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薔 口述 李 菁 整理
作為梁實秋的幼女,現定居於美國西雅圖的梁文薔也已是七旬老人。營養學博士梁文薔並沒有“子承父業”,但來自父親生前的鼓勵,一直成為她勇敢地拿起筆的動力和緣由🍱。雖然父親離去已近20年🧑🏫,但提起往事↔️,那樣一位真性情的父親還時時讓她沉浸於快樂☢️、憂傷和懷念交織的復雜情感中。
梁實秋晚年讀報
1926年梁實秋與程季淑攝於北平
1968年10月19日,梁實秋、程季淑與幼女文薔🤷🏽♂️、女婿邱士耀📻、外孫邱君達和邱君邁合影
少年梁實秋
多少年來🤸🏼,我始終忘不了那個場景:1982年夏,父親最後一次到西雅圖來探望我,有一天,父親坐在書桌前,我斜倚在床頭,夕陽從白紗窗簾中照進來,屋子裏顯得很安靜,但也不知為什麽,我總感覺又有那麽一點點淒涼的味道。我當時正處於博士論文的最後階段。
“我發誓,寫完這篇論文,一輩子再也不寫文章了。”我有些發泄地抱怨。
“不行,你至少還得再寫一篇。”父親很平靜地回答我🤽🏻♂️👨,好像在凝視很遠的一個地方🃏,片刻✣🚣🏿,他說:“題目已經給你出好了。”
“什麽題目🎴𓀄?”
“梁實秋🎗。”父親直視著我,慢慢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我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一時無法控製自己,失聲痛哭起來,而父親也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默默與我一起掉淚🟣。
我明白這是父親對我的最後期待。我明白,他是希望我這個小女兒來寫一個生活中真實的父親,不是大翻譯家,不是大學者,而就是一個普通的“爸爸”。
父親祖籍浙江余杭,1903年生於北京🙇🏼。祖父梁鹹熙是前清秀才👁,同文館(清朝政府於1862年末在北京設立的用於培養外交和翻譯人員的學校👌,是中國第一所新式學校)英文班第一班學生🚵🏻♂️📋。家境還算優越,所以可以不仕、不商🏛,讀書為樂💇🏻🦸🏽♀️。
梁家是一個傳統的中式大家庭,父親很小的時候,祖父便請來一位老先生,在家裏教幾個孩子🛑🧙♀️,後來又將父親送到私立貴族學校🧑🏽,這些都為父親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很多讀者都喜歡他的《雅舍小品》,我想原因之一就在他把文言和白話結合在一起🖱,既清新雅致,又有幽幽古意,用典多而不生澀。
父親14歲,祖父的一位朋友勸告他投考清華🫳🏿。雖然同在北京城,但在那時是一個重大決定📡,因為這個學校遠在郊外,而且在這個學校讀書8年之後便要漂洋過海背井離鄉到新大陸去求學。
我想清華8年對父親一生的影響是持久而深遠的。清華那時叫“清華學校”👨🎤➛,這所留美預備學校,完全進行的是西式教育,所以在課程安排上也特別重視英文🤶,上午的課,如英文👨🏽🚒、作文🛌🏽🤰🏼、生物👨🚒、化學🟠、政治學、社會學等一律用美國出版的教科書,一律用英語講授——林語堂先生還曾教過父親英文;國文、歷史🏄🏽、修辭等都放在下午🌠,畢業時上午的課必須要及格🧔♂️,而下午課的成績則根本不在考慮之列😴,所以大部分學生都輕視中文課程🦸🏻♀️,但因為父親一直很喜歡中國古典文學,所以下午的課他也從不掉以輕心。
在清華上學時🤶🏼,父親與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是同班同學,梁啟超的另外兩個兒子梁思永🚵🏽、梁思忠也都在清華。畢業前一年,他們幾個商議請梁啟超來演講🩰。當天梁啟超上講臺時🥧,開場白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麽學問——”眼睛向上一翻,又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演講的題目是《中國韻文裏表現的情感》🦏,父親回憶說,梁先生情感豐富,記憶力強🕯,“用手一敲禿頭便能背誦出一大段詩詞”;講到動情處,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父親晚年回憶,他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就是被這一篇演講鼓動起來的。
