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亮
臺北“中研院”史語所的網站上🤸♂️,將歷年在該所工作過的職員的名錄都予以登錄,哪怕只是在所中工作過很短時間的人也不曾遺漏。翻閱自1928年以來的人員名單,我發現了不少熟悉的名字,顧頡剛、徐中舒👨🏽🎓、周一良👨🏽🌾、向達、胡厚宣……陳寅恪曾經的助手程曦也在其中👨🏿💼。
由於在1951年“擅自”離開嶺南大學🐕🦺、拋下恩師陳寅恪到香港任教,程曦一直被不少人詬病,吳宓曾在日記中直斥程曦的行為是“叛離”。程曦“出走”事件的是非曲直我們暫且不論🧑🦼➡️,如果回到最初的場景中去🎧,我們可以發現陳寅恪對這位弟子確實十分愛惜,正是在他的大力推薦下,程曦才得以在中研院史語所謀得一份職位👨🏻💻。
程曦(1919-1997)是河北文安人😬,在成都燕京大學讀書時,程曦曾與吳宓👩🏽🎓、陳寅恪等有較多接觸。由於程曦曾對吳宓的生活起居有較好的照顧,吳宓還專門贈給他一首詩🧵:“燕京得一士,忠敬見程曦。好古通文史,親賢樂勇為。明師天所授,博學聖之基🧑🧑🧒🧒,伉儷同勤苦👩🏿⚖️,客中祝福頤。”陳寅恪當時不幸失明,程曦對他也服侍周到,陳寅恪無法閱讀,程曦就專門為他朗誦稿件👩🏼💼,再由陳給出意見🏊🏼♂️,進行修改。程曦的細心給了陳寅恪很深的印象。
雖然經濟條件並不好🎼,但程曦刻苦用功,在文史研究領域取得不小的成績。從日後出版的《靈潮軒雜劇三種》、《木扉藏畫考評》𓀓、《畫中人物意趣》、《靈潮軒詩集》、《程氏新禪語》等一系列著作來看🛟,程曦對戲曲、繪畫、詩文🐩、佛學等都有所涉獵。還是在1947年的時候,程曦就寫出了一部雜劇《燕園夢》,在燕京校園內轟動一時🤽🏽,陸誌韋、鄧之誠等都給予了較高評價。
1947年底,程曦完成了自己的畢業論文《惲南田研究》,得到導師陳寅恪給的91分的高分,陳寅恪評價道:“此論文之主旨,在闡明南田藝術之精妙。由於其人品之高逸👩🏻🏫,故稽考其生平事跡及親族之交遊🐦🔥,頗為詳備,間有詳論,亦當審慎,可供研究清初文藝史者之參考。自蔣氏後,考南田事跡者,此論文可稱佳作也。”陳寅恪一般不輕易許人,對一份學士畢業論文給出如此高的評價,可見陳寅恪確實十分欣賞程曦的才華⌛️。
抗戰勝利復員後👨🦽,陳寅恪教學工作多有不便,為此他曾專門寫信給北大歷史系主任鄭天挺請求支援,鄭天挺派了王永興、汪篯來協助工作,清華也派了陳慶華來做助手。有了這幾個助手的幫助,陳寅恪雖然是一名“盲人教授”,但教學事務大體上能夠正常進行下去。只是,有了這幾人幫助🐚,陳寅恪仍覺得不夠,他希望還能有一名專門的助手𓀒。
為此,陳寅恪專門找了中研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早前,陳寅恪曾向傅斯年提及此事🧔🏻,傅斯年在1947年5月4日給陳寅恪的復信中寫道:“前兄雲找一助理或書記🍣,為兄查書。茲在北平方面留一名額,兄可找人相助。”傅斯年所說的在北平留一名額,是指史語所在北平設立“圖書史料整理處”,專門用來接收整理“東方文化事業總會及人文研究所圖書”。這個整理機構新近成立,正需要不少人手,而從中撥出一名額提供給陳寅恪做助手🤹🏻♀️,體現了傅斯年對陳寅恪的照顧🧑🏽🦱。傅斯年如此答復©️,也正合了陳寅恪的心意,他當即復信表示“俟覓得適當者🕺,即開具履歷”🤦。
