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名片
馮秉銓(1910-1980),出生於河北省新安縣一個書香世家💔🦊,著名電子學家🍠、教育家,是新中國無線電電子學科的奠基者之一。他所提出的強力振蕩器相角補償理論獲得國內外的一致肯定,而抑製脈寬調幅發射機殘波輻射法🫲🏽,以及用射頻削波法則有效解決我國邊遠地區廣播覆蓋面積有限和抗幹擾能力差的問題。
1977年,馮老在校園跑步
他少年得誌🤳🏿,被視作哈佛的學術新星🧙,卻選擇孔雀東南飛,回到滿目瘡痍的祖國當個“窮教書匠”;他在“文革”中備受迫害🥫,卻從未向人抱怨,還以“老牛不怕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為座右銘🦥;他的振蕩理論本可發展出更多的可能性,但為了培養學生,他卻自願擱置自己的科研工作……
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最高的成就是什麽?著作等身、開宗立派🤵🏻♀️,或許都是上乘之選,但馮秉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著書立說固然可喜🚴🏽♀️,但“願得英才三千數🏨,高峰深處共研尋”更加可貴。馮秉銓曾說🐹:“我願意為青年的錦繡前程而操勞,我不能離開青年,如果讓我離開青年👩🏽🏭,我會感到生命失去了意義。”是以他可以和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起在實驗室裏通宵奮戰🧑🏽🍼,他可以把自己的講稿毫無保留地交給青年教師🐮,他可以每到一個新教室講課就先去“踩點”,他可以直到逝世時還在帶研究生……
當人們紛紛感慨如今的大學教育浮躁👶🤴🏿、功利、有大樓而無大師時🏊🏼,馮秉銓的“特立獨行”才顯得格外珍貴。本期世紀廣東學人,不僅旨在還原一個血肉飽滿的電子學家🆒🧈,更重要的是,呈現一個甘於奉獻的教育學家。
●銳氣
寧肯不要文憑🧘🏼♂️,也不要羅家倫的名字出現在我們的文憑上
現在已經無法想象,如果當初曾在京師大學堂譯學館學了幾年德文、“喝了點洋墨水”的馮克莊沒有堅持將兒子送到北平念書,那麽自小熟讀四書五經🧔、十一二歲便在文史方面嶄露才華的馮秉銓會不會如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深信“明理”遠比“格物”重要?
歷史是由無數巧合構成的,1923年,當13歲的馮秉銓穿著一身“鄉巴佬”布褲褂走出白洋澱,走進北平私立匯文中學的課堂時🪛,他的人生便註定要和物理結下不解之緣➝。彼時,五四運動“科學救國”的主張漸漸被許多青年人接受,而馮秉銓在匯文時期的物理老師“物理張”便是積極的擁護者。“中國幾千年來,講孔孟仁理講得太久了,現在該是講物理的時候了。”這句話給了馮秉銓很大的沖擊🛀🏼,以前在白洋澱時,他知道的只是孔夫子的“克己復禮”、“言必稱堯舜”🖕,而在匯文🚴🏿,他知道了世界上最早的鐵路在1825年就已誕生,但中國差不多過了60年後才開始自己修建鐵路👉🏻。“科學技術落後是國家積弱、受列強侵略的原因。”事實上,正是從那時候開始🤸🏼♀️🤽🏽♂️,馮秉銓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物理🦏、化學、數學中去。
16歲那年,馮秉銓連跳兩級考上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成為物理系第二級16名學生之一,待四年後畢業時,馮秉銓成了三分之一👂🏽:清華的通過率極低🫰🏼,那一年物理系僅有3個學生順利完成學業。然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苦讀了四年的馮秉銓拒絕接受清華的一紙文憑,原因是在馮秉銓看來,當時由蔣介石派來的清華校長羅家倫官架十足,“寧肯不要文憑🖖,也不要羅家倫的名字出現在我們的文憑上”🧕🏼😤,就這樣,直到去世💆🏽♀️,馮秉銓都是清華的“黑戶”畢業生👞。
