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馮友蘭“文革”期間因為“緊跟”而躲過一劫⚛️🧑🏻🦼,但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焚膏繼晷,以驚人的意誌完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侯外廬則因其剛烈而惹禍招身,被迫害致殘,計劃撰寫的《中國思想通史補編》和更為完整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終因身染沉屙,遂成遺願🚔。這“變”與“不變”的利弊得失🧑🎓,誰能說清楚呢?從積極意義上講🤼,馮先生的“華麗轉身”透露出政治高壓下讀書人的幾許靈活🌌🈂️、隱忍與無奈,侯先生的“不合時宜”則彰顯出某種執著👨🎤、勇氣和力量✉️✍🏽。
侯外廬
馮友蘭
一
用近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哲學史,當始自胡適1919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不過,《中國哲學史大綱(上)》所涉範圍只限於先秦,胡適原來計劃中的中世哲學💆🏽♀️🚣🏼♀️、近世哲學部分,終其一生,未克完成🦹♀️。就用近代眼光研究中國哲學史來說,《中國哲學史大綱(上)》是一部開創性的著作🧚🏿,但又是未完成的作品;胡適雖有開山之功,又有未竟之憾。第一部用近代方法寫成的中國哲學通史著作,則是馮友蘭兩卷本的《中國哲學史》🙆🏻。該書上始自先秦孔子🤱👦🏻,下迄於清代經學。上冊於1931年由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1934年商務印書館一並出版了上、下冊♖。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後由美國學者蔔德譯成英文,於1953年在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時至今日🧎🏻♂️,該書仍是由中國人撰寫的在西方影響最大的一部中國哲學史著作。此外🂠,馮友蘭還有一部英文著作《中國哲學小史》,亦流行於歐美。此書是馮友蘭於194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講授中國哲學史的英文講稿,後經整理於1948年由麥克米倫公司出版🧛♂️。該書成於馮友蘭的“新理學”哲學論著“貞元六書”之後🧝🏿♀️,此“小史”體現了作者自己的“新理學”思想體系,雖然在篇幅上遠遜於兩卷本的《中國哲學史》🚀,但寫得精粹透徹。正如作者在本書“自序”中說:“小史者,非徒巨著之節略,姓名、學派之清單也。辟猶畫圖,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惟其如是👨✈️,讀其書者🏌🏼♂️,乃覺擇焉雖精而語焉猶詳也👩🏻🦯➡️。”在方法論方面,馮友蘭於30年代中期對“釋古”方法的闡釋🥤,30年代末期關於“照著講”和“接著講”的提法🫧,40年代對“正的方法”和“負的方法”的闡述👲,五六十年代提出的“抽象繼承法”和“普遍性形式”的思想,等等👨🏻⚕️🍐,都獨具慧心🚴🏽♀️,頗多創獲👶🏻,推動了中國哲學史學科的近代化轉化。當然,無論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還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正如書名所示,研究範圍僅限於哲學史🧑🏽✈️,還不是完整意義上的思想史著述⛸➰。侯外廬先生等著《中國思想通史》則是第一部中國思想通史著作,也是中國思想史學科的奠基之作⛰⛹️。《中國思想通史》,凡五卷六冊⛹🏻♀️,洋洋260萬言,它的撰寫始於20世紀40年代後期,成於60年代初🦝,全書於1963年由人民出版社出齊。