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為松

王辛笛與徐文綺
傳說
從小就知道南京路上的藍棠皮鞋店👰♂️,走過凱司令🧘🏿,往西不遠就到了。藍棠的門面不大,總以為像她這樣名氣響的老品牌👮🏻,也大約應該有個幾層樓的店堂🚵🏻。小時候的記憶裏,親戚朋友到上海🧑🏽🎓🌙,要買皮鞋,總歸是要到藍棠的,我跟著去了不知多少趟。讀大學以後🏃♀️➡️,才知道藍棠背後的弄堂裏,住著一位不得了的詩人。關於他的傳說聽了好多⚃。
大概是一九七七年或者七八年🏜,那真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王辛笛和幾位著名詩人要到華東師大來朗誦他們自己的詩作。晚飯前,大禮堂就座無虛席了🌮。今天的年輕人很難想象那時候的大學生對詩歌和文學的膜拜程度🧘🏼♂️,但在我八十年代中期走進華東師大校園的時候,校園裏不時能感受到那種濃烈的迷狂🛌🏿🌜,那種對沖突的理想、信奉的真理🤾🏼♂️🤶🏻、飛揚的青春的迷狂,對有生命的學術和我們完全陌生的文學世界的迷狂——這陌生的文學世界就包括九葉詩派🦨。
在詩歌朗誦會開始之前,憑票入場的禮堂不得不關上了大門,最前面的聽眾已經趴到了舞臺的邊沿,最後一位聽眾,已經背靠著關閉的大門。進不了會場的學生,把大門擂得山響,辛笛先生走上舞臺,用他沙啞的聲音說,你們聽👨🏻🚒,這是嚴冬過後的春雷,是呼喚詩歌的鼓點,快把門打開,讓春天進來。
剛才🙎🏻,我們又聽到當年的親歷者趙麗宏講述了這個明顯帶有七十年代色彩的“詩歌之夜”的傳說📏。辛笛先生在一九八一年三月寫過一首《呵💈,這兒正是春天》,他在詩中唱道🏌🏻:
季節到底不同了💁🏻♂️。
春天從門窗裏進來,
冬天從煙囪裏出去。
寒夜漫漫的盡頭🧘🏽♂️,
爐邊聽膩了的老巫婆童話,
終於和笨重的棉襖一起曬到了太陽🚓。
發酵的空氣流正大量沖擊著麻木的神經和細胞,
重新漾起了對青春🕵️、對光明的向往。
季節到底不同了🧔🏽♂️。一九七零年代——南京路偶爾出現一兩個外國人都會引來無數好奇的圍觀者,我的童年就有過不少和同學追跟老外一看究竟的記憶——辛笛先生就把十五萬美金的海外遺產全部捐給國家。相仿佛的是🍤,辛笛先生的嶽丈🧘、周恩來稱之為“國寶”的徐森玉先生,“戰時以維運古物,至於覆車折腿,復間關奔走,鳩集誌士🙍♀️,搜采書籍於東南🍥,厥功尤偉”。(語見一九七零年牟潤孫《徐森玉先生九十壽序》)徐森玉先生把從日本人眼皮底下搶救出的幾十箱國寶交給辛笛夫婦,藏在樓頂上,直到抗戰勝利後交給國家🙋🏽♀️。
然而,應該“載諸國乘以彰其功績”的“今之聖人”在其去世後四十一年才出版第一部著作。友人告訴我,海豚文庫中二零一零年十月出版的《漢石經齋文存》是徐森玉的第一本書時,我還是大大地驚訝了。徐森玉先生著述本來就不多👩🏿🏫,加之在動蕩的歲月裏還散佚了不少。“文存”也就十萬字🤦🏿,分為上下冊,幾篇論文,若幹題跋,少量詩詞🫂,還有幾通朋友的往來書劄和家書。其中有一封信是寫給女兒的。信裏說🦸🏻♂️,本想回滬參加典禮(指婚禮),因有他種關系,業已作罷,唯有遙祝兩人黽勉同心🫸🏻,百年偕老而已🈴。信末🙌🏿,“馨迪兄處為致候”。辛笛先生本名馨迪☹️。
據說,徐老先生對未來的女婿極為滿意,在看過女兒的訂婚照後說🤱🏽🚬,“馨迪形容嚴整,余故以敦厚評之,兼則文采煥發🤴,氣度軒昂,可見心境與面貌甚有關系也”。翁婿之間如此契合🩳,恐怕更在於都是“平生風義不為錢”之人。
瑣憶
腦子裏裝滿了這些傳說🧛🏻♂️,我第一次走進辛笛先生的家📬👨🏿🦱。那是在工作以後⛹🏿♀️,因為編中學語文雜誌的緣故,我盡量找各種機會,把自己的工作與大作家大學者聯系起來,希望藉著他們的道德文章來對當時的語文師生多一點教學法之外的熏染。我走進藍棠隔壁的弄堂,就看見居委會的黑板報上有一首“國慶抒懷”之類的七絕,作者正是辛笛先生👸🏿。