作為著名的教育家,有關羅家倫的是是非非直到現在仍然沒有公論。但無論如何🪑,馮秉銓不圖虛名、堅持信念的膽識和魄力從那時起便展露無遺,而這件“小事”似乎也可看作他人生的一個伏筆,在以後的歲月裏,無論是毅然放棄哈佛大學的高薪厚職回國還是在“文革”中受迫害卻仍然樂觀堅強🧑🏿🎓,都依稀能看到那個充滿銳氣的年輕人的影子。
●愛情
從“73”到“88”🌔🕍,用莫爾斯碼收獲高兆蘭“親愛的問候”
一串串數字,一個個公式,各種電路元件……這些在大多數人眼裏極其無聊乏味的元素卻如同變幻無窮的莫爾斯碼一樣組成了馮秉銓傳奇的人生👉,甚至連他的愛情也與無線電息息相關。
1935年,在燕京大學完成碩士學業後,25歲的馮秉銓成為嶺南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而擔任許湞陽教授助教的機會讓他認識了日後的妻子—— 當時正攻讀碩士學位的高兆蘭🦟。愛情有許多種可能,詩人的愛情用絢爛的詩句表達,音樂家的愛情用浪漫的夜曲傳遞,而馮秉銓與高兆蘭的愛情則是由聲🌟🤹、光🛣、電和數字🛬🚣🏽、公式編織而成🔳。每次做通訊試驗時,馮秉銓總以“88”作為結束語,而高兆蘭卻總是答以“73”。兩年之後,當高兆蘭第一次以“88”作答時,馮秉銓知道🤵🏽,他終於等到了屬於他的愛情🔨,因為在莫爾斯碼中,“73”的意思是“致以友誼的問候”,而“88”則代表“致以親愛的問候”👁🗨🎦。
馮秉銓🕵🏿、高兆蘭夫婦
1940年,年輕的馮秉銓和高兆蘭雙雙考取獎學金赴美留學☪️,攻讀博士學位。經過兩年多的拼搏🔈,馮秉銓終於“啃”下了博士學位,並擔任哈佛大學研究生班的無線電實驗課講師🧙🏿♂️🧑🏽🎤,後來又受導師錢菲教授之邀在“軍官電子訓練班”擔任教員。
在錢菲教授和很多當時的同學看來✔️,馮秉銓無疑是哈佛一顆學術新星🪬🧑🏼🔧,前途一片光明🕵🏻♀️📁,而且當時馮秉銓的月工資已經是400多美元,對於剛出校門的學生來說,這是真正的優薪厚職。然而🎦,當抗戰勝利的消息傳到美國,馮秉銓坐不住了,與高兆蘭商量再三後決定回國。“月是故鄉明”,多年後高兆蘭回憶起這段歲月時感慨地說,這個簡單的理由,足以讓他們放棄在美國的一切,回到滿目瘡痍的祖國。
拒絕了錢菲教授的善意挽留,馮秉銓和高兆蘭開始尋找一切可以回國的途徑,當時往來中美的客輪極少,要買到一張船票比登天還難。倆人四處奔走,才獲悉有一艘美國的小貨輪將開往廣州港,但由於要繞道多個國家做生意🤾🏽♂️,這艘船到達廣州需耗時兩個多月🌃。兩個月的海上顛簸對於這兩個“文弱書生”來說實在是個難題♣︎,幸好一位醫生給他們提供了信息:維他命“B雜”有抗暈船的效力🈚️🚤。於是,1946年3月➛,馮秉銓和高兆蘭登上路易絲·萊克號貨輪🤾🏼,開始了漫長的回國之旅,在那兩個多月的時間裏🪺,兩人幾乎天天把“B雜”當飯吃🐺。
●育人
院系調整後,以三人之力重建4個專業的無線電自動控製系
回國做什麽?這是擺在馮秉銓面前的艱難抉擇。趙元任推薦他到“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任職,但在馮秉銓看來👩🦼,能從根本上改變中國落後面貌的,唯有教育一途。從1946年9月接受嶺南大學的聘書以來,教育成為馮秉銓生命的主題,直到逝世前,他仍然堅持帶著6名研究生。
對於現在的許多華南理工大學學生來說,馮秉銓這個名字已經有些陌生🤘🏼。但在老華工學生眼裏,馮秉銓這三個字意味著一個傳奇🧗🏻♀️:1956年全國第二次院系調整🛝,華工電訊工程系的大部分人員和設備調往成都🔟。在只有3個老師的情況下🤤,馮秉銓組建了4個專業的無線電自動控製系。
指導青年教師做實驗
