名字🫃🏻,他拉到交通,交通沒有“房子”,一拐彎就到這兒來了。地近勸業場。各處走了走,所得印象第一是這裏櫥窗裏的女鞋都粗粗笨笨,毫無“意思”。我測量一個都市的文化🤭,差不多是以此為首項的🌆。幾家書店裏看了看,以《凱旋門》、《秋天裏的春天》最為觸目👩🏽🏭。有京派人士所編類乎“觀察”型的周刊🦴👨🎨,撰稿為胡適、賀麒⌚️、張印堂等人,本擬買來帶回旅館裏一讀📜,而店裏已經“在打烊中”了。以後若遇此樣刊物,必當買來,看過,奉寄閣下也💆🏼♀️。
鴨梨尚未吃🧛🏽,水果店似寫著“京梨”,那麽北京的也許更好些麽?倒吃了一個很大的蘿蔔🪮。辣不辣且不管它,切得那麽小一角一角的,殊不合我這個鄉下人口味也――我對於土裏生長而類似果品的東西🥔,若蘿蔔🤗,若地瓜,若山芋👨🏼🌾,都極有愛好,愛好有過桃李柿杏諸果💂🏻♀️,此非矯作,實是真情。而天下聞名的天津蘿蔔實在教我得不著樂趣🚉。我想你是不喜歡吃的,吃康料底亞巧克力的人亦必無興趣,我只有說不出什麽。
旅館裏的被窩叫我不想睡覺,然而現在又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了。附近有個遊藝場🟥,貼的是《雷雨》和《千裏送京娘》,這是什麽玩意兒呢🤦✊🏼?一到🧱,馬上就買票🔰,許還聽得著童芷苓💆🏻,然而童芷苓我本來就沒有興趣。這兒票價頂貴才六萬多。據說北平也如此,還更便宜些。那麽以後我聽戲與看電影的機會將會均等了。中委茶房說得好,“北京就是聽戲”!
然而我到北京怎麽樣還不知道呢☝🏽,想起孫伏園的《北京乎》🙍🏻🧿?
我還是叫中委給我弄盆水洗洗腳吧🕵🏻,在那細看著教人心裏不大明亮的床上睡一夜吧👩🏻🚀,明兒到北京城的垃圾堆上看放風箏去。曾祺,三月九日👗。
信是用鋼筆、蠅頭小字寫的🫥。字跡娟秀如其人🎅🏻👩🏿🔧。就像平常聊天一樣,這信寫得自如🦸♂️,豐滿,情趣盎然🫶🏿。五十年後重讀,就和促膝談笑一樣🏋🏼♂️。他總是對那些生活瑣事有濃厚興趣,吃的❔、看的🧛♀️、玩的,巨細靡遺🧍♂️,都不放過。他的小說為什麽總使人想起《清明上河圖》來👨🏼🦰,道理就在此✣。這信是散文麽,還是小說,說不清楚。
他晚期的有些短篇,就是這樣🐏,沒有情節,甚至沒有人物🧑🏻🦰,只有一點兒氣氛,卻能中人欲醉。我說過👮🏿♀️,散文與雜文中間沒有一條必定的界限👨👨👧,在曾祺,散文與小說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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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平後,大概生活頗不如意,也許不久就住到午門朝房裏去了🌯🧜🏽♀️。這中間,應該還有些信,失落了。
保存下來的是寫在涵芬樓製的紅格箋紙上的一封。
黃裳兄,同學有研究語言學者♥︎,前曾囑代請上海熟人打聽《外來語大詞典》,天馬書店出版。上海現在不知還買不買得到。當時回答他說,問問人大概是可以的👨🏻🚀。說完了跟著就忘了。今天他來問,有消息麽,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實在該寫一封信了☘️。我的上海熟人適宜於代辦這一宗差事的除了閣下還有誰呢🛷?勞您駕,往後若是串書店,順便問問他們掌櫃的。若是遇到,請先墊款代買了。見書界權威唐搜氏,代為致候之余♔👩🦰,亦請便問問此事🤹🏻♂️。我準備更大地佩服他。他的地址是不是仍是從前那一個,前兩天有漢學研究所趙君編《一千五百個中國小說和戲劇》🐫,附作者小傳,有他一條🧔🏽♂️,他想寄一份表之類的東西請他填一填,希望告訴他的不錯。
案上二表👼,一正指三點,一則已三點一刻,雞鳴肚餓,只說事務👫,無法抒情矣。得把兩篇勞什子文章趕好的時候再暢敘幽懷一番如何☝🏽。
黃永玉言六月底必離臺灣☑️,要到上海開展覽會,不知其近在何所否?我自他離滬後尚未有信到他,居常頗不忘,很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少年羈旅,可念也。
我仍是那樣,近來忽然有了從未有過的胃病,才吃便飽,放下筷子就餓。飽起來不住打嗝,餓起來不可當👩🏻🤱🏼,渾身一點氣力也無🎆。可能此是一時現象🤾🏻,若竟長此下去,不亦糟乎🏋🏽♂️!身體不能隨意使用,那就真是毫無希望了。
林徽因已能起床走走🐵,已催沈公送紙去,會當再往促之。
此處找事似無望,不得已時只有再到別處逛逛去🤾🏿♂️,困難亦殊多。我甚寂寞🧑🏿🎓,得便望寫信說瑣屑事♣︎,為候諸相識人。曾祺候安。六月廿六日。
在上海時🏑,曾祺常陪我逛舊書店🏄,因此才將訪書之事見托𓀙。研究語言學者大約是朱德熙。辭典後來沒有找到。那時我正起勁收集名人手跡,曾托他轉請林徽因寫一張。後來終於沒有如願😓。他還是住在北平寫文章,曾寄來一篇小說《趙四》給我看🦹,他有一長信說起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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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就是長長的暌隔,不知道他“行腳”到哪裏去了。1954年與妻去京,才匆匆見了一面,不記得在一起喝酒了沒有🫳🏿。他在編《說說唱唱》,頗有點兒落魄的樣子🤾🏼♂️。接下去彼此都在1957年的風暴裏翻了船🦶🏽🥴,更是無從通問了👨🎓。偶然在書店裏買到少兒出版社出版的一冊《羊舍的一晚》,是曾祺的新作,高興極了3️⃣。書中有永玉的幾幅木刻插圖,看來是精心刻成的。知道他們還常過從♊️,從永玉的來信中時時提起曾祺,那時他大概已經加入北京京劇團做編劇了🌕。這一步跨得好遠🚱,從小說散文到京劇編劇⛈,真不知道他是怎樣跨過去的。那時我在寫一部小說,寫成兩萬多字🚢,曾請吳晗看過,又請永玉轉給曾祺一看,他寄來一信。
黃裳兄:永玉和際垌叫我讀一下《鴛湖記》,頃已拜讀♒️🧛🏼♀️,你寫了東西,首先是值得慶賀的事,向你道喜!