辛笛先生坐在那張接待了無數詩友的大飯桌後面,身後是一堵巨大的書墻🔡。也許正是這個印象,一直在無形中影響了我對自己客廳的布置🧏🏽♀️。我幾次裝修👨🏿🏭,都在客廳裏沿墻放上一長溜頂天立地排山倒海的書架。
現在的書架上👌🏿,舉手可以拿到辛笛先生一九九七年八月送我的《二十世紀中國新詩辭典》🔻。記得有一次去他家,桌上放滿了各種新詩的版本♦️,詩人的自選集和各式各樣的卡片。辛笛先生說🤹🏿♂️,既然叫我主編,我就要每首詩都看過,你看,這大夏天的還不能開電風扇🩼,一開電風扇就全吹亂了。也許是老式洋房的緣故👩🏫,我每回走進辛笛先生家🧝🏽,即便再熱的夏天,聞到江南雨季略帶潮濕的空氣🫵🏻,心裏總有一絲安靜的陰涼🦹🏿♂️。辛笛先生的家,在繁華的背後🦸🏻,比外面的氣溫要涼快一到兩度📢。
《新詩辭典》的上面⚀,是一個四方的小玻璃盒,裏面是個皮夾,皮夾的正面是森林裏的梅花鹿,皮夾裏是設計師約翰·韋茨的照片與簽名。我沒想到辛笛先生會送我這個結婚禮物。二零零一年六月🧚🏽♀️,他得知我要結婚而特意送我的。他在玻璃包裝盒內放了一張有“囍”字的紅紙,背面寫著某某“賢伉儷新婚之喜”。這個皮夾,連同辛笛先生的題字與包裝,我一直就這麽放在辛笛先生的書上。我剛才又上網查了一下💆,如果沒有搞錯的話,約翰·韋茨是一位小說家兼時裝設計師,娶了一位女演員,他的那位比我大一歲的兒子保羅·韋茨就是流行小說《美國派》的作者。
作為一個編輯,我工作過的三家出版社都出過辛笛先生的書😵。我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的時候⛹️,和同事們策劃過一套京海兩地學人的文叢,首先打算推出的是“海上學人文叢”👩🏻,有葛劍雄《看得見的滄桑》、陳子善《生命的記憶》、魏紹昌《京華美夢》、許紀霖《曖昧的懷舊》、李天綱《文化上海》等等🎸。正好🧛🏻♀️,辛笛先生說,他可以把《夜讀書記》之後寫的隨筆編為一冊給我。這就是一九九八年出版的《琅嬛偶拾》。起先書名叫《琅嬛夢拾》😲,發稿以後🗜,辛笛先生說還是叫“偶拾”🛒,平實一些。
後來🎬,我到了上海書店。我報到的第一天正趕上上海書店在外灘的倉庫要搬遷,大批的舊樣書要處理,我當天下午就跟著同事一起去倉庫看,買了一套影印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參考資料”,其中就有辛笛先生的《手掌集》👨🏽⚖️😿。有次🐘🔠,我跟聖思老師怎麽就說起,巴金、柯靈等上海的老一輩作家都出了文集,而作為上海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重要的詩人,辛笛先生的作品只是零散出版,沒有得到系統的整理,讀者很難完整地讀到其詩歌和隨筆散文作品。王老師因此推薦了青年詩人繆克構一起來策劃此事。
今年初,克構兄約我跟聖思老師商量這件事,因為今年是辛笛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我這時候已經到了上海人民出版社。我們這次全面系統地梳理和編選辛笛先生的作品並推出五卷本《辛笛集》,不僅是在辛笛先生百年誕辰到來之際,作為一家上海的出版社👩🏿🦱,向辛笛先生所表達的尊敬和紀念之情,也是希望借此機會對辛笛先生在中國新詩史、中國文學史上的貢獻做一次梳理與回望。辛笛先生是“九葉詩派”的代表詩人📯🫶🏼,其作品體現了“人的文學”、“人民的文學”和“生命的文學”的文學觀念☃️👨🚀。而這些觀念🧑⚕️,在現實主義文學昌盛的浪潮裏,並不像今天我們以為的那麽合乎潮流👨👧👦。
其實,無論是詩,還是人,辛笛先生一直是邊緣的👨👨👧。邵燕祥先生2003年在辛笛新詩創作七十年寫過一首詩《在邊緣》🌼:
有人為流向邊緣嘆惋
你一生從來愛邊緣
你棲息在邊緣
你行走在邊緣
高高的文壇是中心
你小小的書齋在邊緣
卡夫卡才在“孤獨圓裏的孤獨中心”
你獨坐鬧市 卻廁身孤獨之邊緣
