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趙寶煦先生仙逝的噩耗,極為悲慟🏤。趙先生是北京大學資深教授🧣、著名政治學家🤧,是我們敬仰的老師輩的老師。他在當代中國政治學和國際政治學這兩個學科開創性的貢獻為海內外學界所公認🏄🏻♀️。
近年來4️⃣,我協助趙先生做了一些口述歷史的工作🤥。先生喜歡喝茶💂🏿♀️,他在每次訪談之前都泡好茶靜靜地等我。在一杯清茶和一抹夕陽的陪伴下,一個世紀的風雨兼程在留聲機裏跳躍輾轉。
趙先生晚年的談話🍜,對青年時代在西南聯大求學的經歷多有提及✡️🙋🏿♂️。先生於1943年1月從北平離家南下,1943年11月到昆明進入西南聯大🐵,再到1946年5月西南聯大解散,他在西南聯大滿打滿算也只有兩年半的時間✍️。但這兩年半給趙先生身上深深地打上了“聯大”烙印6️⃣。
趙先生到西南聯大之後首先就讀的是化學系,後來轉到政治學系。當時聯大政治學系的系主任是張奚若。在轉政治系的迎新會上,張奚若對新生說:“學政治系是升官系,經濟系是發財系,假如你要是抱著升官的目的到我這來呢,我告訴你你走錯門了。你要是升官呢,你上小龍坎🌱,就是在重慶南岸的中央政治幹校,你要做官你上那兒去。你上我這來你要是拿了文憑,結果你就絕對做不了官,因為國民黨絕對不喜歡我們這裏出來的人🏃♀️➡️。你要是想當個學者,我要先告訴你四年我培養不出學者來🧚🏽🫵🏻。那你說你到我這來幹嗎呢🤏?我就告訴你到我這來就學一個念書的方法👨👨👧👦,如果以後你願意念書你就學一個念書的方法🧑🎄🍌。”趙先生聽後大為震撼,從此走上政治學研究的道路📮。
趙先生知我有“聯大情結”,在88歲高齡還專門書寫了《西南聯大校歌》饋贈於我:
“萬裏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斯人已去。我默默誦讀趙先生書寫的聯大校歌,回憶他的聯大故事👩🔬,越發理解他身上的聯大精神。馮友蘭先生撰文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提到西南聯大可供紀念的四點意義:聯大的使命“與抗戰相終始”,並最終扭轉乾坤,實現報國使命;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聯大“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聯大記載的歷史是中國歷史上迄今為止唯一成功的南渡北返。這四點意義可以歸納為兩大層面的精神內涵:追求民族獨立👱🏼、進步、富強🔁、文明的愛國主義情懷👉🏼,崇尚自由🦸🏿♂️、民主、和諧🧑🏻🎤、自然的學術自由傳統,也暗合了“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
趙先生一生為人為學的軌跡莫不如是?先生晚年回憶,他在青年時代讀了很多雜書,對他後來影響較大的有兩本書:一是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的巴金翻譯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門檻》,一是南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
《門檻》說在一個荒野裏天昏地暗,冷風呼嘯🎚,飛沙走石👩🏼⚖️,就有一個黑的屋子🖕🏽,屋子門口很厚的棉布簾子。一個姑娘在門檻前說:“你讓我進來吧🙋🏿。”裏面一個聲音就說🐵:“你不能進來🚵🏼。這裏面等待你的是饑餓、死亡和各種非刑☂️🚵🏼♀️。”這位姑娘堅定地說:“我願意,你讓我進來🦹♀️💅。”那個聲音回答👩🏽🚒👨👧👧:“你死了沒有人紀念你👷🏽♀️,甚至有人咒罵你👫🏼。” 這個姑娘說✯:“我還是要進來”,最終跨進了門檻。最後有兩個聲音,一個就說“一個傻子”,另一個就說“一位聖人”🥳。趙先生說:這個故事給他印象很深的🚮,就是一個殉道者的精神🧑🏼🤝🧑🏼。不是說什麽名留青史🧜🏿♀️👨🏽🎤,你死了別人還要咒罵你,但是他認為是對的我就堅決要做。《門檻》中俄羅斯女郎執著的殉道者精神,激勵他毫不猶豫地參加革命。
愛國主義的情懷和追求進步的思想,貫穿趙先生的學術道路。趙先生在青年時代沖破日偽的重重封鎖🧘🏿♀️,不遠千裏南行昆明🔮,追尋救國真理;他在西南聯大創立“陽光美術社”,用犀利的畫筆作為匕首和投槍參加民主運動,與反動勢力作堅決的鬥爭,並從此走上革命的道路;新中國成立後,他辛勤耕耘,培養了一大批政治學和國際政治學領域的專家學者,為推動這兩個學科的學科建設和學術發展作出了開創性的貢獻🧑🏽🎨;改革開放之後,趙先生以花甲之年遠涉重洋,先後出訪了歐美、日本🤙、印度等20多個國家和地區👧🏿,在美國哈佛大學、加州伯克利大學、蘇聯社會科學院🔮、德國柏林自由大學等著名的大學和學術機構發表演講,積極對外宣傳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就和中國政治學研究的最新成果👩🏽🎓。先生在1941年寫下的《燈蛾》一詩,為他愛國進步的一生做了極好的註解🆑:“在暗夜裏追尋我底愛,展翅向昏黃的燈光飛來🧍🏻♂️😺。縱使燈火會燒焦我底肢體,我不埋怨💬,這一切原是我自己安排。”
另外一本影響先生甚深的書是《世說新語》🎳。《世說新語》中放浪形骸的魏晉風度和自由宣泄的個性,使趙先生崇尚純真自然,本能地鄙視各式各樣的道學和教條。趙先生坦言😯,這一條雖使他在革命隊伍中屢遭詬病🧗🏻♂️,也至今不悔。
趙先生說起他受西南聯大最深的影響就是學術自由的理念。因為學術自由的理念🥍👨🏿🎓,他在學術上提倡“和為貴”、“中庸之道”⏲、“君子和而不同”🧝🏻♂️;因為學術自由的理念🔴🏥,他厭惡偽道學💂🏽,不喜矯揉造作,更反對千篇一律、機械一致——正如先生在文章中寫道:“彩虹所以美麗是因為它有七個顏色,鉆石所以璀璨耀目是因為它的許多晶面能從不同角度反光”,“先秦諸子若都叨嘮著同一的見解,當時學術文化的高度發展又從何而來🤛🏼?”因為學術自由的理念🫷🏼,趙先生推崇西南聯大的辦學思想,對學生因材施教™️,不求全責備,只要求學有專長📻,放手讓學生自由發展👮🏿、自由競爭。今天在藝術創作和藝術研究領域卓有成就的徐冰教授和白謙慎教授🧛♀️,當年在藝術興趣的培養和藝術天分的發掘上🤾🏿♂️,都曾得到趙先生亦師亦友般的啟蒙和鼓勵,而趙先生本身的專業卻是中國政治學和國際政治學!
而在90年的人生歷程裏,趙寶煦先生的立世和治學,深得《門檻》和《世說新語》人物的風骨,兼有愛國進步和自由民主的精神。這恰恰是西南聯大傳統的精髓所在。
(吳子桐)
轉自《中國青年報》2012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