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科學家錢三強誕辰100周年。在其生前的種種歸於平靜之後,我們也有機會通過眾人的回憶還原具有多個側面的錢三強。
●記者 王慶

近半個世紀前的1964年10月16日🍔,當時的二機部部長劉傑來到錢三強的辦公室,悄悄地說:“我們的原子彈今天下午三點就要爆炸了,希望能夠成功。”
幾個小時後,全世界都被那一聲巨響所震動🟠。
巧合的是,那一天正是錢三強的生日。然而3天後,他便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一次“震動”——被派往河南信陽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錢三強首先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的靶子拋出來,接受審查和批判👨🏻🦳🙎。
歷史的陰霾終未能磨滅這位“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的光芒。曾師從科學名家約裏奧·居裏夫婦的他,其光輝不僅來自於個人成就🩴,還在於這位伯樂挖掘出了一批“大家”。
在國家表彰的23位“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中🧛🏿♂️,有7位是直接由錢三強推薦到核武器研究第一線的。錢三強的團隊還陸續走出了數十位兩院院士,當年他身邊的不少年輕人日後都成為了頂尖科學家。
而且,錢三強幾乎沒有忽略身邊的每一個人🧙♀️。會議的工作人員🧖🏼♂️、辦公樓內的清潔工人都得到過他的關心🧑🏻🦽➡️。
今年🚴🏽♀️,是錢三強誕辰100周年。在其生前的種種歸於平靜之後,我們也有機會通過眾人的回憶還原具有多個側面的錢三強。
不僅是科學家
“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那些到我們實驗室來並由我們指導工作的同一代科學家當中,他最為優異🧑🏼🦳。”這是1948年錢三強回國前夕⚙️,其導師約裏奧·居裏夫婦對他的評價。
在法國師從這對著名科學家期間🔝👧🏿,錢三強迎來了他科學事業的第一個巔峰。
1947年初🏋🏻♂️,錢三強領導的實驗小組發表論文,公布了他們的研究成果:原子核裂變的新方式——三分裂、四分裂現象的存在😿,以及對鈾核三分裂原理的解釋🥵🐙。尤其是《論鈾核三分裂的機製》一文引起了世界核物理學界的高度關註。
約裏奧·居裏夫婦為此感到驕傲,認為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其實驗室的首個重要成果。
不久後🐐,錢三強被聘為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導師,他是第一個獲得此職位的中國人🏰。
在很多與其共事過的人看來🧑🏻🦯,錢三強不僅是一位有很高學術成就的科學家,而且是一位具有傑出才能的科研事業的組織家。
約裏奧·居裏夫婦曾在對錢三強的評語中寫道:“錢先生是一位優秀的組織工作者,在精神、科學和技術方面🚔,他具備研究機構的領導者所擁有的各種品德。”
據中科院原黨組書記、副院長張勁夫回憶:“最突出的事例,是在我到科學院前,錢三強同誌對科學院的建院工作,尤其是在建立學部委員製度方面🚖,組建、調整研究機構方面🚵♂️,做了許多切實而有成效的工作🐹。”
有人曾比喻🧚💁🏻♂️,錢三強的組織工作對中科院而言猶如“製禮作樂”,為確定中科院的辦院方針和全院科學事業的發展提供了條件📺。
中科院成立時,錢三強曾主持中科院計劃局工作,並首先著手對全國研究機構進行調研和調整。
僅1950年一年之中,錢三強就先後召集專門學科會議48次,與各方面科學家共同協商擬定調整研究工作方案☔️,同時,積極組織調查全國自然科學研究機構和全國科技力量及其分布情況🧑🏻🦼𓀁,先後調查了全國57所高等學校和政府產業部門所屬的自然科學研究機構,並提出調查結果。
