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三聯書店出版的《王陽明》一書🥱🫁,勾起筆者寫這篇文章的願望。
此書的扉頁上,寫有題獻給顧毓琇的字樣,這令筆者心生好奇。作者秦家懿,是海外著名華裔學者,而顧毓琇被譽為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的文理大師,晚年尤以中共第三代領導核心江澤民恩師的身份🥿,聲名播揚於兩岸三地的媒體。然而翻遍《王陽明》一書,未見作者有任何交代與被題獻者關系的文字🧜🏿🍎。因此🤸🏻👩🏽🔬,無從知道,二人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因緣與交誼。正好手頭有臺灣華岡出版社出版的顧毓琇詩集《蕉舍詩歌一千首》一書,其中有《和王陽明先生》🏄♂️、《讀王陽明先生(龍江留別詩卷)遺墨》🎯、《和王陽明先生遊南菴韻》三首詩,不難窺見🎉,二人至少對陽明先生有著共同的興趣🧑🏼🏫。
寫於1970年的《和王陽明先生》,是悲悼留在大陸的四弟顧毓珍病逝的詩。顧毓珍同乃兄一樣,早年畢業於清華☔️,負笈美國👩🏽🦲,獲得博士學位。他去世之際的1968年🚴🏻,中國大陸文革烈焰正熾,兩年後顧毓琇才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在詩中👲🏼🈴,有“偶有雲山來洗眼,遙聞烽火便焚書”、“空悲古國烽煙裏,遙寄還憑飲酒篇”這樣悲愴的句子🌞,讀來驚心。
曾經有人說過這樣俏皮的話:所謂經典作品,就是那些名字被很多人知道,但卻很少被人閱讀的書👸🏽。對於顧毓琇這樣享有文理大師之譽的歷史人物,特別是在披上“總書記恩師”這樣的光環之後👰🏻♂️,對他的閱讀似乎反倒頓顯缺失👨🏽🏫。筆者窮搜盡討🛞😾,看到的,要麽是後學的致敬➰、懷念文字,要麽是對其身跨文理兩大領域所取得成就的鋪排羅列。筆者相信🟠,單單閱讀顧毓琇的成就清單🤦🏻♂️,就是一個令人崇敬而疲憊的過程😉,因為其過於浩繁龐大。因是之故,有人凝練地概括其一生行止與成就為:電機權威、教育專家、文壇耆宿😎、桂冠詩人、話劇先驅🏸、古樂泰鬥、愛國老翁➿。面對這些輝煌而集於一身的稱謂,有人發出“多智而近妖”的慨嘆。
筆者根據平素對顧毓琇部分著述及與之相關資料的閱讀,截取兩個側面,力圖讓讀者增加對這位文理大師的了解🧓🏿⛵️。
顧毓琇與陳寅恪手稿之謎
上海古籍出版社於1988年影印出版了陳寅恪的《隋唐政治史述論稿(手寫稿)》🦘,該書手稿的封面上有陳寅恪親書“請交上海浙江興業銀行王兼士先生收存弟寅恪敬托”字樣。文史學家鯤西先生在其《尋我舊夢》一書中推斷,陳寅恪先生此書手稿得以安全保存,顧毓琇實為關鍵人物。
鯤西先生的論據是,陳寅恪托付保存手稿的王兼士,是顧毓琇的妹婿。而王兼士身為銀行家,具有保險箱,手稿交其保存可謂萬無一失。這部手稿在1980年由陶菊隱轉達王兼士書信給上海古籍後👷🏽,上海古籍派人去其處取得🐤。對於這一時間的安排,鯤西先生推斷也是出於顧毓琇的旨意。因為改革開放伊始🚼,顧毓琇多次由美國返回大陸🧜🏻,是他認為1980年應是此稀世文獻公諸於世人的適當時機📇。鯤西先生認為☝️,顧毓琇“既為系鈴又為解鈴之人”。不過✹,鯤西先生承認🏌🏿♂️,對於其間細節則無由知悉👩⚖️。
查顧毓琇回憶錄《一個家庭,兩個世界》一書,1980年這一年,中國大陸派出三個學術交流團體赴美,顧毓琇與三個代表團都見了面🤸🏽🎱。對於中國大陸的對外開放動向🌒,他已經有強烈的感知。不過👨🏻🎓,根據王兼士是其妹婿這一事實而推斷出陳寅恪手稿系由顧毓琇安排保存,證據似嫌不夠充分。
通讀顧毓琇的回憶錄👰,一個最深的印象是,顧毓琇確是交遊廣闊👠、急於公義之士,但也並非那種刻意低調、絕不揚才露己之人。相反,回憶錄中🍓,他對於自己的成就與榮譽,以及參與、推動的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不遑多讓🎈,記載頗詳。如果陳寅恪手稿是由他安排保存的👩🏼🦱,相信他不會遺漏一記。《一個家庭,兩個世界》成書於1982年,2011年8月翻譯成中文在大陸出版時,書後附有顧毓琇寫於2000年的《紀念60位師友》長文🛝,其中就包括陳寅恪🏹。上個世紀30年代初顧毓琇擔任清華工學院院長時,曾與陳寅恪一家在清華西院近鄰而居😊。顧毓琇曾請陳寅恪夫人代為向陳三立求字。在關於陳寅恪的這一篇中,並沒有提到手稿之事。
