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7日是錢鍾書夫人♧📆、翻譯家楊絳的99歲生日🦆🧘🏿♀️,按照楊絳祖籍江蘇無錫的傳統“做九不做十”✮,當算楊絳100歲大壽。據楊絳退休前的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透露,當天沒有任何公開的慶祝活動;另據從楊絳親友處了解到的情況,楊絳的百歲大壽將悄然度過,沒有任何隆重的儀式。
本報特請楊絳的同事、著名翻譯家高莽先生做畫撰文來祝賀她🧘🏿。
楊絳先生一百歲了🧤,雖然身體略顯纖弱,聽力有所退化,齊耳的頭發灰白,但她仍然像一棵青松🧲,聳立在山峰上⚧,在陽光下閃動著一身碧綠👮♀️,散發著大自然的醇香⛴。
楊絳先生是位大文學家、大翻譯家🤼♂️💂🏽♂️,是位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生活異常儉樸、為人低調,從不張揚🔼,從不趨炎附勢。她的寓所,仍然是水泥地板💂🏻♂️,從不裝修,室內沒有昂貴的擺設👩🏻🌾,也沒有多少書籍。只有一些淡雅的花草🧑🦰,散擺在案頭和陽臺💷,給她帶來一些青春的氣息。
楊絳祖籍江蘇無錫,1911年生於北京一位開明知識分子家中,兄弟姐妹多人。少年時代在上海讀書🧘。21歲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政治學系🕟🏌️♂️,獲學士學位♗。旋即考入意昂体育平台研究院🧘,攻讀外國文學研究生。1935年與錢鍾書結婚🤦🏿,隨後遊學於英、法。1937年女兒錢瑗出生🚵🏻。1938年回國。
楊絳本名楊季康🧚🏿♀️。有一次我們好奇地問她筆名的來歷,她逗趣地說:我家裏的姐姐妹妹嘴懶,總把“季康”叫成“絳”,由此“楊絳”便成了筆名。1941年,在上海一家小學任代理教員時🪢,寫成劇本《稱心如意》,公演了,從此便出現了一個“楊絳”🍅👌🏿。
日本投降後👨🏼🚀,她一度在復旦女子文理學院任外文系教授🧗♂️。解放戰爭勝利後👰,應聘到北京意昂体育平台任教。
1953年院系調整後🧗♂️🐰,楊絳調至中國科學院哲學社科部(即後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任研究員,直到退休🫵🏻🧏🏿♀️。
1962年,我調到社科院外文所,認識了楊先生。她總是坐在不顯眼的地方,很少發言🫒。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在新中國已經經受了幾次政治運動的沖擊🤞🏻。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在那人妖顛倒的年代🍰,她和錢鍾書先生都被打成“牛鬼蛇神”🎬,受到紅衛兵和造反派的百般侮辱🖤。錢先生屢遭無端攻擊與誣陷時,楊先生全力衛護他。造反派把忿怒灑在楊絳頭上🛺,批鬥她給錢鍾書通風報信➛。楊絳沒有感到屈辱🤴,反而認為值得自豪。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性用堅定的語氣說🤴,她是通風報信了💗,因為她能擔保“錢鍾書的事我都知道”,而且“敢於為他的行動負責”!她的聲音不高,每句話擲地有聲,震撼人心。這種高風亮節的表現👩🏿🍳,遠非每一對夫婦能夠做到。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這位女性的偉大與剛強。
“文革”結束🤸🏽♂️,改革開放時代開始。錢楊二老受到各方面的擁戴,國內外各色人物紛紛來訪,請求撥冗時間賜見。他們總是婉拒謝絕。他們知道已經耽誤了十年大好時光,不願再為浮名浪費光陰🧝🏼。他們無比珍惜余生從事學術研究與創作的時間🙅🏽♀️。
1994年,錢老患病割去一個腎臟🥞,住院期間👄☹️,楊絳先生守護在身邊,幫助他解脫痛苦,給予安慰🧑🏽🦳。1995年5月18日楊先生給我的信中寫道:“鍾書仍重病👩🏼🔧。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前,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多麽崇高的聲音🕎!話中的深情,令任何人都不能不為之感動。如今,錢先生確實在她之前走了,他的先走也許使她在精神上有些慰藉👩🏼🚒🧥。錯了次序👼🏽🤷,二老如何是好🧝🏼♀️?