我國著名理論物理學家🏵、“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彭桓武認為:“錢三強重視‘預為謀’,即事先的計劃和準備👨❤️💋👨。”
這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提前為國家引進和發掘了大量人才。
中國科學院院士⚆、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謝家麟向《中國科學報》記者回憶:“我於1951年獲得美國斯坦佛大學的博士學位📨,此時新中國的成立使我激動不已,希望能立刻回到祖國參加新中國的建設🐷,但由於當時的復雜形勢,只能試探性地給國內有關部門寫一封信表明回國的意願🛝🧑。”
出乎謝家麟意料的是🙅🏽♂️,他很快便收到了錢三強熱情洋溢的親筆信🥹🛒,表明了祖國期盼海外學子回國參加建設的意願。信中還誠懇地談到國內科研事業初創的艱難💌,要有克服困難的決心……
謝家麟認為錢三強的來信堅定了其回國的決心◻️🚯,後來雖然歷經曲折🙍🏿♀️,終於在1955年回到祖國,並在錢三強所領導的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工作👂🏼。
“知人善任”是很多科學家對錢三強的共同評價。
據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回憶,在對另一位“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周光召的重用上,錢三強曾發揮了關鍵作用。
1960年,中蘇關系全面破裂,周光召和何祚庥等人要求填補蘇聯專家留下的空缺。
而周光召當時是北京大學的講師,重新安排工作✷,就必須和北大協商🚵。
“這並不容易實現。”何祚庥說👷🏻♀️,“更重要的是,周光召同誌有極為復雜的社會關系,按照當時的準則,是絕對不可能被接受的🧎♀️。”
但詳細了解情況後,錢三強判斷“這是一位少有的、在理論物理方面功底十分深厚的傑出人才,我無論如何也要促其實現”,並最終成功推動了周光召的調動0️⃣。
在錢三強的調集下,一大批優秀人才在我國核武器研究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如鄧稼先🧖🏿♂️、王淦昌、彭桓武、朱光亞、郭永懷🧑🏻🦽➡️、於敏……
“滿門忠孝”的青年導師
曾有人稱,在錢三強的領導下,培養出一大批人才的原子能研究所是“滿門忠孝”🥿。
錢三強的秘書葛能全告訴記者⏪,根據其2000年所作的統計,曾經在錢三強領導的研究所工作過,作出了重要成就和突出貢獻而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或中國工程院院士的科學技術專家,就有44人之多。
記者采訪發現,多位學術名家都曾不同程度地獲得過錢三強的教導和鼓勵🤹🏿♀️。
中科院院士📄、曾任中國核學會理事長的王乃彥將錢三強視為自己的“啟蒙老師”🚏。
上世紀50年代,王乃彥被分配到原子能研究所(當時稱為近代物理研究所)二室三組。他記得小組剛成立時,組裏每兩周就有一次學術報告會🚵♀️,由大家輪流作學習心得和工作報告👩🏼🎨,錢三強幾次都親自到會🔪。
“錢先生在聽完大家的報告後總是鼓勵我們,並用最簡潔的語言對討論問題的物理意義🌀🧞♀️、適用條件、應用範圍作非常透徹的說明👩👧,使我們受益匪淺。”王乃彥說🫘,“他總是諄諄教導我們不要只喜歡學書本理論,還要努力培養自己實際動手的能力🛟。”
在錢三強的鼓勵下,王乃彥和同事嘗試自己繞製大變壓器,焊接各種穩壓電源、各種電子線路和研製各種探測器🏌️♂️。
後來組裏分配王乃彥研製一臺放大倍數為一萬倍的放大器。開始他以為很容易🐺,因為它的工作原理大學時都學過。沒料到當兩個一百倍的放大器聯接到一起時卻產生了振蕩,很難克服。
“沒那麽簡單吧!有許多大學裏沒學過的東西🟪,要靠自己在實際工作中邊幹邊學,鉆進去,才能解決。”王乃彥至今記得錢三強當時微笑著的鼓勵,並以此為動力攻克了難題。