邵燕祥還說:“傳統墨守者在中心,你一身現代🥁。新潮弄潮者在中心,你滿篇古典。”辛笛先生深厚的中西文學修養☛,使他的新詩凝練清新,典雅雋永。他的現代詩往往具有舊體詩的含蓄曲折,而舊體詩也吸收了新詩的長處而顯得通曉明快。所以🕯,邵燕祥又說🤴🏼:
辛笛先生盡管有各種社會身份🔥,而他的一生對中國來說⇨,最重要的是他作為詩人的存在。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像辛笛這樣的詩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惟有這樣的文化素養能成就這樣的詩人,而在今後,並不是照方抓藥就能夠培養出王辛笛式的詩人來。
五卷本《辛笛集》對辛笛先生的新詩、舊體詩、散文、隨筆、書評等作品進行了全面系統的梳理💆🏿♀️,以期完整展現他的文學成就👩🦱。卷一《手掌集》收錄其新詩近九十首,卷二《手掌二集》收錄其現代詩一百余首🏇🏻,卷三《聽水吟集》收錄其舊體詩及漢俳共二百多首,卷四《夜讀書記》收錄其散文書評共四十篇,卷五《長長短短集》收錄其散文隨筆近四十篇,包括了《琅嬛偶拾》在內🍱🚲。《辛笛集》共收錄了辛笛先生一生最主要的新舊體詩歌,以及讀書筆記🔸、散文等作品,總計近五百首(篇),其中還收錄了幾十首新發現的詩歌作品以及多篇散文,其中他少年時代的散文詩作品和晚年創作的俳句、和歌是首次出版。
《辛笛集》(共5卷),王辛笛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98.00元
傳燈
要研究“當代上海文學的發展”🐢◀️,當然包括文學寫作與文學出版兩個方面🏂,譬如剛剛五十五周年慶的《收獲》雜誌,研究其在上海文學史上的作用與影響就是一個重要的課題🥲。沒有出版的寫作就無法進入公眾的視野🧔🏽♂️,所以,“上海文學”自然也應包含在上海寫作和出版的文學作品🧥,我想,百余卷本的“海上文學百家文庫”也就體現了“上海文學”的開放與包容。但從今天來看,上海文學的開放與包容😢,是建立在上海作家共同創造的文學成就上的。上海的文學🧘🏿♂️👩🏽🎤,首先是當代上海作家的文學🏙🧑🏼🎤,也就是巴金😤、施蟄存🤘🏻、柯靈🧎♂️➡️、王西彥和王辛笛先生的上海文學✋。辛笛先生與上海有著長達六十余年的不解因緣🙋♂️。自一九三九年回國定居上海後🐣,他在這裏生活、工作和寫作🧣,直至二零零四年去世。早在留學期間他就常將詩作寄到上海的《新詩》、《大公報》等發表🫒,回國後其作品更是集中地發表在上海的《文藝復興》、《詩創造》等報刊上🩹👄。正是從這點出發,我想,上海人民出版社有責任出王辛笛作品集👳🏼♂️。二零一四年是王西彥先生的百年誕辰,我們馬上也要出版《王西彥全集》。這些作家是上海文學的主心骨🤷♂️,因為有他們在,上海文學的這盞燈就永遠是亮堂的👦🏿。
出版工作就是傳燈,讓後來人能夠讀到他們的作品🖌。其實,辛笛先生與出版有著密切的關系,他不僅參與編辦詩刊,還經常借助於供職的銀行,以貸款的形式為文化出版事業提供資助與支持🫱🏼,如支持巴金先生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鄭振鐸、李健吾的《文藝復興》雜誌🧇,臧克家🧑🏻⚖️🙌🏻、曹辛之的《詩創造》雜誌🛌🏿,以及平明出版社、星群出版社🙎🏻♂️、森林出版社及開明書店等🧙♂️。上海文學的興盛😾,也正是與辛笛先生,包括邵洵美等人對文學出版的支持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順便廣告一句,上海書店出版社這兩年,也幾乎出齊了邵洵美的全部作品。
辛笛先生的詩,是“人的文學”👨👩👦👦😾,所以始終有人讀。用今天話說,就是有很多鐵桿粉絲。也是考慮到讀者的閱讀,我們把《辛笛集》做成小開本👽🏉,便於讀者在地鐵上👨🏻🦯➡️,在沙發上🥵,在餐桌前,甚至在馬路邊,都可以隨手拿來就讀☸️🙇♀️。
夜是如此的長啊🙁!