小說看來甚長。已經寫了兩萬五千字,人物才出場⇨👨🏿🔧,故事才開了一個頭,全篇豈不要有二十萬字麽👋🏻?
那麽🔊,這是一個長篇。全篇已經寫完了麽?我很想有機會讀一讀全文🧑🏫,也許可以提出一點讀後感🐛。單看開頭🤲🏿,未免有點茫然……這裏面有些段落字句顯然是為了後面的情節而伏置的,在“此時”還不會發生作用👀。
單看開頭,只有兩點意見。
一、行文似乎過於紆緩🍈。也許我看慣了京戲🪮,喜歡明白了暢🚃。寫了三四個京戲本子,覺得“自報家門”式的人物出場辦法👸🏿,大是省筆墨🧟♂️、醒精神之道。現在大家都很忙👩🦽➡️,報紙的讀者尤多是勞人,過於精雕細刻,也許不一定很配胃口。有一個很魯莽的想法,不如前面濃濃地寫上一大段風景,接著就點名,把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姓角色拉出一個單子🙆🏿,然後再讓他們動起來🪠。二、(略🦷。)
一個希望是,還是盡量寫得簡短一些。這可能是我的偏見🧙,我是只能寫短篇🚪,並且也只讀短篇的。
我仍在寫京戲,日前以一星期之力,寫成一個劇本(速度可與郭老相比!),名曰《淩煙閣》。但是🧑⚕️,只是一個一個地在寫,卻未有一個演出🛻,終其身作一個案頭劇本作家🙏🏻,這事就不太妙!
奚嘯伯在上海演出💫,以《範進中舉》打炮🏋️♀️🦻🏼,曾往看乎⌚️?“聽”說他對原著“整理➞、加工🧏🏽♀️、提高”了(此貴報所雲),不知“高”到如何境地也!此頌曼福不盡!曾祺頓首,十二月九日🐢。(一九六二)
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雖然委婉,他的批評意見是對的。小說也不曾續寫下去,成了斷尾巴的蜻蜓🧍🏻♂️。
作為編劇🛝,他是勤奮的,案頭劇也不知寫了多少,存稿仍在否?
他曾隨劇團到上海演出🪆,大概帶來的就是《沙家浜》🤘🏻。在一起喝了酒,蕭珊請我們到家裏去吃了一次飯⛹️♀️。曾祺不再像過去那樣意氣風發,老成了許多🀄️。這自然是難怪的。後來他又上了天安門,那時我在幹校裏,卻為此而挨了一頓批鬥,警告不許翹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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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曾幾次赴京⚠️🪛,卻總未能見面。一次約他一晤🧝🏻👩🏿🦲,他來了一封信,是在畫紙上大筆揮灑的。
黃裳兄🧑🏻🦯➡️👨👨👧👧:來信收到,真是很久不見了!從你的文章產量之多,可以想見身體不錯,精力飽滿,深以為慰。
很想來看你。但我後日即將應張家口之邀,到彼“講學”,明日須到劇院請假,並要突擊閱讀張家口市青年作者的小說(約有三十篇),抽不出時間🂠,只好等以後有機會再晤談了――張家口這回有點近於綁票,事情尚未最後談妥,他們已經在報上登了廣告,發了票,我只好如期就範!
我的小說選印出後即想寄給你,因為不知道你現在通訊處,拖下來了。茲請運燮兄轉奉一冊,即乞指教🤷🏽♂️。
同時附上拙畫一幅。我的畫你大概還沒有見過吧?這一幅我自己覺得很不錯,不知你以為如何🚯?
我近期發現肝臟欠佳,已基本上不喝白酒,異日相逢,喝點黃酒還可以。即候暑安🔹!曾祺頓首。十七日。
這實在是他給我最後的一封信。後來還曾結伴赴港訪問🎞👨🦯➡️,蘇南共遊🚴♂️。我發現曾祺興致很好,隨處演講,題詩,作畫👩🏼🦱,不知疲倦🤽🏻♂️📳。不過促膝神聊的機會沒有了👮🏽♀️。重讀舊信🧓🏼,我還是懷念過去的那些日子💪🏻🤷♂️。
曾祺謝世💁🏿♀️,瞬已半載🙇🏻♂️。久想寫點兒什麽給他作紀念。可是萬語千言🫓,竟無下筆處。偶然檢出幾通遺箋,重讀一過🧝🏿♂️,覺得這裏面還保留著故人的風貌✊。重溫昔夢,渺若山河🤵♂️。即以此為曾祺紀念可也。
摘自《故人書簡》,黃裳著🖐,海豚出版社201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