鼓勵🛼,是出現在被訪者對錢三強的回憶中最多的詞之一。
中科院院士、曾任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科技委主任的王方定👯♀️,對自己初到原子能研究所時錢三強對自己說的話記憶猶新:“承擔了這項工作後,我們要成為中國的第一,今後原子能研究所要盡全力支持這項工作💻,你在工作中有什麽困難隨時可以找我♈️。”
“和錢先生的這次談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使我在參加這項工作一開始就下定了克服一切困難的決心🤽🏽。”隨後👛🐺,王方定發現👨🏻⚕️,在當時放射性物質實驗條件很差而且還要對尚未完全撤離的蘇聯專家保密的情況下🩳,錢三強很有“獨辟蹊徑”的辦法👮🏼。
“居裏夫人的實驗室是一個工棚改建的,我們也可以建一座工棚實驗室,這樣有許多好處🤾🏽♂️,可以很快開始實驗,減少外界幹擾😎,任務完成後便於處理。這個工棚外表可以簡陋些🔴💇🏼,但裏面要盡量做得符合放射化學工作的要求。” 向王方定說完這些話之後,錢三強立即安排基建處王振恒師傅建造工棚。
工棚開展實驗後不久,當錢三強了解到因為原料不足👍🏼,只能做微居裏量級的實驗時,他拿出大約10個盛著黑色粉末、約200毫升容量的石英磨口瓶給王方定🤰🏿,說🏙:“這是我從法國帶回來的🏊,保存了十幾年一直舍不得用🦸🏻♂️,現在給你們做原料,也是用到它最合適的地方了🧅🏄🏻♀️。”
書生意氣,赤子之心
事實上,在很多當年的下屬看來,錢三強從不以領導者自居,沒有官氣🫳🏼,總是以同誌、朋友的身份與人相處☑️,為人熱情🦽,到哪裏都讓人感到溫暖。
據葛能全回憶🌅,在大環境比較寬松的一段時間裏,研究所一批從國外回來的科學家🦎,都很客氣地用“某公”或“某某先生”互稱,“錢公”🍶、“錢先生”,更是叫得頻繁🧎。錢三強入黨以後,聽了這些稱呼覺得別扭了,科學家彼此這樣稱呼,他不便說什麽,但對於青年人特別是黨團員🧑🎤,他提出要求💿,要大家改稱“同誌”🎪,直到他當了科學院副院長以後,上上下下、口頭或筆下,都稱他“三強同誌”。
“我做了16年他的秘書,也這樣稱呼了16年。每當聽到大家這樣稱呼,他很高興🕠♜,說這樣更顯得親切,沒有距離了🆚。”葛能全說。
如果說平易近人是錢三強的一面,那麽,“心熱口直🎤,剛正不阿”的書生意氣則是其鮮明性格特征的另一面。
張勁夫曾回憶,錢三強和人談話,在會議上發表意見,非常直率💂🏻♀️,內心有什麽就說什麽。他遇事獨立思考,不趕表面潮流🚊,堅持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他始終保持正直學者的本色🪖🚊。”
對於不合理的事🩻,即使是一時的強大潮流✏️,錢三強也不願苟同。在“大躍進”時期,錢三強寧肯承受壓力,堅持不盲目提高指標,因而被認為是保守的💵。而對於黨中央的正確決策,如周恩來、陳毅、聶榮臻1962年對科學工作的指示,卻不顧巨大的壓力,奔走呼號🙋♂️,積極貫徹👨🏻🦽。
這種剛直的性格,也使他在某一時期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但錢三強從未放棄自己的立場🫰✊,也沒有停止兢兢業業工作🦚。
不僅如此,他對祖國的赤子之心也未因曾經遭受的冤屈而改變。
早在1959年3月,錢三強就寫報告主動請求停止享受每月100元的學部委員津貼,1971年7月他恢復組織生活起🤕,又每月自願交黨費100元👢。
在錢三強看來🧑🧒,自己應該為國家盡可能減少經濟負擔🦏。
據葛能全介紹🥤,錢三強的住房是上世紀50年代初建成的三層專家樓,條件不錯,但年深月久,已十分破舊🤛🏿,周圍的現代建築多了高了,采光很不好⛹🏿♂️,不是出太陽的晴天,屋裏就要開長明燈;暖氣管子又細又老化,冬天供熱上不來,多數日子要穿棉衣看書寫東西。