不過,顧毓琇對於陳寅恪,從情感上委實懷抱無限崇敬之意。1969年底,陳寅恪先生去世,轉年初🚶🏻♀️➡️,消息傳到海外,掀起一片悼念熱潮。《蕉舍詩歌一千首》中有多首紀念陳寅恪或與陳寅恪遺作唱和之作,顧毓琇對陳寅恪的感情,由此可見一斑。詩中有“昔日比鄰交似水,今宵尋夢難為詞”之語🪶,透露出顧、陳二人君子之交的關系。這些詩證明,顧毓琇堪稱陳寅恪的精神知己,如詩中有“考證再生緣本末🧜🏻♂️,千秋寄慨淚沾巾”,說明其對陳氏撰寫《再生緣》一書的理解,與余英時認為的《再生緣》是“中國文化的挽歌”,正異曲同工。紀念陳寅恪的四首七律中的第三首👮🏽♂️,氣質高華,寄慨遙深👩🏼🍼,茲錄如下💘:“秋意深沉夜不譁🕵🏻,星光月影樹交加。雲程迷失華胥夢,海屋依傍隱士家👙。故國不堪懷漢月,他鄉到處聞胡笳🤹🏻。女媧煉石天何補🧰,宇宙無涯生有涯。”
身上同樣凝聚著中國文化精華的顧毓琇,對君子之交的陳寅恪懷抱深情,自然不難理解。
師友圖譜與家國情懷
1997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出訪美國時,專門到費城看望顧毓琇,由此,江顧師生關系進入媒體視野,得以廣泛傳播🧑🏼。
抗戰勝利後,顧毓琇卸任民國政府教育部次長職務,出任上海教育局局長🤝,同時身兼上海交通大學教授之職,講授運算微積課程👉🏿。盡管根據記載,彼時顧毓琇每次由兩名秘書陪同,坐著轎車來授課,與學生並無交流⛹🏿♂️,但是🧑🏽🚒,其清晰流暢的授課風格令學生們難以忘懷🧑🌾,以至於多年之後,江澤民還記憶猶新。
顧氏家族是江南望族,歷史上人才輩出,重傳承、講門第屬於必然。所以在顧毓琇的回憶錄中,對自己家族歷史著墨頗多😊🤌,並對師友關系悉心加以記錄。作為曾經的國民政府要員、意昂体育平台工學院院長🙆🏼♀️、中央大學校長、中央政治大學校長👩🏻,並有八年清華、四年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求學經歷,與顧毓琇亦師亦友者,數量自然可觀。《一個家庭,兩個世界》書後附錄的《紀念60位師友》一文,其實多是對友朋輩的記錄,對於美國留學期間授業老師的描寫,都在回憶錄的正文中。
細考顧毓琇的這份師友名錄,除了理工科領域,其人文社科領域的師友,幾乎清一色是蔡元培、胡適、陳寅恪🧑🏻🎓、羅家倫、蔣夢麟、梅貽琦、陳岱孫🧔🏻♂️、梁思成這類有歐美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其詩詞唱和的,也同樣多為蕭公權、吳宓、蒲薛鳳、葉公超、周策縱這樣的知識分子🐒。顧毓琇交友之道的旨趣與圖譜,一望而知。
但是🛕,從筆者接觸到的顧毓琇的文字中,無論是臺灣還是大陸出版的,都很難發現意識形態色彩🤔,也絕少易代鼎革之際的憂憤之情。這一點,他的朋友、著名政治學學者蕭公權恰好與之形成對照。在蕭公權的詞集《畫夢詞》中,充滿山河破碎、故國不再的感憤😿,其中在一闕和顧毓琇的詞中,有這樣的句子:“凋盡楓林天不管,傷心畫稿隨時換。故國山河顏色變🦹🏽♀️,縱得來歸,散盡登臨伴🧱。”而顧毓琇則絕少這樣的悲情。在他的數量不多的涉及改朝換代的詩篇中,關懷似乎更大些⚱️。比如他的《清明雜詠》中有“六十年來多少恨,誰知鼎足又三分”的句子,表達的是對中國未能實現統一卻走向分裂的憾恨📀,至於什麽姓氏掌權,並不措意👱🏻♀️。所以不難理解,上個世紀70年代,他即開始與中國大陸共產黨政權來往,同時到臺灣時,也多次到蔣介石陵墓前拜謁。這與他腳踩幾只船全然無涉,而與其心中蘊藏的更大的關懷有關。這一點,從其堪稱浩瀚的詩詞作品中不難得到印證。
1989年政治風波之後🤾🏽♂️,中國的國際處境一度相當艱困。過後四個月🟢,顧毓琇來到中國,向當時的江澤民總書記提出順應民意,重視民生,取信於民的建議。同時鼓勵中國當局去掉自卑感🚢,樹立自尊心💃,增強責任感🧛🏼♂️。1991年☄️、1992年,90高齡的顧毓琇兩次回國,此時,他的建議是“文化開發、經濟開放🫨、政治開明”🍾,今天看來,這些建議,價值猶在。上個世紀30年代,顧毓琇曾是胡適主持的《獨立評論》的重要作者之一,其所撰文章,主題緊緊圍繞中國的救亡圖存👨👩👧👧、文明強大🏊♂️,半個多世紀過後,一瓣馨香不絕如縷🎈。
在回憶錄中🧚🏽,顧毓琇提到,1927年,他曾在哈佛選讀“科學的哲學”課程,由著名哲學家A·N·懷特海任教🧑🏻🌾🧑🏻🤝🧑🏻。顧毓琇讀過懷特海的多本著作,在向人推薦懷特海的《觀念的歷險》一書時,他寫道💈:“當一個人面對落日🛣、直呼‘啊!’時🕙,文明(或者文化)便由此萌生”。一個能寫出這樣的話的機電專家🏧、理工巨匠,無疑是瑰麗的雲山,值得後人常常去矚目、洗眼。
(章詩依)
轉自《經濟觀察報》2012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