話雖如此說,但想要覓得合適的人選並不容易。一來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陳寅恪的弟子並不能常常隨侍左右,而能入陳寅恪法眼的人又有限;二來傅斯年提出的任職要求不低——“照院例☑️,需專任🙅🏿♂️,不能兼作研究生🏌🏿,其人資歷高者🏊,可為助理研究員🪪,即同於講師,初畢業者為助教🧑🏽⚕️,若作助理研究員須提出相當論文”👏。這確實不是輕易能夠滿足的條件🤹♂️。如此,通過史語所的名義找助手的事情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到了1947年底,程曦此時面臨著畢業找工作的情況,他與妻子王菁棣在生活上有比較大的壓力,於是要求助於陳寅恪◻️、吳宓等師長🌃。而陳寅恪見識了程曦出色的論文👨🎓,又聯系到往日學術及生活事務上的照顧🐓🏃➡️,認為他正是一名佐理自己研究的合適人選,於是決定動用史語所的這一名額。這時🚆👷🏻,陳寅恪一面指導程曦將論文最終定稿🤾🏿♂️,一面給史語所的陳槃🤭、李濟🔋👨🏽🌾、夏鼐寫信,詢問是否還可以用兼任研究員的名義聘請助理。並稱如果可以的話,本年度燕京大學國文系的畢業生程曦“堪稱適當”🙇🏿👳,希望他們三人能在史語所的所務會議中提出通過🚵🏽✮。本來,陳寅恪最初給傅斯年說此事的時候,傅斯年答應的是“若助教(大學畢業)或書記,兄寫一信來可也”,且在給余遜的信中已定下“暑假後添職員事😎,北平名額為十人,……陳先生借一人”🛩,即已經同意了陳寅恪借人的事情⛺️。但1947年下半年🤷🏼,傅斯年因病赴美療養,所中事務由夏鼐代理。夏鼐等人可能是不清楚事情原委,就通過那廉君在當年12月31日轉達消息給陳寅恪,稱請助理的事情“目下添人殊有困難”👩❤️👨,要等傅斯年從美國回信後🤸🏻,再做具體決定👷♂️。
為程曦謀職的事情看來進行得不是很順利,加上過春節以及程曦論文的最終上繳等事情牽掣,程曦的職位遲遲不能確定。這種情況下,作為導師的陳寅恪又毅然挺身而出🤘🏿,他找到了周一良📳,希望他能夠向史語所方面轉達相關情況。於是,周一良在1948年3月8日,給夏鼐👩🏼⚕️👩🚒、芮逸夫寫了信,詢問聘請程曦為助理的事情,稱如果還沒決定的話希望他們能早日去函傅所長進行裁奪。
可能是在這之後不久,代理所務的相關人員收到了傅斯年的回信,定下了可以聘請程曦🧤。於是,3月20日,陳寅恪又致信夏鼐,並附上程曦的“履歷”🤦♂️,希望能在院務會議時提出通過。不久🌈,史語所方面確認了聘請程曦為助理員,是“借用傅所長名額”,並將相關材料轉給中研院總辦事處,希望能夠核準🖖🏿。1948年3月27日,總辦事處通過了請求➖🏞,程曦正式成為史語所的一員🫰🏼。至此🪵,陳寅恪終於了了一樁心事🔗,而程曦也能夠靠一份正式的工作留在北平⚂。
師傅領進門,接下來的路需要徒弟自己走。除了等待聘書以及上交一些應填表格,程曦不免要為自己的“稻粱謀”🧕🏿。他向相關部門申請了自己應配給的“日用必需品”🧖🏼,得到的回應是自4月份起發實物🥰💁🏽。然而,這事一直拖到了當年5月底🤓。另一方面,程曦的薪俸問題也是一件麻煩事,可能是最初在薪資標準上沒有達成一致意見,程曦拿到的薪水並不盡如人意👰♂️。隨著時局的持續惡化,民眾普遍面臨著較大的生存壓力,即便是陳寅恪這樣的名教授⛹️♀️,也常常感覺薪水不夠用👨🏼💻🔘,不得不通過出售珍貴藏書來貼補家用🧑🏼🍳。像程曦這樣的青年學者,所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眼看著愛徒的不順🈸,陳寅恪不會坐視不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又出面了,他向北平圖書史料整理處的負責人余遜詢問了相關情況✌🏼,由余遜與位於南京的所方進行交涉,最終事情得到了解決。