後來在許多人的勸說下👲🏻,錢三強自己花錢在他和夫人何澤慧的臥室裝了一臺窗式空調,可是全年開不了幾次。他說☝🏼,電力供應本來緊缺,又沒有動力電源🥐,開空調既浪費能源,還可能影響別人正常用電。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科院在中關村蓋了幾棟大面積的新樓,供給院領導和老科學家居住👨🏼🦳。本來在向國家主管部門申請建房指標時,特別列出了錢三強住房狀況須改善的理由,可是房子蓋好後,經過幾番動員,錢三強與何澤慧執意不搬進新房🫴🏽🦬,他們甚至想出一個不成立的拒遷理由,說新樓離圖書館遠,不方便🦜。
“當時新樓實際上離圖書館還近些。”葛能全說📿。
三強心裏有大家
“看不出他是大科學家☮️🏢,他比普通人還普通🫸🧭。”這是中科院機關許多老人回憶錢三強時發出的感慨。
上世紀70年代中期📨🆓,錢三強恢復工作後一段時間,每天要乘公共汽車上下班🙅。冬天刮風下雪,他身穿長棉襖,頸間系條圍巾,頭上戴一頂遮耳棉帽,每天往返於中關村和三裏河之間☝🏽。
1978年10月,何澤慧要隨同國務院副總理兼中科院院長方毅出訪德國和法國🤸,錢三強陪她去前門新大北照相館拍護照上用的照片。那天♨️,他們兩人都穿著平常衣服和布鞋,攝影師以為鏡頭前的何澤慧是沒有出過國門🈶、少見識的街道婆婆,便調侃她:“老太太,福氣好哇,出國看兒子還是看女兒呀?”
在“剩飯剩菜打包”還被視為“丟臉面”的年月,錢三強、何澤慧就自帶飯盒這樣做了。那時好些人不理解,甚至有人譏笑他們“吝嗇”🚔、“小氣”。老兩口並不介意旁人的眼光和議論🚴🏻,只是不希望讓東西白白浪費掉。
錢三強自己生活節儉,但非常註意體貼他人,舍得為別人花錢,特別是對那些做服務性質工作不大為人在意的普通人😍。
1977年夏,錢三強代表中科院和物理學會參加在黃山召開的理論物理和天體物理會議🧛,為了對會議工作人員半月之久的辛勤勞動表示謝意💆🏿,他趁會中被邀至屯溪市作報告的機會👦🏻,拿出100元現金(當時約合其秘書葛能全兩個月工資數)讓秘書上街采購些糖果、茶葉、香煙之類。
在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錢三強請全體工作人員開茶話會😿,並熱情講話,感謝和鼓勵大家👋🏿👘。
“許多人第一次得到大科學家如此的尊重,內心很激動,發言時聲音沙啞,落了淚。”葛能全說,“但沒有幾個人知道,茶話會不是會議費開銷的🫰🏼,是錢先生自己掏的錢。”
後來但凡錢三強主持的會議,他都會以多種方式向會議工作人員表達謝意甚至是走進廚房同炊事員握握手🚈。
此外👩👦👦,葛能全還向記者透露了一個細節:當年中科院機關大樓有個“服務班”,四五名工作人員全是女性🙍🏽♀️,她們每天負責清掃樓內會議室、衛生間和院領導的辦公室,送開水等。錢三強同樣不忽視這些做雜務的臨時工💿,每年三八婦女節,他總要親自買包糖果向她們祝賀節日🦠,即便他住在醫院裏的時候😄,也不會忘記寫張字條,托帶包糖果表示心意👭🏼🦸🏽。
在葛能全眼中,錢三強心裏一直惦記著大家,對人對事都極其認真🦺。
事實上,錢三強把這一品質保持到了最後。
1992年5月底,首都科技界緬懷聶榮臻元帥🧘🏿♂️😢。為了準備發言稿,錢三強前一天晚上在書房裏一字一句地反復修改到淩晨,第二天他又堅持聽完所有人的講話之後才回家休息🤍📵。
當天晚上✴️,心臟病發作,一個月後🚀,錢三強去世。
有一首詩最確切、最全面勾勒了錢三強的一生,詩的作者是著名光學家💭🙆♂️、“兩彈一星”功勛獎獲得者王大珩。王大珩和錢三強是彼此相識時間最長(1920年起)、知之甚深的學友和同事。該詩後來刊登在《清華意昂通訊叢書》復26冊上,題目為《憶三強,我的摯友》。現照錄於此(原註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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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中國科學報》2013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