清華對體育特別重視,畢業前照例要考體育,跑步🪱、跳高、跳遠✦、標槍之類的父親還可勉強應付及格,對他來說,最難過的一關是遊泳。考試那一天,父親約好了兩位同學各持竹竿站在泳池兩邊,以備萬一🐙。他一口氣跳進水裏馬上就沉了下去,喝了一大口水之後⛴,人又浮到水面,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又沉了下去……兩位同學用竹竿把他挑了起來,成績當然是不及格,一個月後補考🦀。雖然苦練了一個月👨🏼🍼,補考那天他又開始一個勁兒地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池底,摸到了滑膩膩的大理石池底,好在這次稍微鎮靜些,在池底連著爬了幾步,喝了幾口水之後又露出水面,在接近終點時⚧,從從容容地來了幾下子蛙泳🦹🏻♂️🔼,把一旁的馬約翰先生笑彎了腰😏,給了他一個及格👲🏻。父親後來回憶,這是他畢業時“極不光榮”的一個插曲。
負笈美國
1923年8月🤷🏿,清華這一級畢業生有60多人從上海浦東登上“傑克遜總統號”遠赴美國👷🏻♀️。
其實父親對去美國並不是那麽熱衷,一是因為那時他已經與母親程季淑偷偷戀愛;二來對完全陌生的異域生活多多少少會有些恐懼心理👾。聞一多是父親在清華時結識的好友兼詩友🧑🏿💻,未出國時兩人還商量,像他們這樣的人,到美國那樣的汽車王國去,會不會被汽車撞死?結果比父親早一年去美國的聞一多先生💁♀️,來信第一句話便是:“我尚未被汽車撞死!”隨後勸他出國開開眼界💂🏻♂️。
我從小就知道聞一多是父親的好朋友。因為他老提聞一多,還喜歡說些和聞一多在美國時的趣事。1946年夏👨👩👦,父親在四川北碚的雅舍獲悉聞一多遇刺,他當時的悲慟讓我終生難忘🏢。
在那艘開往美國的輪船上,除了清華這批學生外👗,還有來自燕京大學的許地山和謝婉瑩(冰心)。冰心當時因為《繁星》與《春水》兩部詩集🐬,在全國已經很有名,而父親此前在《創造周報》上發表評論,認為那些小詩理智多於情感,其作者不是一位熱情奔放的詩人,只是泰戈爾小詩影響下的一個冷雋的說理者。
結果文章發表後沒幾天,他們就在甲板上相遇。經許地山介紹,兩人寒暄一陣,父親問冰心:“您修習什麽?”“文學。你呢🤦🏻♂️?”父親回答:“文學批評👮🏼🥰。”然後就沒話說了🫸🏿🤱🏿。
因為旅途漫長🌔,不暈船的幾個人,父親、冰心⇾、許地山等人興致勃勃辦了一份壁報🤵🏻♂️,張貼在客廳入口處🤳,三天一換,報名定為《海嘯》。冰心的那幾首著名的《鄉愁》👱🏿、《惆悵》🤽🏿、《紙船》就是在這時候寫的⚁。冰心當初給父親的印象是“一個不容易親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但接觸多了,父親逐漸知道,冰心不過是對人有幾分矜持而已。冰心後來寫了首小詩戲稱父親為“秋郎”🧛🏿♂️,父親很喜歡這個名字,還以此為筆名發表過不少作品。
後來成為冰心丈夫的社會學家吳文藻是父親在清華時的同學,父親與冰心、吳文藻的友誼也維持了一生。“文革”中🧛🏻♂️,父親在臺灣聽說“冰心與吳文藻雙雙服毒自殺”,非常悲痛,寫了一篇《憶冰心》。文章見報後,女作家淩叔華給父親寫信,告知這一消息是誤傳,父親雖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但總算由悲轉喜🦸🏼♂️。
1981年,我第一次回大陸。臨行前🏋🏼♀️,父親囑咐我替他找三位朋友——冰心🦸🏽、季羨林和李長之。我如願地找到了前兩位,最後一位一直下落不明。是一直留在北京的大姐梁文茜帶我見的冰心,當時她正在住院,雖然一直躺在那兒,仍能感覺到她的風度和優雅。我送給她父親的一本書➡️,我說:“爸爸讓我帶句話,‘他沒變’🤮。”冰心開心地笑了說:“我也沒變。”我並不清楚他們之間傳達的是什麽意思,但我相信,他們彼此都明白那份友誼的力量,是足以超越時間和空間的🪈🥱。