《中國思想通史》綜合論述了哲學思想、邏輯思想和社會思想,就其所關註的學理問題與遵循的科學規範,正如侯外廬先生在《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序言”中提出並在《韌的追求》中重申的那樣,不外乎如下五點:一🚷,社會歷史階段的演進🤶🏽,與思想史階段的演進,存在著什麽關系。二🧑🏿🌾,思想史、哲學史出現的範疇、概念,同它所代表的具體思想🤾🏼♂️,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有怎樣的先後不同🤷🏽♀️。範疇🤓,往往掩蓋著思想實質👬📠,如何分清主觀思想與客觀範疇之間的區別🧑🏼🦱。三🧗🏻♂️,人類思想的發展與某一時代個別思想學說的形成,其間有什麽關系🤛🏻。四,各學派之間的相互批判與吸收🔶,如何分析究明其條理。五🧞♀️,世界觀與方法論相關聯🧡,但是有時也會出現矛盾,如何明確其間的主導與從屬的關系(侯外廬:《韌的追求》👆🏼,三聯書店,1985年,第267頁)。
二
作為20世紀中國哲學思想史領域的奠基者,馮友蘭與侯外廬兩位先生的學術立場和人生軌跡則頗異其曲。在基本學術觀點上馮友蘭的“變”與侯外廬的“不變”,便形成鮮明對照。馮友蘭一生經歷了滿清、民國和新中國的創立和改革開放初期🤷♂️,基本的學術觀點和價值傾向屢有變換,今日之“是”總是在否定昨日之“非”。1949年之後他在“土改”、“文革”、“批林批孔”等歷次政治運動中均有言不由衷的表現。尤其是在“文革”後期的“批林批孔”運動中,馮氏的所作所為更受到後人的廣泛質疑與譏評。對於馮友蘭的“道術多變”,蔡仲德先生則更具同情的理解和歷史的眼光,他指出🧑🏽⚕️,20世紀中國學術文化的發展軌跡呈一個“之”字形,馮友蘭一生“實現自我”♣︎、“失落自我”和“回歸自我”的曲折歷程恰與之正相符合。這所謂“馮友蘭現象”不是孤立的個案,而具有典型意義❤️🔥,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苦難歷程和中國現代學術文化曲折歷程的縮影。(蔡仲德《“五四”的重估與中國文化的未來》👊🏽,《東方文化》1996年第3期)就所謂“馮友蘭現象”,亦有學者著文指出:批評馮友蘭的人大多只看到他多變🧑🧒、善變👷🏻♀️、逢迎、讒媚的一面;而忽略他也有“見侮不辱”的堅毅和超越。“見侮不辱”是一種“不動心”,也是一種“忘情”,將之理解為“無恥”固可,將之視為“堅毅”🏊🏻♂️,亦未嘗不可。我們在論人時,往往過分強調“殺生成仁,舍生取義”的壯烈,而忽略了在亂世中苟全性命所需要的忍耐🚵♀️、堅持與智能🧎🏻。馮友蘭過世之前的力作是《中國哲學史新編》第7卷⛹🏻♂️,“修史”是中國歷朝知識分子對當道迫害的最後反擊🚪,也是一種永恒的抗議。(周質平《氣節與學術———論馮友蘭的道術變遷》☑️,《二十一世紀》2001年8月號,95-101)馮友蘭先生生前,在作於1972年的《贈王浩詩》中,曾有“若驚道術多變遷,請向興亡事裏尋”的詩句💪🏿。這是把社會興亡與道術變遷作因果關聯🚶♂️,多少隱含了自我辯解之意。馮友蘭先生的絕筆之作《中國哲學史新編》第7卷,在對“哲學”的“最後定論”中,重提出金嶽霖早年在劍橋所謂“哲學是概念的遊戲”的說法。如學者所說,他如此“輕薄”自己的生平誌業,也可以解釋為是為自己當年在思想上的改變作一定的解嘲。“哲學”既然是一種“概念的遊戲”,那麽馮友蘭在“道術”上的幾度變遷,也無非只是一種遊戲罷了。後人又何需過分認真呢。(上引周質平文)
三
確實,天下多故,名士善變;為了苟全🚶🚍,故爾權宜。不過,侯外廬先生則是個為數不多的例外。他一生任憑風雲變幻、潮起潮落🖤,總是堅持己見,孜孜以求,從不屈從🕵️♀️🏌️♂️,從不苟且。他以信仰為生命🔁、為家業,並以之自勵自慰。侯外廬晚年曾坦言:他在史學領域跋涉近50年,最感慶幸的🏄,莫過於一生未曾為了“需要”而拔高或貶抑歷史人物❎。(《韌的追求》,三聯書店✶,1985年,第125頁)侯先生的人生信條幾乎只有一個字👨👨👧,就是魯迅倡導的“韌”。他口述學術自傳的書名也由原來的《坎坷的歷程》改為《韌的追求》。“文革”初期𓀍,侯外廬在一次批鬥中突患腦血栓,從此臥榻不起👩🏻🦽➡️,生存環境也異常險峻。