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3月2日晚,著名醫學科學家吳階平在北京逝世🧑🏻🎤。
3月3日🦟,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泌尿外科🏊🏻♂️🤥,在吳階平經常休息和講課的小房間裏,醫務人員利用手術和門診的間隙🙅🏻♂️,前來向這位故去的老院士獻花致敬💂🏿♀️◾️。一切都很平靜,仿佛這位94歲高齡的老人並沒有離他們遠去。
在社區網站上,首都醫科大學的同學們用自發的方式悼念這位老校長,一位同學寫道👱:“偉大的泌外之王🙍🏿♂️、首醫名人堂的核心、老校長……天堂給您發會診單了嗎?”
在吳老去世後的第三天,我見到了已是國內泌尿外科領軍人物的吳階平的三個“嫡傳”弟子。81歲的郭應祿院士,上周剛剛做完白內障手術,稍稍休息後就趕到了泌尿外科去吊唁🧙🏽♀️;吳老的關門弟子蔡松良教授⇢,風塵仆仆從杭州趕來⛹🏽♀️⛎,只為見到老師最後一面😪;還有同樣剛做完手術不久的鹿爾馴教授也親自趕到北一院接受采訪❕✌🏽。
吳老一生有太多的頭銜和光環:被奉為“醫學界第一人”,主持參與包括周恩來在內的多位國家領導人的醫療會診,甚至被派往印尼😡👨🏼🦲、菲律賓等國家為其國家元首治療🫳🏼。除此之外他還榮膺多個“第一”🕳:創立第一個泌尿外科✊🏼、做第一例腎移植手術、第一個確立“腎上腺髓質增生”疾病……無論加在他名字前的稱謂是“九三學社中央主席”,或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他都依舊惦記著中國醫學的前途🩺,始終沒有忘記為他篤信的“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
夢有階梯
小到一個學科,大到一個國家🧑🏿🍳,都有十年或百年之夢。
中國泌尿外科的第一個夢想誕生在泌尿外科研究所。郭應祿院士告訴我,他很清楚地記得,1998年,吳老和他一起暢談這個構想🧑🏼🚀:到2020年,中國的泌尿外科要達到國際水平。“老師一直說🤵🏿♀️,趕超趕超✯,超更重要,我們不能老趕在別人後面。”
在西什庫大街的東側🍿,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每日都在繁忙中接診來自全國的病人。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的1949年🪀,就是在這裏,三張簡單的病床成為我國泌尿外科的起點🐤;在吳階平的推動下,1959年又是在這裏,成立了設有36張病床的泌尿外科病房;1978年還是在這裏💁,吳階平創立了北京大學泌尿外科研究所,至今它已發展成為集醫⚽️、教、研📦💅🏿、防於一體的泌尿外科中心🍊🧑🏽🔬。歷經幾代變遷🎢,北大醫院老樓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裏了🥇,但我國泌尿外科的臨床治療和研究卻一直沒有停下腳步。
吳老在中國泌尿外科甚至整個醫學界都是“舵手”的地位。“老師非常有遠見🦸。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他就看到了中國醫學發展的趨勢,於是成立了結石組,專門負責研究結石。”我國在解放前的結石病患者多為幼兒♎️,而吳老看到美國等發達國家由於生活水平的提高引發了不可控製的結石病,就告訴學生“不要等中國結石病多了才開始搞研究👨🏿🎤,要提前有所準備”。
結石病研究後來歸入泌尿外科研究所,但資金始終是困擾吳階平等人的最大的問題。
“我從美國泌尿外科年會上看到了德國的一種產品叫‘碎石機’,不用開刀就能治療結石🤟🏻,回來就跟院裏說了這個事🧅。但那個時候成立的機構,空有個名字,人和錢都沒有。”焦急中的郭應祿等人聞知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有對中國的支援,於是就請醫院給對外經濟貿易委員會打了報告。