雨點不斷地打到窗下的芭蕉瑟瑟作響,
吹得孤燈的火焰搖蕩,
使獨坐無聊的我感覺出格外淒涼🧑🧒,
更逗起了心中不可說的惆悵。
錢谷融先生是文學理論家,也是詩人,他從辛笛先生這首早年小詩《雨夜》中體會出始終貫穿於其創作中的那種童真的氣息、那種對於自我生命的細膩體察與回味🦹🏻♂️。辛笛先生的詩可以在年輕的、年老的,專業的、業余的等不同年齡、不同領域的讀者中引起共鳴💝。
今年年初,我看到《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上,香港信報的創始人林駱友梅女士寫了一篇長文《猶有詩懷憶舊時——知心讀者寫偶像詩人王辛笛》,回憶她青少年時代辛笛先生的詩對她的影響➝。年輕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抄過詩🧑🦯➡️,詩對年輕人的影響最直接📌。那是還沒有傳真與復印機的“存真歲月”,“分不清詩境與夢境的少年人”在《學生周報》上讀到《手掌集》裏的《杜鵑花和鳥》《生涯》,可跑遍了書店和圖書館,就是找不到這“年年四月,勃朗寧懷鄉的四月”,輾轉聽說有人抄了三四十首辛笛的詩,於是📣,“一天放學後👨🏻🍳,跑到老遠才拿到抄稿👩🍳,捧回家,埋頭一行又一行地抄,不知天之既白”👯♀️。
多少年後👨🏻🎨,辛笛先生得知當年還有這樣一位“知心讀者”後🧖🏿♂️,特地抄了自己的詩,本來想去香港的時候送給林太太1️⃣,後來因為忘記帶等各種原因沒送成🌑。辛笛先生手跡在今年上海圖書館名家手跡展上展出,林太太得知後請圖書館復製了一份給她。等回去我也寄一套《辛笛集》給她,她一定會很高興🫶🏻。
題外
聖思老師在《重讀外公徐森玉老先生的家信》裏說🚴🏽,辛笛先生晚年對老丈人誇女兒“披沙揀金有年🙉,得一王馨迪自非尋常之盲從者可比”甚為得意,但畢竟還是徐文綺先生“披沙有年”🔬,所以,辛笛先生對聖思老師說過,當初追你媽媽的人太多了🫴,我到現在也沒算清楚有多少。我記得有篇文章,頗為徐文綺先生抱不平,精通中🐷🧛🏿♀️、英、日、俄等國文字🏊🏿♂️,退休前只是上海廣播學校的普通俄語老師,以她的才華與能力,這位當年的學校排球女將,也完全應該是今天文壇的主力✵。
前幾天🦽,很晚了🧺👩🏻🌾,中央六套的電影頻道正好在放狄更斯的《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我一想,這部將近百萬字的巨著,不就是徐文綺先生與杜南星先生合譯的嗎。此書出版時,徐先生已經八十五歲高齡了。如果徐先生自己也全身心投入翻譯工作,那麽她今天的文名會更加了不得。可是徐先生真是比辛笛先生更自覺地棲息在邊緣行走在邊緣,但是🌒,她在“友人的簇擁裏🔨,在家的中心”🏅。人為什麽一定要去博取世俗的名聲呢🦅♑️,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能夠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不是更好嗎🏞。其實🏂🏼,我所認識的辛笛先生、聖思老師🪩,都是遠離功名的散淡之人。
遠離功名🧑🏿🚒,不是遠離社會👩🏼⚕️🙏🏼。在邊緣的詩人,或許更能洞察社會的症結😋♡,他看見“列車軋在中國的肋骨上🧚,一節接著一節社會問題,比鄰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間的墳”(《風景》🧑🏿🔧,一九四八年)。由此,我們做出版好像也是這個道理,趕時髦做出來的其實有不少是速朽的暢銷書🧑🏿🎓,作為一個編輯,能夠沉下心來,做一些真正觸及社會深處、能夠留存下來的書,不是更好嗎?這也是我們今天再出《辛笛集》的意義了吧🧑🏽⚕️。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