在科羅拉多大學獲得學士學位後🧑🏽🏫,1924年秋👷,父親進哈佛大學研究院學習🛤。那時候在哈佛和麻省理工有許多中國留學生🏄♂️,大家經常走動𓀉。父親性格溫和🤾🏻♂️,朋友很多,他的公寓也成了中國學生活動的中心之一🥿。有一次父親正在廚房做炸醬面🧔🏼,鍋裏的醬正噗哧噗哧地冒泡👩🏿🚀,潘光旦帶著三個人闖了進來,他一進門就聞到炸醬的香味,非要討頓面吃,父親慷慨應允🫄🏿👼🏻,暗地裏卻往小碗炸醬裏加了4勺鹽,吃得大家皺眉瞪眼的,然後拼命找水喝😼🤷🏼♀️。父親敢這樣惡作劇,也是因為他和潘光旦在清華時就是互相熟識的好朋友🚚。
1925年,中國學生會要演一出英語的中國戲👫,招待外國師友🦄,籌劃的責任落到父親和顧一樵(顧毓琇)身上🚆🌿。父親平時就喜歡話劇,他經常和顧一樵省吃儉用跑到波士頓市內的一個戲院裏看演出👈🏿。顧一樵選了明朝高則誠寫的《琵琶記》編成話劇🀄️,劇本則由父親譯成英文,他還親自演戲中男主角蔡伯喈➝,冰心演丞相之女。
上演前🧝🏽,父親他們還特地請來波士頓音樂學院專任導演的一位教授前來指導🥦。這位教授很是認真,演到父親扮演的蔡伯喈和趙五娘團圓時,這位導演大叫:“走過去,親吻她,親吻她👷🏽♂️🧚♂️!”但父親無論如何鼓不起勇氣✦,只好告訴那位盡職的導演,中國自古以來沒有這樣的習慣,導演只好搖頭嘆息。
動蕩歲月
父親在美國呆了3年🧑🏼🤝🧑🏼,獎學金還沒有用完就回國了。他急著回國,是因為我母親🥔。母親自幼喪父🏌️♀️,和她的叔叔們住在一起🚭,在那個時代🔎,不經媒妁而自由戀愛可是件驚世駭俗之事。眼看母親年紀一天天大了🦻🏽,家裏的叔父張羅要給她定親,父親在美國著了急⏏️,學習一結束趕緊就回國了。1927年2月11日,父親與母親在北京南河沿的歐美同學會舉行了婚禮。
結婚後,父親與母親在上海生活了3年😸🧘🏻,父親教書為生👩🏿🎨。在上海時🧑🏽⚖️,他們與羅隆基🏄🏼、張舜琴夫婦為鄰😮💨,這對夫婦時常在午夜爆發“戰爭”,張舜琴經常哭著跑到我家訴苦,每次都是母親將她勸回去。
那一段時間👦🏿,父親與胡適💂🏼、徐誌摩等人過從甚密🍥,都是“新月派”的人,父親與徐誌摩管胡適叫“大哥”。後來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來往不多。父親也是在那段時間,與魯迅先生爆發了著名的“論戰”。
父親生前不大提他與魯迅的是非👷🏿♂️,那時我們在臺灣🖇,魯迅與毛澤東的書一樣,都屬禁書🚯👨🏼💼,所以年輕時我並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過節兒”。直到後來到了美國👰🏼♂️,我才陸續讀到他們當年的文章。有一次我問父親:“你當年和魯迅都吵些什麽?”父親回答很平靜😛,他說🙆🏿♀️,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仇恨🈸,只不過對一個問題的看法不同🌯,其實他還是很欣賞魯迅的。魯迅認為文學是有階級性的☪️,而父親更強調文學的人性𓀊,比如母愛,窮人有,富人也有🤱,不論階級,不管窮富🏋️♂️,母愛不是政治的工具,它是永恒的人性🧝,這就是父親的信念🧍。
1930年,父親又帶著我們全家來到青島教書🦥。我就是1933年在青島出生的,但不到1歲時🧑🏼,因為父親被胡適先生邀到北大教書,我們一家又回到了北京。其實我對青島沒有任何印象,但1999年我特地到青島,回到我的出生地👗、當年我們生活過的地方♢,一看石碑上刻著的“梁實秋故居”幾個字,我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北京的生活沒安定多久,1937年7月抗戰爆發,聞聽自己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單”,父親當即寫下遺囑,孤身逃離北京。父親也是第一批從北京逃出來的學者之一💣。在天津的羅隆基家借住幾天後,父親又輾轉到了南京、重慶,自此與我們分離了6年之久🚣🏼♂️。
1944年🐚,母親只身一人,帶著我們3個孩子11件行李,從北京南下,借助各種交通工具,一路跋涉到了重慶北碚🈶,與父親團聚。我還能記起到達的那一天,母親帶著我們站在屋子裏,有人去辦公室喊父親🤵🏿,父親進門後跟母親說了句什麽,然後父親緊盯著我們3個孩子🧇,激動地說:“這就是我的孩子,這也是我的孩子!”