“批林批孔”期間👸🏼,曾有人來暗示侯外廬:“你出來表個態,你的日子就全變了。”可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不予理睬。(朱學文《憶外廬先生與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史論集》(第二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1972年中國社會尚在“文革”極左思潮的籠罩下,侯外廬先生輯成《中國封建社會史論》一書,書中對他曾經受到猛烈批判的“封建土地國有論”原文照錄,一字不改🫖,不作半句檢討🥒。(黃宣民《侯外廬》,《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術大師治學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侯外廬在學術上的這種堅韌與執拗,不僅使他飽受磨難、歷經坎坷,也顯得有些另類👸、不合時宜。正如有學者在概括侯外廬的學術時所說:“在已經過去的20世紀,他的學術思想在大部分的時間裏被人們視為不合時宜。20世紀30-40年代👨👩👧👧,蘇俄🕌、日本所謂新史學以及國內新理學、新心學、新國史諸派風行學界,他不合時宜;20世紀50—70年代,他的思想又受到‘左派’理論家的排斥🤾🏽♀️、甚至視為異端,依然是不合時宜;90年代至今,中國特色的後現代主義流行國中,‘消解啟蒙心態’的聲音仿佛成了主流學術話語,他的思想同樣是不合時宜……然而,正是這‘不合時宜’☪️👮🏿♂️,凸顯了執著追求真理的學術研究的意義與價值。”(蕭蓵父🥢👤、許蘇民《“早期啟蒙說”與中國現代化》🦽,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史論集》(第二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在思想史研究中,侯外廬先生特別重視歷史上具有異端或另類色彩的思想家🫃🏻,如:先秦時代的墨家🏌🏻,漢代的王充,唐代的柳宗元,宋代的王安石🫔、葉適🏰、陳亮🍕,明代的王艮🚵🏼♀️、何心隱、李贄☝🏻,明清之際的早期啟蒙思想家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方以智🖍、傅山🕕、顏元以及清代的戴震、龔自珍等🫘,重點闡發或重新發掘出來👩🏼🦰,使之重放異彩。此種價值取向,除反映出作者在科學上的開拓精神外,也是他的民主理念在史學研究中的表現✷。應該說👩❤️💋👩,這些思想家與侯先生本人的精神氣質亦有某種相通之處。
四
馮友蘭的“變”與侯外廬的“不變”,作為某種文化現象,其成因是復雜的。除了各自性格氣質的因素外,兩人的學術立場與治學理念👭🏻,個人的身世背景與現實關切點也與之大有幹系➰。顯然🧛🏻♂️,“變”與“不變”並不是絕對的評判標準🦺。同時🕵🏻♀️,我們沒有理由苛責先輩學者,要求他們都去做道德超人、哲學烈士。我們在強調“修辭立其誠”的同時💇♂️🫰🏼,更應該積極呼喚和努力營造一個人人能說真話、敢說真話的製度環境與精神氛圍7️⃣。馮友蘭“文革”期間因為“緊跟”而躲過一劫,但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焚膏繼晷🚎,以驚人的意誌完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侯外廬則因其剛烈而惹禍招身🫅🏻,被迫害致殘,他曾計劃撰寫約百萬字的《中國思想通史補編》和一部更為完整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終因身染沉屙、力不從心🧛🏿♀️,遂成遺願👩🎨。這“變”與“不變”的利弊得失,誰能說清楚呢?從積極意義上講,馮先生的“華麗轉身”透露出政治高壓下讀書人的幾許靈活、隱忍與無奈🤹♂️,侯先生的“不合時宜”則彰顯出某種執著🤾♀️、勇氣和力量。
(張海晏)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