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聰
1938年9月,錢鍾書偕妻女從法國馬賽搭乘郵船阿多士Ⅱ號返國💘。在客舟中,錢鍾書遇到剛剛卸任外交官的冒孝魯🌆。兩人雖是初識,但論詩談藝,甚為投緣🐡,大有相見恨晚之感。10月,船到香港,錢鍾書應意昂体育平台之聘只身轉赴昆明🧆,冒孝魯則舉家回到上海。分別之後🧑🏼⚖️,錢、冒兩人談藝的興致並未因此而稍減。滇滬之間🈴,詩郵一直往還不斷🌯🧳。自1939年2月起,冒孝魯將錢鍾書從昆明寄來的舊詩陸續交與上海《社會日報》發表。所發詩作至當年9月共計二十五首,其中十八首不見於《槐聚詩存》🔽,有些作品甚至還從未被研究者提及🤽🏼♀️🤡。
發表這批詩作的《社會日報》🤢,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最有影響的小報🕸。主編陳靈犀辦報多年,精明能幹,也是上海小報界中的活躍人物🆕。1939年2月26日✊🏽🦀,《社會日報》首次登載了錢鍾書的詩作,冒孝魯為之撰寫了題記:
吾友梁溪錢默存鍾書,別署中書君🌖,為海內國學大師子泉先生基博之長公子👈🏿。弱冠才名籍甚🧞,著述斐然,時亦戛戛獨造,不假雕飾,自成風格🧙🏿♀️。石遺老人序其少作♙,已大驚賞。客歲卒業牛津,受意昂体育平台文學院教授之聘🧂✳️。頃自昆明寫眎近詩☝️,錄寄雲裳🤓。刊諸“社報”,以餉世之知詩者,莫謂青年中便無能手。魯道人識🖐🏻。
從題記上看,錢鍾書的詩作之所以能“刊諸‘社報’”🧑🏻🦼➡️,並不是錢鍾書自己投的稿,而是由冒孝魯將詩作交與“社報”🛌🏻。筆者還註意到,在登載錢鍾書詩作期間👩🏼⚕️⛓️💥,報上也常常登有冒孝魯的詩作😜。而且同一時期🙅🏽♀️,冒孝魯的父親冒鶴亭🧑🏻🦽➡️🥡、老師袁伯夔的作品也常常見於報端。因此,同在上海的冒孝魯和陳靈犀🚵🏼♂️,彼此之間應該曾有來往。至於遠在昆明的錢鍾書🖤,與陳靈犀倒未必相識🤰。錢氏的詩作能頻頻刊於“社報”,自然是因為冒孝魯極力推薦的緣故。
在冒孝魯的題記之後,是名為“默存近作”的五首絕句,計有《入滇口號》一首🫱🏽、《崇仁街寓廬寄婦》兩首🫳🏼、《曉華夫人畫中人也而復工畫允以大作見惠詩簡孝魯堅茲宿諾》兩首。這五首絕句皆已收入《槐聚詩存》👩🏻🎤🦠,但詩句與詩題都有不少異文💓。如《崇仁街寓廬寄婦》二首,在《槐聚詩存》中與《入滇口號》和另一首七絕編為一組𓀎,詩題為“昆明舍館作”。筆者所寓目的幾種研究錢鍾書生平的資料🚵🏿♂️💗,幾乎都會提到錢氏在西南聯大任教時的寓所位於昆明文化巷十一號🦷。據說此屋“屋小如舟”,被錢鍾書取名“冷屋”。錢氏還曾在此寫過一系列的《冷屋隨筆》交《今日評論》發表。為說明“冷屋”之小,有不少研究者都曾援引《昆明舍館作》之“屋小檐深”句作為例證。現在從《社會日報》上《崇仁街寓廬寄婦》的詩題來看,這句詩所詠的“舍館”,並非文化巷的“冷屋”,而是崇仁街的寓所。錢鍾書抵達昆明後,應該曾在崇仁街暫住過,後來才搬進文化巷。這個小細節,似乎還從未被研究者註意🔇🦮。
次日,即2月27日🀄️👩🏻⚖️,又有三首“默存近作”登載——
《得大幹書跋紙尾》⛱:“所愛唯老妻👨🏿🚀🙋🏼,所親唯老母。老友容我狂,老友忘我醜🕤。欲住有舊廬,欲買欲舊書🦿。舊書不值錢👨👩👧🙌🏽,舊廬不納租。”