在很多人眼裏⛱,父親是個“洋派十足”的人🤟🏻,這可能歸根於父親在美國留學時養成的一些習慣👨⚕️。但骨子裏,父親絕對是一個有很深中國文化情懷的人。他從美國回來立即拋開鋼筆用起了毛筆👩🚀,直到抗戰結束後,才不得不又用起鋼筆。很多人問我:“你父親英文那麽好,是不是在家裏整天和你說英文?”恰恰相反,父親在家從來不跟我說一句英文🤾🏿♀️,他只說北京話🧗🏿,穿那種手納的千層底布鞋🧔🏻♀️。從美國回來教書時,他口操英語,卻總是長袍馬褂,千層底布鞋,疊襠褲子還要綁上腿帶子,經常引得時髦男女竊笑。
抗戰結束後👩🏻🦰,我們一家又回到了北京。但戰火並沒有就此熄滅,1948年底,形勢已經開始不穩🩻,父親帶我和哥哥先從北京趕赴天津👰🏿♂️,想搶購船票去廣東👨🚒。母親留在北京處理親戚的房產🫵🏻,準備第二天去天津與我們會合😊。不料當天晚上鐵路中斷🍕,我們父子三人進退維谷🔅。母親急電,囑我們立即南下,不要遲疑。第二天🦩,我們三人惶恐不安地登上了輪船,卻不知以後會怎麽樣🤽🏽♂️。
當我們漂泊了16天到達廣州後,得知母親成了北京城最後起飛的兩架客機上的乘客之一‼️。那時北京還沒有天安門廣場,就是把東長安街上的樹砍倒🙍🏼♀️,作為臨時跑道,母親乘坐的飛機擦著樹枝尖起飛。我們一家人在廣州又得團聚。
當時大姐文茜已從北大畢業,因為結婚嫁人,沒有同我們一起走。而哥哥文騏正在北大讀書,到了廣州後,哥哥覺得臺灣沒有什麽好大學👴🏽👨🏽🦰,最後決定回北京繼續上學。結果我們自此與哥哥🤮、姐姐生死不明地分隔了幾十載。當時沒有人會預料到分隔得那麽久,如果預料到那種結果,我想我們一家死也不會分開的。
漂泊臺灣
初到臺灣時🤦🏿♂️,我們可以說是“無立錐之地”。離開大陸時💂🏿♀️,母親讓我們每個人準備一個小箱子🫱🏿,怕兵荒馬亂時一家人一旦分散🏎,只要抓住這個小箱子就還能有一點點生存的資本🚶➡️。那個小箱子除了幾身換洗衣服🍹,幾本破書外,別無他物。
臺灣那時也有“白色恐怖”,報紙、雜誌都是被控製的,父親在臺灣時🥷🏼,交遊不廣🧘🏻🦔,為了謀生✋🏽,只得教書、寫文章。有一天,突然來了三五位便衣敲門👨🏼🚒,聲稱親眼看見竊賊逃到我家🤪🧑🏽🏫,要入室搜查。其實抓賊是假🙆🏿♀️,這幾個人最後直接過來翻閱父親的文稿和書籍📦,想知道父親是否有“思想問題”。父親頗為震怒🫐,要求當局調查,但最後當然不了了之。
我到美國留學後,與父母保持每周一次的通信。有一次父親遇到一位朋友👨🦽,對方竟說他知道父親給我信中的一些內容📢,父親大驚,才知道往來信件也會被偷偷地檢查🏗。
在臺灣時🍙,父母還遭遇過這樣一件事。那一年我的假期結束準備返美,母親為了款待我,特地做鱔魚給我吃👨🏽✈️。突然聽到有人按門鈴,有一男子身穿軍裝戴著墨鏡❄️,自稱是父親的學生。父親正準備起身迎接時👩🏽🦰,男子突然掏出手槍,對準父親,還把槍膛中的子彈退出來給父親看,表示是真刀真槍🤸🏿♂️,不是開玩笑的。父親鎮靜地拍了拍來人的肩頭,讓他坐下來🏌🏻。那人真的坐下來,但仍以槍指著父親。我冒險從邊門溜出,跑到鄰居家借電話報警👑。