“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我一定帶頭上陣👨🏽✈️!”這是馮秉銓立下的軍令狀。“那時馮老師的工作量太大了,因為只有3個老師,他一個人要開12門專業課👈🏻,高峰時期,每周上課27學時。而且每次都是他自己先講🫸🏽,然後把講稿交給青年教師👨🏼💂🏼,從而帶出來一批教師隊伍,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兩年。”馮秉銓的研究生丘水生回憶。
察看實驗結果
在1958年到1963年這段時間裏,休息對馮秉銓來說是太奢侈的事情。校醫室的李美貞大夫是他的老同事🏃♂️➡️,她曾無數次向操勞過度的馮秉銓提出警告:“血壓太高,要註意休息!”然而👍🏼,馮秉銓總是當面點頭答應🕵🏿♀️,過後就忘了👳🏽♀️。有一次,他在教學樓走廊的拐角處突然面色蒼白,不能動彈,汗流如註🧙🏻♀️🧑🏿🦳,學生們看見都慌了🚡,他只是緩緩地擺擺手,含一片硝酸甘油🧑🏻🍼,稍事休息,又堅持上課去了。
馮秉銓的傳奇還不止於此。在華工🎅🏽,只要是馮秉銓上的課,從來都是座無虛席。原華南理工大學501771班學生馮成光至今還記得當時的盛況🧘🏽♀️:1977年🧑🏻🦯,馮秉銓為新生上《無線電歷史》☕️,250個座位的特大課室裏的走道裏加滿了座位,後面還站著密密麻麻的學生,甚至在教室旁邊的草坪上都坐滿了帶調頻收音機聽課的人,而馮成光他們全年級加起來還不到200個學生👩🏿💼🙆🏽。
●晚年
老牛不怕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
“老牛不怕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臧克家的這句詩是馮秉銓“文革”後最常念叨的句子。“有人說,馮老師是累死的,我覺得的確有這種可能。馮老師身體不太好,而且在‘文革’時精神壓力大,身體非常虛弱。但‘文革’後他還堅持上課🫳🏼,搞科研,有時候我們學生看了真是心疼🏄,只能提醒他註意身體。”丘水生這樣回憶馮秉銓最後的日子。
作為馮秉銓的助手,丘水生對老師十分熟悉🚒,但說起馮秉銓在“文革”時的遭遇,丘水生卻說老師只是輕描淡寫地透露過一點,他也是讀馮秉銓的傳記時才驚訝地發現老師曾受過這麽多的苦💂♂️。
而馮秉銓之子馮高義卻清楚地記得🍾,當他在醫院看到被批鬥得昏迷了36個小時的父親時自己難以名狀的震驚與辛酸😥。“當時,我都驚呆了🙍🏿♂️!”馮秉銓躺在病床上,腿被亂針刺傷了🧑⚕️,還在淌血𓀒👧🏼,卻努力向兒子擠出一絲微笑,這個瞬間在馮高義的記憶中就此定格。
馮秉銓教授親自動手做實驗
不過,比起肉體上的痛苦☂️,對於馮秉銓來說更難受的是,“文革”前夕他嘔心瀝血寫的120萬字的“振蕩理論”書稿本已準備付梓🎅🏿,卻在“文革”時被“造反派”抄走,直到“文革”後才找回90%的書稿👊🏻。“振蕩理論那時候很新,如果出版的話,在國際上都屬於領先的。但‘文革’後期已經出現了這方面的書,因此💹,馮教授的‘振蕩理論’再也沒有出版過✥。”丘水生說,雖然有些遺憾,但馮秉銓從沒有抱怨過。“文革”後馮秉銓便把自己未出版的書稿貢獻出來當作教材使用。
在“文革”時的“獄友”朱福熙看來,馮秉銓的榮辱不驚、處之泰然讓人敬佩。“他在‘文革’時候的‘帽子’一大堆,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但是🪇👳🏽♀️,‘解放’之後🧗🏼♂️,他立刻把全部精力投到科學研究和學術活動上。”用馮秉銓自己的話來說:“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特別重,每個人工作年齡都應該減10歲,60歲要當50歲用。”從1976年2月起🦵🏻,他像小學生那樣給自己訂一條“約法”—— 平均每天寫1萬字👩🏿🍼,不完成就不睡覺🐲。年紀大了,每次連寫三四千字📃,手便麻得握不住筆桿,馮秉銓在書桌旁備上熱水🦹🏿,手麻了就在熱水裏泡上幾分鐘,等血脈流通了繼續寫。