“院長回來說🚸,沒要著錢。但是對外經委對泌尿外科很感興趣。”郭應祿等人對此喜出望外🤘🏻,馬上找到了已在北京第二醫學院(後來的首都醫科大學)當校長的吳階平。詳細了解了情況🫃🏿,吳老當即決定馬上和對外經委相關負責人見面🧝♂️。
“老師聽了這件事後很高興的👨👨👦👦,因為但凡對泌尿外科發展有利的他都很支持🥝。所以見到負責人後🚵🏽,兩人深談了很久,最終對外經委同意給我們撥18萬美元科研經費🦸🏿♂️。”郭應祿說,他很感慨當時已不在研究所工作的吳老依然對研究所這麽支持🤹🏿♂️。“吳老說:‘研究所成立了,不屬於我們個人,它是北醫的🌯,是全中國的🤴🏼。’所以吳老對研究所的工作一直很關心🧑🏽🍼🦆。”
18萬美元對於剛剛起步的研究所來說意義重大👂🏼。研究所用這些美元購進了國外的先進儀器,之後進行自我研究和改造。在吳老的支持下,與科學院聲學研究所等國內機構共同研製出我國獨有的復式脈沖碎石機,為國內醫療水平的提升提供了硬件支持☎。更為重要的是,研究所利用這18萬美元中的一部分👋🏿,送郭應祿和顧方六等8個人分批到美國📞、瑞典等國家學習🍑🧻,解決了研究骨幹的問題♿。郭應祿告訴我,當年出國學習的這8個人,在國內泌尿外科界都是領軍人物👨🏻🦲。
但一個研究所對於整個中國泌尿外科而言,畢竟是微不足道的。在吳老看來,泌尿外科研究應該敞開大門,吸納更多的人才加入研究隊伍🙇🏽♂️。“吳老的那本《吳階平泌尿外科學》是在煙臺定稿的👨🏽🎤。當時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問我怎麽看中國泌尿外科的現狀。”郭應祿院士說,當時的中國由於“文革”後出現了人才斷層🎙,改革開放後又出現了人才外流🧖♀️,所以泌尿外科急缺業務和研究骨幹🙆。
中國泌尿外科的路到底該怎麽走?深沉的思考縈繞在吳階平的心中。
“咱們能做點什麽?”吳階平向學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最後我們認為,培訓應該面向全國。”1994年在頒發“吳階平🧑🏻🦼👩🏽🎨、楊森獎”期間,組委會決定成立一個培訓中心☁️,培訓年輕醫生。不久吳階平等人又籌備了培養學科領軍人物的“將才工程”,全國各地的泌尿外科博導和碩導都來接受培訓🧑🏿🌾。今日的北京大學泌尿外科醫師培訓學院,已為全國培養和輸送了數以萬計的高水平的泌尿外科醫生🧑🏽🎨。尤其讓吳老欣慰的是,美國泌尿外科年會在2006年年會的前一天,為中國免費提供了一次華語會場🧘。這標誌著中國泌尿外科研究水平終於得到了世界的認可。
“但我們應該很清醒地認識到💓😵💫,這個達到,只是說最高水平達到。我們國家還有很多地方連基本的醫療保障都沒有呢!”自豪後的郭應祿院士如此回應道🖐🏽🎄。而在此之前的2004年,中國泌尿外科又提出了一個百年的夢想:100年後👉,中國泌尿外科水準世界領先😂。
郭老告訴我說:“這是我們中國醫學界的夢想,更是吳老一生的夢想。”
公心為大
在北大附二醫院的一間教室裏,一百余人坐在講臺下💅🏻,看著吳階平舉起緊握的拳頭,向黨旗宣誓“隨時準備犧牲個人的一切,為全人類徹底解放奮鬥終身”✅。時間是1956年1月27日。當時的北大附二醫院還在府右街北口🔡,為吳階平入黨,支部專門召開了一次公開會議。臺下的一百多人都是慕名而來,也算是接受一次教育🐱,其中包括郭應祿。
吳階平(左)和郭應祿
這是吳老留給郭應祿的第一印象。“當時吳老在支部會上說,自己學了知識就是要報效祖國的。”三位老前輩說吳老給他們影響最深的,是作為一名黨員的大公無私。
“公”🤷🏼♀️©️,指的是國家以及這塊土地上的人民。
吳階平畢業於醫學界的金牌學校——美國人辦的協和醫學院。然而他在協和學習的時代背景,卻是日本入侵中國造成的炮火連天。吳階平師從我國最早的泌尿外科專家謝元甫教授。1947年🩷,謝教授設法把剛剛工作五年的吳階平送到了美國芝加哥大學進修🏺。