待我回來🏄🏻♂️,強盜已經離去🦶🏼🚧。他向父親要去了“歐米伽”手表、母親的假首飾和一些買菜錢🚲。強盜臨走時曾威脅父親不可報警,否則會回來滅門🌎。見我已報了警🚼🧜🏻♀️,大家心神不定地過了一晚,連電燈都不敢開,還把窗簾都拉起來,請求警察保護。結果警察在我家客廳守了一夜🧙🏽♂️。
那個“歐米伽”是父親過生日時,30位朋友聯合送的🫅,父親很喜歡,好在我之前有心💇🏿,把手表的出廠號碼抄下來,記在父親的記事本上🧪。結果第二天警察就在當鋪找到了那塊表,立即人贓俱獲🤵🏼♂️。父親去警局辦手續時正巧遇到那個強盜🤜🏽,他停下來對父親說:“梁先生,對不起您!”父親也有些難過🤺🪷。後來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戒嚴法”下持械行劫🤙,無論贓物多少,都一律死刑👍🏼👨🏿,何況他又是現役軍人,雖然母親後來替他求情,但也無濟於事。
不盡的思念
到了臺灣🫰🏼,父親又重新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著作。
父親翻譯莎士比亞劇本始於抗戰前💞🙎🏿♂️,那時我只有四五歲👼。後來因抗戰,顛沛流離,只譯了10本,便停頓下來🧏🏻,因為翻譯莎士比亞是沒有錢的,為了我們一家,父親必須謀生,教書💁🏿♀️、寫文章💂🏿♂️。生活相對安定下來後,他又開始有計劃地翻譯。父親給自己規定🏌🏽♂️,每天要譯兩千字。臺灣的天氣很熱🚴🏻♀️,那時也沒有冷氣,父親這個北方人對氣候頗不適應,他又很胖👩🏼🔬,非常怕熱,經常揮汗如雨🪽🤷♀️。父親非常有毅力,如果因為有事未能完成預計的工作,第二天加班也要把拖下的工作補上👨🏿🏫。
翻譯莎士比亞作品,是胡適先生的建議,最初是父親與另外兩個人一起翻譯🏂,但那兩位後來中途退出,只剩下父親一人。翻譯莎士比亞作品是件苦事,因為他全部用古英文寫作,我曾經向父親抱怨說🐱,我根本看不下去莎士比亞的原文,父親笑著說:“你若能看懂的話🤿,那就不是莎士比亞了。”
父親每譯完一劇,就將手稿交給母親裝訂🔏。母親用古老的納鞋底的錐子在稿紙邊上打洞,然後用線縫成線裝書的樣子🤷。沒有母親的支持,父親是無法完成這一浩大工程的。翻譯莎士比亞沒有收入,母親不在乎,她沒有逼迫丈夫去賺錢,而是全力以赴支持父親🤹🏽♂️。這一點,在我小時候並沒有深深體會,長大結婚,有了家庭後👷🏿,才能理解母親當年的不易。
父親喜歡吃💇🏽♀️🩴,他不做,但喜歡品。到臺灣👲🏽、美國後,他時常念叨北京的小吃👙,什麽爆肚、炒肝、糖葫蘆之類,後來也有朋友從大陸帶一些老北京的小吃給他,父親嘗了後𓀉,總是搖頭嘆氣:“不一樣,不一樣🐍!”