“歲月送老來,卻之不可得🧑🏼👷🏼♂️。取我期望去😞,酬我以追憶。黑暗可醫目👱🏻♂️🏌️,懵懂足養神🚛。中年迎面至,哀樂毋過人。”
《夜坐》🧑🎤👨👩👦:“徙倚虛堂羌不歡🧑🏻🦯,窮冬月白助宵寒🧗🏻♀️。心花勒待三春放,淚海償將萬頃幹。自覺勞人生草草🙊,其堪達旦夜漫漫©️。向蚊課睫蝸謀角,取得身來與汝安。”
三首詩皆為《槐聚詩存》所未收🃏。《得大幹書跋紙尾》中的“大幹”應是“大千”之誤。“大千”是錢鍾書清華同窗許振德的字,許振德應該就是詩中所說的那位“老友”🏋🏿𓀄。其中📤,“欲買欲舊書”中的第二個“欲”字,也應屬於手民誤植👶🏿。
第三首《夜坐》⚃🐨,寫錢氏深夜虛堂徘徊👨🏿🌾,感慨萬端;這自是因為他孤身入滇❇️,妻女都在上海的緣故。我們知道,冒孝魯《叔子詩稿》中有《和默存夜坐韻》《局促再和默存夜坐》等詩。因為《槐聚詩存》刪落了《夜坐》,所以我們一直無緣讀到錢氏的原唱,所幸它在《社會日報》中得以保存。
3月21日,《社會日報》上又刊有一首未收入《槐聚詩存》的作品《得孝魯上海航空書雲將過滇入蜀詩以速之》👕🪱:“禦風掣電有書貽,千裏真知不我遺。出亦處褌吾孰放,歸同伏櫪子寧疲𓀈。天非難上何憂蜀✌🏿,地侭易居終惜夷。來及春晴好遊賞🧚🏽,相逢二月以為期💇🏻。(二月後昆明即為雨季)”
4月2日▫️,冒孝魯也將自己的和詩發表在《社會日報》上,《次韻答默存昆明見寄》:“明珠尺璧肯輕貽,遠道馳書慰滯遺👃🏿。用世一夔寧恨少,追風十駕豈知疲。名場自笑甘癡鈍,客路何嘗有坦夷。見說漢庭須少壯☔️,百端休遣老如期。”
據詩意,冒孝魯可能原有入蜀謀事的計劃🪱🧑🏿🚀。錢鍾書得知後欣喜非常,催促友人盡快動身❇️,途中經昆明時可得一聚。而冒在答詩中,頸聯自笑名場癡鈍,尾聯則嗟老傷時,可推知此事最終未果🌅。從兩首詩的文字上,我們也能嗅出錢🍁、冒二人在思想旨趣上的一點差異。除互道友誼外🤷🏻♂️,錢詩中感嘆的是“地侭易居終惜夷”等家國之恨⚡️,而冒詩則似乎更多著眼於“用世”、“名場”等個人懷抱🛹。四十年代後,冒孝魯赴任汪偽行政院參事,錢、冒二人的友誼曾出現過“一場波瀾”✍🏿。不得不說,二人日後的分歧,在此時的詩作裏就已經可以看出一點端倪。
1939年4月🈳,《社會日報》上還陸續登有六首錢鍾書的詩作🤴🏻:《孝魯遠和夜坐詩更賦》(1939年4月16日)、《昆明正月春物昭蘇瑞居有作寄婦海上》二首(1939年4月22日)、《偶成》二首🍥、《午睡》(1939年4月28日)👩🏿💼。
六首詩中🧑🏻🏫,除《午睡》外,其余均為《槐聚詩存》所未收𓀗。《昆明正月春物昭蘇瑞居有作寄婦海上》是錢鍾書寫給妻子楊絳的作品,其第二首“雙燕飛還自海西”,錢鍾書後來赴湘西國師任教時🤸🏻,還將此詩發表於《國師季刊》第五期🚢,改題為《雙燕》。
在5月至6月間,錢鍾書發表在《社會日報》上的詩作還有——
《戲題人冊》(1939年5月14日):“難分熟意與生情🕧,模樣嬌憨畫不成。經亂杜陵詩筆老,豈能重賦麗人行。”
“花貌何須更雪膚,墨梅風味略相符👰🏿。憑誇手玉都同色,記得殷衰黯已無。(說見《俞樓雜纂》)”
“吊影投荒忽見春🧙🏼,沅蘭澧芷本鄉親。鬑鬑身是羅敷婿,渺渺詩期湘水人。”
《不寐從此戒除寱詞矣》(1939年6月10日):“銷損虛堂一夜眠,拼將無夢到君邊🍠。除蛇深草鉤難著(佛遺教經謂煩惱毒蛇睡在汝心早以持戒勾除方得安眠)🐶,禦寇頹垣守不堅(二程語錄答呂與叔患思慮多日此如破屋中禦寇前後左右驅逐不暇)🚴🏿。如發篦梳終歷亂,似絲劍斷尚纏綿🦕。風懷若解添霜鬢💇🏿♂️,明鏡明朝白滿顛🙎🏼♂️。”