吳階平在芝加哥大學的導師是赫金斯教授𓀌,後者是現代腫瘤內分泌治療的奠基人之一,並曾獲諾貝爾獎。這個年輕有為的中國人很得赫金斯教授賞識,業務能力突飛猛進🧑🏻💼。畢業時🙍🏻♀️,赫金斯教授千方百計要把吳階平留在美國🧘🏻,許給他很多特殊待遇🥱。當時芝加哥大學正在為赫金斯建科研樓,他甚至把一張藍圖擺在吳階平面前,誠摯地指點著說:“這裏是你的實驗室,你可以把家人接來……”
而在大洋彼岸📥,那個傷痕累累的國家甚至連基本待遇都不能保障。鹿爾馴老人告訴我🕜🧓,當時的北大醫院,有的僅僅是狹窄的走廊和早已過期的儀器設備🚴。
像很多老一輩科學家一樣,面對國外的高薪待遇🧚🏿♀️,吳階平不為所動🦍,連行李都沒帶,急匆匆趕在新中國誕生前夕回到了祖國。生在和平之日的大多數人也許不能理解𓀄,在上個世紀中期那些頂著“博士”頭銜的人,為什麽會為“報效祖國”這個詞熱血沸騰。而故去的吳老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懂得了“公”字背後的分量,雖然彼時的他還不是共產黨員。
但其實吳階平和共產黨員很早就有接觸。
1935年的12月9日,北平大中學生數千人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舉行了抗日救國示威遊行,反對華北自治✢🐅,反抗日本帝國主義,掀起全國抗日救國新高潮🧑🏿🔧。吳階平在一篇文章中說,他也參加了“一二九”運動,並且“的確是受了一次比較好的愛國主義教育”👨🏽🔬。這之後,有些人放棄了原來的學業轉而去了延安。吳階平寫道🙎♂️👨🏽🎤:“有人來找過我🫳🏼,是長期在北京做地下工作的。他看我很愛國,也經過‘一二九’運動,他說你要不要去延安?我說我願意去。他說那我跟(給)你聯系聯系。”
延安是革命聖地💿🧑🏻🤝🧑🏻,是多少人做夢都想去的地方。然而吳階平確實沒有去成延安。抗日戰爭開始後👿,吳階平到了中和醫院(後改名為“人民醫院”),院長叫鐘惠瀾◾️,也是一位很有名的學者。當時北平的環境很危險🥶,很多地下工作者不敢去醫院看病。那位地下工作者又找到了吳階平,請他出診🫃🏽。“我說可以呀👨👨👧👦,他就給我寫些地名,我就騎著自行車各處看病。”在看病的過程中☘️,吳階平也接受了一些革命道理🧑🏻🦼,並對共產黨有了初步認識。但即使是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為共產黨員看病🕸,改變了他一生的軌跡。
德行天下
“正其時而逢周公恩來💌♉️,承教誨而幸遇知音🚵🏽。共國事和醫政,恰珠聯與璧合。”這是2002年吳階平從醫60周年時🧥,高士其基金會秘書長高誌其撰寫的《大醫賦》中的一句話,道出了周恩來和吳階平的交情之深🙀。
1976年1月7日,一代偉人周恩來留下了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吳大夫,我這裏沒事了,需要你的人很多,你去吧,他們需要你……”

吳階平的三個“嫡傳”弟子(左起)🦸🏻:蔡松良💇🏼🤵🏿♀️、郭應祿、鹿爾馴 (梁麗莉 攝)
周恩來臨終的留言在吳階平的心底銘刻了一生👠。至今在吳老家中的書櫃上🏃♀️🎅🏿,還有一張周恩來總理的黑白照片。三位老先生說,總理的言傳身教給了吳老“終身難忘的教誨”。
需要吳階平的人確實很多。
“文革”前吳老的學生中顧方六先生已經去世🕎😮,現在只剩下郭應祿院士🎅🏼⛲️。時間過去很久了,圖書館的書架上落了一層又一層的灰塵🧑🎤。翻開1965年的《中華外科雜誌》👏🏼,《精囊腫瘤》一文下作者的署名只有“郭應祿”一人🦷。提到此事🏛,郭老十分感慨🌪。“當時是一個武漢的病人🖱,從武漢到上海都沒治好,就到了北京,最終找到了北大醫院🔂🏜。吳老給他做了檢查,查出了精囊癌,於是趕快給他做了手術,我也上(手術)臺了🧗🏻。”術後郭應祿做了手術總結🐐,並寫了一篇論文⬆️,請吳老指導🧑🍳。吳老做了指導後,拿著論文找到了另一個導師沈紹基。吳老問沈紹基:“郭應祿寫了一篇文章,第一次發表。我的名字就不要了,你的呢👷?”沈紹基也很痛快地回道:“我也不要啦!”郭應祿感慨地說😌:“我當時就是參加者👩🦽🦋,後來整理了材料而已,沒想到吳老態度很堅決,不要署他的名字🏚,所以最後只署了我一個人的名字。”