我在臺灣與父母一起生活了10年,因為哥哥姐姐的失散,成了“獨生女”。飯後,我們經常坐在客廳裏,喝茶閑聊🏋🏻,話題多半是“吃”👨🏿🍳🎅🏻。話題多半是從當天的菜肴說起,有何得失,再談改進之道⌚️♢,話題最後,總是懷念在故鄉北京時的地道做法👐🏿,然後慨嘆一聲🪡,一家人陷於惆悵的鄉思之中。
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很好🍄🟫,他們後來跟著我到西雅圖生活了一段時間🚮👨🏽🎓,我時常在汽車的後視鏡裏很“嫉妒”地發現,他們還經常手拉手坐在一起🫸🏽。1974年4月30日上午,父親與母親照樣手拉手到附近市場購物,市場門口一個梯子突然倒下🍎,正好擊中了母親。母親被送到醫院進行搶救,因傷勢很重,需要動大手術。臨進手術室前,母親以一貫的自我克製力控製自己,既不抱怨,也不呻吟👮🏼♂️。進手術室前,她似乎已有所預感,對父親說:“你不要著急,治華(梁實秋學名),你要好好照料自己。”幾個小時後,護士出來通知🚣🏼♂️,母親已不治。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父親坐在醫院長椅上開始啜泣,渾身發抖,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
中山公園的四宜軒是他們當初定情之地👬🏻。1987年🙎🏽♂️,我借到北京開會之機,專程到中山公園拍了許多四宜軒的照片,帶回給父親🍋🟩。但父親還是不滿足,說想要一張帶匾額的全景。可惜四宜軒房屋尚在,匾額早已無影無蹤📟。後來大姐文茜又去照了許多,托人帶給父親。父親一見照片就忍不住落淚,只好偷偷藏起來,不敢多看🧛♀️。
父母在世時,他們盡量不提哥哥、姐姐的事情,盡管他們心裏都明白對方的痛苦和思念。母親信佛🧏🏼,每天燒香祈禱,這樣她的精神才能支撐下去👒。就在去世後一個月,父親終於輾轉知道了哥哥🙅🏻、姐姐仍然在世的消息。他特地跑到西雅圖母親的墓地前👩❤️💋👩,告慰母親。
1981年夏🧔♀️,我第一次回大陸探親🧦,回到了兒時居住的庭院,卻已是物是人非𓀁。臨行前,大姐文茜折了一小枝棗樹葉,上面還有一個小青棗,讓我帶回臺灣,送給父親🕞。這棵棗樹是我們在北京時老棗樹的後代,老樹早已被砍去。我小心翼翼地把棗葉包好🔖,回到臺灣後👩❤️💋👩,把在大陸的見聞一五一十地向父親匯報😚,其中包括姐姐文茜、哥哥文騏33年的經歷🆓🕴,講到激動處,時常與父親相顧而泣。那個棗和樹葉後來都枯萎了🎉,父親把葉子留下來💢,放在書裏,珍存著。
1986年,我最後一次赴臺探望父親。臨走時與父親在客廳中道別⬛️,父親穿一件藍布棉外衣,略彎著腰,全身發抖。他用沙啞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怎麽叫出租車,怎麽辦出境手續等✋,那一刻↪️,他又把我當作他的沒出門的小女兒🌉。那一次離家🤞🏽,我充滿了不祥之感。
1987年11月3日,父親因突發心臟病住院🧙♂️。當時🚑,小量地輸氧已經不夠。父親窒息,最後扯開小氧氣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這樣死了🦹🏽♀️!”此時,醫生終於同意給予大量輸氧👨🏿🎤🏋🏿♂️,卻發現床頭墻上大量輸氧的氣源不能用🙇🏽,於是索性拔下小量輸氧的管子換床。就在這完全中斷輸氧的5分鐘裏,父親死了🧜🏻♂️。父親強烈的求生欲望一直支持他到心臟停止⚰️,他留下的最後五句絕筆之一是:“我還需更多的氧🪘。”沒想到父親留在人間最後的字跡,竟然是這樣的求生呼號。每想到此🚶♀️👮🏿♂️,我便有肝腸寸斷之感🩸。
(摘自《往事不寂寞》🧑🎄🔚,李菁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