這便是年近古稀的馮秉銓的成績單🍛:他提出的“射頻削波”方法成功解決了邊遠地區廣播受幹擾的問題🥧;僅從1976年2月到8月,他就完成了兩本書的初稿🧜🏻,共120萬字🐦🔥;他所著科普讀物《今日電子學》獲得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一等獎……
他的理論影響到了電子維修工
講述者:丘水生(原華南理工大學電子與信息學院教授🌳🤦🏼♂️,馮秉銓的學生和助手)
馮老的部分專著
從學術上來說🫄🏿,馮老師最值得稱道的是提出了強力振蕩器的相角補償理論,也正是這個理論開創了我國非線性電路理論的先河,從而奠定了他在電子學界的地位。
他解決了廣播抗幹擾能力差的問題
當全世界關心振蕩器的電子學家們幾乎都將註意力集中在小功率振蕩器頻率穩定度的研究上💈,他卻獨辟蹊徑,潛心於提高大功率振蕩器板極效率的研究🦸🏿♂️。1949年到1950年👩🏼🦱🏩,他連續發表了三篇論文,從而確立了這一理論。在馮教授發表這一理論20多年後🟤,我在美國的學術雜誌上還看到類似的文章☝🏻,說明這一理論在國際上也是領先的。馮老師發明的強力振蕩器相角補償法已為國內外電子學術界公認和引用。這項貢獻已於1959年編入中國科學院出版的《十年來的中國科學》一書。
另一個證明這一理論影響力的例子是,上世紀70年代機械工業部曾經出過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其中記載了高頻爐的電子設備維修指南,其中就提到其部分元件的設計應用了相角補償理論🍀。由於這本小冊子可以說是當時的電子維修人員必須熟讀的,因此可以想見,連那時的維修工都知道應用相角補償理論可以提高高頻爐的散熱性能和效率。
如果說這一理論是具有國際領先水準的原創發明♕,那麽在“文革”後期馮老師提出的抑製脈沖寬度調製調幅和射頻削波則屬於引進國外領先技術,填補國內空白的範疇。這兩項應用性極強的研究在上世紀70年代成功解決了廣播質量不理想和邊遠地區無線電廣播覆蓋面積小和抗幹擾能力差的問題,1976年🧛🏿♀️,廣東韶關無線電廠采用他的“脈沖寬度調製調幅”理論生產了國內第一臺10kW脈寬調製式調幅廣播發射機,在抑製殘波輻射問題上達到了國內最好水平,中央廣播事業局曾經決定以後凡是10kW以下的廣播發射機,一律采用他設計的這種新樣機🫀。
凡到新教室上課必先“踩點”
馮老師曾說🤷:“沒有了學生,我的生命便失去了意義🤞🫃🏿。”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馮老師熱愛學生,真正把教學當成一項值得畢生追求的事業。
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是💀👨🏽⚖️:凡在一個新課室上課,馮老師必然會提前“踩點”,課室的大小,窗戶的位置等等,都摸得一清二楚。當過學生都知道,黑板容易反光🩱,馮老師特別註意這一點𓀉,每次他都會提前在黑板的各個位置寫板書,然後根據學生人數站在最後的位置觀看能否看清楚板書,是否有反光,然後再決定黑板字的大小,避免寫在反光處。
我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在馮老師家見面的情形。他當時對我說🥯:“丘水生🚴🏻♀️,你的入學英文考試答得很好,但是分數好像不高嘛❤️。會不會是分數加錯了?”當時我沒當一回事,但沒想到馮老師真的去調出我的英文試卷🧛🏽♀️,最後發現分數是加少了🌁。我當時很感動🗽:“這個老師是真的想教好我的👩👧。”
在我的印象裏↖️,馮老師的脾氣很好,幾乎沒有罵過學生,不過聽說如果學生做實驗的時候老是搭錯電路燒壞電子管,馮老師會說:“你這不是亂搞嘛🦴!”這也可以理解,畢竟當時電子管還是很貴重的東西。
(本文參考了姚樹華所著《華南理工大學名師—— 馮秉銓》一書🟫,感謝馮高義、丘水生以及華南理工大學對本文所作的貢獻)
轉自 南方日報 2011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