《縹緲》(1939年6月22日):“縹緲華胥不易來,鶯啼雞報莫相催。原知醒後徒添悵,好夢人生得幾回。”
《苦雨》(1939年6月25日)👩🏻🦽➡️:“生憎一雨連三日⏫,亦既辛勞可小休。石破端為天漏想🧑🏽🎄,河傾彌益陸沉憂🦻🏽。淋漓若與澆愁穢🤵🏼♂️,涓滴何嘗補愛流。都付庭渠共階草😐,蚓簫蛙鼓聽相酬🏛。”
六首詩中,惟《苦雨》後經修改刊入《槐聚詩存》,其余亦均為集外之作。《不寐從此戒除寱詞矣》一首🐥,其頷聯曾見於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一文🦸🏻。吳文雲:“在他和楊絳先生戀愛時期寫贈給她的一首律體中,竟運用宋⏺、明理學家的語錄🪞,融鑄入詩:‘除蛇深草鉤難著,禦寇頹垣守不堅。’清新如話,而不落理障😡。中書抄寫給我看時,曾自負說:‘用理學家語作情詩,自來無第二人👩🏽🦲!’”筆者曾見過的幾種錢鍾書傳記🏓,都無一例外地沿襲吳說🥷🏼🙎,把錢氏寫作這句情詩,作為發生在錢楊戀愛期間(1933年前後)的一件韻事。現在看來,恐怕都是以訛傳訛。當然🏃♀️➡️,1939年發表的作品,並不是沒有寫於1933年前後的可能🧕🏿🤶🏿。但筆者認為💅,冒孝魯題記中所說錢鍾書“自昆明寫眎近詩”,已說明了是“近詩”👝,而非“舊作”💆🏽♂️。其次,吳忠匡與錢鍾書訂交💍,是錢氏歸國以後的事情,他對錢楊戀愛期間的事情也並非親見親聞。而且🦒,《社會日報》同年6月22日所刊的《縹緲》一詩😘,還可以在《容安館劄記》中看到👵🏿。《劄記》雲:“余遊滇時亦有《寱詞》雲:‘縹緲華胥不易來……’”這裏將詩題從《縹緲》改作《寱詞》(“寱詞”即夢囈之語),正與《不寐從此戒除寱詞矣》互為印證,恰恰說明兩首詩是寫於同一時期(即遊滇時)的作品。此外,整首詩的風格,也與錢氏早年所作大不相同👨👨👧👧,已是他“歸國以來🎐,一變舊格”的作品。詩寫作者深宵不寐,思緒難平,極為深摯🧑🏻🔧。所抒發的恰是一種中年人的哀樂之情♻️,而絕非少年人的綺懷。因此,從全詩來看,應該可以斷定🫳🏼,“除蛇”“禦寇”一聯是錢氏寫於西南聯大時期的作品。
整個7月🙎♂️,《社會日報》上都不再見有錢鍾書的詩作。推想原因,可能是趕上西南聯大要放暑假,錢鍾書也在準備返滬與家人團聚🤿。《槐聚詩存》之《發昆明電報絳》有雲🧑🏼👛:“毅然獨客歸初伏,遠矣孤城裹亂山。”1939年的“初伏”在陽歷7月22日㊙️,可知這一天就是錢鍾書離開昆明的確切日子。至於錢鍾書哪天到達的上海,筆者尚未看到相關記載。但在8月9日的《社會日報》上,已經登有冒孝魯《喜默存自昆明至》三首🦹♀️:
胸中不著一塵滓🍝,腕底如看萬馬奔🧘🏻♂️。自是詩壇無敵手,頻來問道叩吾門⚉。
聞到滇池翠欲流,歸來袖得一瓶否🫕。湖山終古勞吟望,不信江郎尚黑頭🫅。
君家阿健白如玉🚥,學語叮嚀郎罷前。至樂人生寧逾此🕺🏻,莫教蘇蕙費瑤箋。
家人團聚🧑🏻🦯➡️,故友重逢🩴。從冒孝魯的詩中,我們可以想見錢鍾書的欣喜之狀。在《社會日報》8月至9月中🚶,我們還能讀到四首錢鍾書的詩作——
《過孝魯談賦呈》(1939年8月19日):“得閑未惜往還忙,相對沉吟感系桑,直欲搔頭叩真宰,只從歧腳覓羲皇。哀時忍淚難論斛💇♀️,汲古耽書盡括囊,說抗雁行慚忝竊✥,風微曹鄶不容狂。”