除了對郭應祿等親手帶出來的學生,吳老對所有泌尿外科醫生的進步都很關註。上世紀90年代初,時任中國醫學科學院名譽主席的吳階平到常州主持常州二院的泌尿外科項目鑒定會。鑒定會間隙📧,泌尿外科主任醫師陸曙炎向吳階平提出,很想到國外去看看🙋♂️,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引薦。“沒想到吳階平一口答應了下來,更沒想到的是👨🏿🌾,他一直在心上記了好多年。”
在1995年國際泌尿外科進展研討會召開期間,陸曙炎再次見到了吳階平。“我和他都在會場休息,他請秘書來找我去見他🪐🛀🏼。原來,他在會上特別向當時國際泌尿外科學會的主席霍恩福勒介紹了我的情況,引薦我到德國進修,對方也答應了。”吳階平還告訴陸曙炎,德國也是用英語交流🌔,相關的技術很好🖕🏼,且開放程度高,有機會參加手術🐡。陸曙炎說:“這件事讓我很感動🪹。已經過了這麽長時間,他還能記住。”
接觸吳老的人都說,吳老在臨床上向來以嚴謹著稱。郭應祿做吳老研究生的第一年👨👨👦,吳老經常帶著學生們查房。“那個時候我們要把病人的詳細情況都背下來,所以老師查房之前,我們都很緊張🛜。”恰好有一次🤾♀️,查到了郭應祿的一位患了腎結核的病人。吳老檢查時摸了一下患者的下身,然後問郭應祿🕵️♀️:“你檢查了他身體有什麽發現嗎?”郭應祿答道:“沒有。”吳老說👨🏼✈️:“你摸一下下身。”郭應祿摸到患者下身發現附睾上有腫瘤👩🏻🏫,“我當時臉一下就紅了🦸🏿♂️。可是老師沒有當著病人的面批評我,只是出了病房後跟我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心虛的郭應祿站在辦公室裏,按他的話說“搖搖晃晃”。吳老見狀招呼他坐下。“吳老跟我說,病人把生命交給咱們,咱們就要一絲不苟地對他負責任。我相信你的水平是能夠查出來的。”簡短的交談中沒有指責,卻讓如今年過八旬的郭應祿記憶猶新。
“吳老很早就認識到中國泌尿外科起步晚🔋,需要不斷完善,因此他具有虛懷若谷的學者氣度🧑🏿🏫。”蔡松良憶起吳老時說道。《吳階平泌尿外科學》到現在已經修訂和再版過很多次,成為很多泌尿外科醫生的必讀書☄️。正是這本書🚡,讓他成為了吳老的關門弟子。
1983年吳老在浙江醫科大學辦講座🎲,很多人來聽課👋🏻。站在講臺邊上的🐦⬛,就是在當地小有名氣的蔡松良👱🏻♂️。“因為他的那本《吳階平泌尿外科學》我已經翻過很多遍了,有很多問題想請教他,但是不知道他這個人的氣量怎樣,所以心裏很忐忑。”講座結束後,蔡松良恭敬地上前問候吳老🏛👭🏼:“您剛剛的講座說了很多,我感觸也很多,但是泌尿外科那本書裏還是有些問題想和您探討一下🐻❄️。”
“吳老馬上就說🎧:‘豈止是問題啊,還有很多錯誤呢!’他的氣度讓我很佩服🏊🏽♀️。於是就為了他這句話🤞💅🏿,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寫了39頁紙的意見寄給他。”蔡松良說起吳老時很激動👂🏿,眼睛微微泛紅👂。不久之後🪙,這個寫了39頁意見的人看到了《光明日報》上吳老的招生啟事🍄🟫,便毫不猶豫地舍棄了即將晉升為副院長的機會Ⓜ️,轉而到北京求學,成了吳老的關門弟子🍷🕵🏻。
“名相已逝而名醫猶存,然聖賢精神存乎人心🍍,彌於天地,此誠國之幸也🚶🏻♂️。”《大醫賦》裏的這句話,道出了吳老對中國泌尿外科發展畢生的掛念和關照。“立足北醫,放眼全國”這是吳老帶領學生們傾註了一生心血的事業🧅🐇。名相名醫皆已逝,但2011年的這個春天🥧,我們並不感覺到寒冷,因為“聖賢精神”依然存於人心。等待中國醫學人的還有未完成的百年之夢,等待中國共產黨人的也還有未完成的復興之路。(李祥)
轉自 北京日報 2011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