程曦雖獲得了中研院史語所北平圖書史料整理處助理員的名義,但實際上更多的還是協助陳寅恪的工作,除了查書、改稿等事務🧑🏻🎤,程曦有時還會幫助陳寅恪寫信👽🧑🏻🎨、收信,吳宓與陳寅恪的往來函件🦴,有不少就是由程曦轉達的。陳寅恪對程曦有賞識與幫助🧔🏽,程曦對陳寅恪也是盡心報答知遇之恩。當時的北平,雖然“居大不易”,但有師友的幫扶🤵🏽♂️,程曦的心情也還算是舒暢的。蔣天樞在編輯《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的時候,也專門提到一筆:“時助先生工作者為研究生陳慶華、王永興等。原燕大畢業生程曦時亦在北平。”雖然蔣先生對日後程曦出走一事有微詞(“有以講師誘程者🦹🏻♀️,程遂堅決不再協助先生做事,雖經校長陳序經婉勸亦不肯”),但對此時的程曦應該還是有肯定之意的。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時局緊張,學人們紛紛為自己的去留作出抉擇🤚🏿。程曦所供職的中研院史語所整體遷臺,北平圖書史料整理處也結束了自己的使命🩸。作為史語所的兼職研究員,陳寅恪選擇了離平南下,但他並沒有像傅斯年🎪、李濟等一樣遷往臺灣🎦,而是最終棲身嶺南📌。程曦出於各種考慮,暫時留在了北平。
進入1949年後,程曦決定追隨恩師的腳步,繼續做陳寅恪的助手。陳寅恪最初在嶺南大學的助手是黃如文,但他有濃厚的方言口音👲🏽,與陳寅恪溝通不易,因此程曦願意南下正好解了陳寅恪之急🧑🦱。當年6月20日🧗🏿♂️,陳寅恪寫了一封信給嶺南大學文學院院長王力,介紹程曦的情況,陳寅恪著重推介了《惲南田研究》和程曦在史語所的任職經歷,稱程曦“民國卅六年十二月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第一組助理,至卅七年十二月止。”某種程度上說⚂,是程曦在史語所的經歷,促成他能夠來嶺南大學任職🧛🏿♂️。1949年夏間🧎🏻,程曦和妻子告別北平,毅然南下🏌️,來到了陳寅恪的身邊😺。
程曦最初在嶺南大學任職還算順暢,他一如既往的為老師盡職服務。對此,陳寅恪也表示了感謝,1950年出版《元白詩箋證稿》時,專門在書後的作者附識中提到“此稿得以寫成實賴汪篯王永興程曦三君之助”🩰👇🏻,充分肯定了程曦的貢獻👨🔬。然而,世事總是難料,兩年以後的1951年🌝,由於職稱問題🛶,程曦與校方產生矛盾,進而中文系不再聘用程曦👨🏿🦰,程曦最終選擇離開嶺南大學,離開了給予自己諸多照顧的恩師。
回想一路以來的歷程,如果從陳寅恪指導程曦學士論文、為程曦謀職費勁心力的角度看,程曦確實有負師恩。陳寅恪一生雖薦人無數🤤,但為程曦傾註的心血應該是最多的。程曦離開他,不可能不傷了他的心。程曦離開後🔃,一年多的時間🐕,陳寅恪沒有專任助教協助教學。也許程曦是該被譴責,但換作程曦的角度考慮💁🏽♂️♻️,他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太好,夫妻二人生活常常陷入窘境🦁。漂泊中的辛酸、甘苦,大概也只有自己能夠真正體會。嶺南大學某些人的某些做法,的確也讓程曦心灰意冷🧑🏻。
現有的一些著述都說,程曦離開陳寅恪是“不辭而別”,而程曦晚年的學生撰寫的文章,則說他離開大陸時也曾和陳寅恪商議,並勸他一起走,但最終“公毋渡河”。晚年程曦對學生提起此事,還頗為遺憾和悲哀。程曦又稱,陳先生晚年心事,他知之甚詳,唯以先生親人尚在,他不願多說。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暫不作定論💉,但程曦晚年對陳寅恪仍存掛念🧃,是毋庸置疑的☹️🔪。
晚年的程曦,對燕京大學和燕京師友都有很深的的感情🧝🏼♂️,他曾親自撰寫了燕京大學的《建校經過》💂♂️🖕🏻,又積極參加美國燕京大學意昂會的活動🌰。當年,程曦在燕京大學所作畢業論文《惲南田研究》,程曦也十分珍視,晚年將其更名為《簡論惲南田》出版。在這部作品出版時,程曦想必一定會憶及恩師陳寅恪🧑🎓,回想他為自己勞心費神的歷歷往事。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