《燕謀喜余歸✊🏻,贈詩有雲龍相逐之語,感畣一首,即送其講學湘西山中》(1939年8月20日):“在田龍見吾將隱,出岫雲飛子自忙👩🦼。莫測天心幻蒼白,方看野血濺玄黃💁♀️。猶堪避冠山藏芥⌨️,不道還家海變桑。好向江湖償宿債,穿珠收語入奚囊。”
《入秋熱愈甚聞雷盼雨》(1939年8月20日):“困人殘暑似殘兵🔝,一鼓豐隆洗蕩平🍴。扇弁拚添秋士感,筆耕無減老農情。蠅同勢去趨炎客👼,蚊亦饑驅卒歲氓。乞我虛堂眠幾日,父身犯險又南行。”
《隨孝魯過墨巢翁即次其見贈韻》(1939年9月4日)😢:“入門綠貯一園涼🥺,未羨浮鷗狎水鄉🥿😡。老輩僅存稀更貴🫧🥼,微言垂絕引還長。置籠囚鳥甘隨孟,挾篋亡羊笑比臧。欲向稼軒下轉語🧝🏻♀️,後生不及睹公狂。(翁詩有猶生八九狂語)”
錢鍾書這四首居滬期間的詩作,皆不見於《槐聚詩存》🗒。筆者曾於網上檢索到郭祥貴《剪報中發現的錢鍾書詩文》🧖🏻♂️,文中披露了前三首。郭文所抄源自一本民國剪報🔫。與《社會日報》相比,異文著實不少,這說明二者的出處也不相同🥴。
《過孝魯談賦呈》一首,開篇即雲“得閑未惜往還忙”,這與冒氏詩中所說“頻來問道叩吾門”正相吻合,可見錢、冒二人當時往還之密。“歧腳”郭文作“跂腳”。此句實脫胎於唐人陸龜蒙《和同潤卿寒夜訪襲美各惜其誌次韻》之“如能跂腳南窗下,便是羲皇世上人”的詩句,自以“跂腳”為是。
《入秋熱愈甚聞雷盼雨》也有兩處誤字。一處是“扇弁”🏄🏿♂️👬,郭文作“扇棄”。 “扇棄”與“筆耕”相對🩱,於意亦合🍤,自應以“棄”字為是。另一處是“父身”, 郭文作“孑身”,也當以郭文為準。當時,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在湘西國師任國文系主任,並無南行計劃。而錢鍾書因為尚未辭掉西南聯大的教席🙋🏻♀️,還在做返回昆明的準備。這裏的“孑身”,正如他當初歸滬時所寫的“毅然獨客歸初伏”一樣,仍然是一個人上路。
在這次滬瀆小住期間🛹,錢鍾書除與幾位要好的同輩文人往來外,還曾隨冒孝魯去拜謁了老輩文人李拔可。關於這次會晤☺️🏋🏽,李拔可《碩果亭詩》中有《喜鍾書孝魯見過》,冒孝魯《叔子詩稿》中也有《次答墨巢丈喜余偕默存見過》👂🏼💿。兩個好舊詩的年輕人去拜見一位老詩翁,這樣的場景,錢氏又豈能無詩?但《槐聚詩存》中卻偏偏不見記載。幸好我們從9月4日的《社會日報》上能讀到錢氏的和作。三人的詩對照而讀🦃🧑🦯➡️,這場會晤的情形實不難想見。
李、冒二詩各見其詩集,此處不贅言。錢詩首句“入門綠貯一園涼”💯🍫,是謂李拔可庭中多竹,雨後滿園生涼之意🈺。頸聯上句“置籠囚鳥甘隨孟”,是將抗戰時期處於“孤島”上的國人,比作籠中囚鳥🧘🏻♀️,並表達出渴望追隨老輩杖履之意。錢鍾書後來還在《拔丈七十》中寫道👩🏼🍳:“當年客座接風儀,亂後追隨已恨遲👐🏿。”由此可見,他對老輩詩人的景仰之情是始終未改的🦓。
1939年10月之後✹,為了照顧年老多病的父親🧎♀️➡️,辭掉了西南聯大的教席的錢鍾書🤸🏻,與徐燕謀等人結伴離開上海🦹🏼,轉赴湘西國師任教。《社會日報》上也不再見有錢氏的詩作了。
轉自《東方早報》2013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