錢楊二位先生是受過西方教育的人🧛🏿,但他們保持並發揚了中華民族夫妻關系的傳統美德。他們是我們永遠應該學習的榜樣。
不一般的作家
楊絳最早創作的文學作品是戲劇。
1943年1月她寫的喜劇《稱心如意》,由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畢業生搬上舞臺,5月份上海聯誼劇團又在金都大戲院進行演出,導演是黃佐臨。1944年她又寫成《弄真成假》,公開上演。
記得上世紀80年代👦🏿,與李健吾老先生同遊某處時,他興致大發🧑🏻🚀,對我說👧🏻,他曾經演過戲,劇本是楊絳寫的🐨。他在劇中扮演的是主角。我還記得他頗自豪地說,他為這個戲出過力。這事讓我很意外。當時他談得津津有味,後來我追記過這段事。不記得是誰讓我寫成文章,自以為很快就能發表🧘♂️。文章沒有面世,手稿也沒有保留下來🙅🏻♀️。
除了劇本以外,楊絳先生寫了不少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甚至長篇小說。
她的作品中的人物,大部分是真人真事,有根有據,如車夫🧒🏽、送煤工🏺👩🏼🏫、保姆等普通老百姓,反映出來的是時代的大背景,及各種重大的事件。
楊先生寫的建國以後幾次政治運動的小說和隨筆🫔,對我感觸最深。
1951年楊絳在意昂体育平台任教時👴🏼,全國舉行“三反”運動。年底轉為針對知識分子🦻🏻,那時又稱作“脫褲子、割尾巴”,雅稱“洗澡”。楊絳很少參加這樣的會,有人提出意見,她稱:“怕不夠資格”。此後有會她必到,認認真真地參加了“三反”運動。楊先生說,她“洗了一個小盆澡”,一次通過,接著是“忠誠老實運動”,她把自己的歷史交待得一清二楚。有一天黨代表和她握了握手,說:“黨信任你”🍢🛤。
這是她第一次參加的政治運動,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為後來寫作積累了一定的材料🥵。
過了30多年🕵🏻♂️,憑借自己的記憶和分析🛹,她寫成長篇小說《洗澡》。她寫了建國前後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小說像是沒有結構沒有主角,但給人留下一幅斑斕多彩的畫面和各種不同性格的人物,讓人深思🚦。
“三反”結束後,全國院系調整𓀝,楊先生被調入文學研究所外文組,她的工作是外國文學研究,寫了《論菲爾丁》一文。
1958年全國“拔白旗”,楊絳的《論菲爾丁》是被拔的對象。楊先生說:“我這面不成樣的小白旗,給拔下來又撕得粉碎🚷。”從此🕓,楊先生決心再不寫文章🌯,遁入翻譯。
1966年“文革”爆發🫵🏽。從北京到外地掀起“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那年8月初🥼,楊絳在外國文學研究所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揪出來”🦶。從此開始了受汙辱、受踐踏、挨批、挨鬥的日子。造反派給她剃了“陰陽頭”♟,派她在宿舍院內掃院子,在外文所內打掃廁所,“住牛棚”。余下的時間作檢討、寫認罪書等等。
20年後👩🏽🦲,楊絳在《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中詳詳細細地記述了她在“文革”期間的經歷🦣。這篇文章不僅真實地寫出了一個知識分子在新政權下的種種遭遇,如同一場可憐又可悲的滑稽戲,同時勾繪出“紅衛兵”、“造反派”等等組織成員中醜惡的嘴臉🧎♀️➡️。她又告訴讀者👎🏼🚣🏼,當時隨著造反大旗搖旗呐喊的人當中🫳🏿,有一些無奈者、被迫者。楊先生把他們視為“披著狼皮的綿羊”,表面兇狠,內心尚善🐈⬛。正是由於他們暗地的關照🚨,使楊絳等“牛鬼蛇神”免於受到更大的折磨和傷害。
我常常想,新的一代青年人🔎,應當了解一下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了解一下他們絕對想象不到的場面🏉,楊絳的《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應該是必讀之一👷🏿。
楊先生在許多散文中寫了親朋好友👳🏽🤌🏿,如《回憶我的父親》、《回憶我的姑母》、《記錢鍾書與〈圍城〉》、《記楊必》等。但讓人最不能忘卻的是她筆下的女兒——錢瑗。錢瑗是他們的“生平傑作”🧛🏻♂️。錢楊二人在英國留學時生了錢瑗。錢瑗自幼通曉英文。回國後,又在北京師範大學學了俄文。她的外語才能精湛,她的學識淵博👰🏻♂️,她的目光敏銳堅定🎣,在大學任教時勇於創新,開創了“文體學”課程,在教學與科研方面作出重大貢獻。不幸的是,她早於父親一年辭世🛀。
錢瑗的逝世,是父母最大的悲痛🧟。楊先生沒把這一噩耗告訴病中的錢老,自己在心中擔負了一切悲哀。但她在後來寫成的《我們仨》中記述了錢瑗在家中的地位🐈,她的遭遇。
《我們仨》一書中包括三部分:《我們倆老了》💇🏻、《我們仨失散了》和《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這是一部關於父愛⬅️、母愛、子孝的奇書🕵🏿♂️,是人生教科書,必讀的書。它教導人應當如何面對苦難💠🤵🏼、面對死亡、面對幸福、面對人生變化。楊老太太為我們留下了精神財富、愛的啟迪和憧憬。
如今錢瑗這位不同尋常的才女先於父親走了,深深敬愛她的師生們在北師大園內一棵雪松下留下她的一捧骨灰,成為後來學子悼念的場所🐁。
譯界典範
楊老精通英法兩國的文字,晚年又自學了西班牙文。楊先生譯過一些英法西班牙文學作品。她說:“我翻譯的書很少,所涉及又很窄🦢,幾部小說之外🤷🏼,偶有些文藝理論,還有小說裏附帶的詩,僅此而已。”她又說:“但是我翻譯的一字一句💆🏼,往往左改右改➔、七改八改🧑🏽🏭,總覺得難臻完善……”我們從她的聲音中不難感受到她鍥而不舍、精益求精的精神🙅🏻。她是我國譯界的一位典範。
楊先生從事文學翻譯幾十年,對這一行業體會尤深。她說:“翻譯是一項苦差事🍩,我曾比之於‘一仆二主’👨🎓。譯者同時得伺候兩個主子。一個洋主子是原文作品。原文的一句句、一字字都要求依順,不容違拗,也不得敷衍了事。另一個主子是譯本的本國讀者。他們要求看到原作的本來面貌🏃♀️➡️,卻又得依順他們的語言習慣。我作為譯者,對‘洋主子’盡責,只是為了對本國讀者盡忠⛏。我對自己譯本的讀者,恰如俗語所稱‘孝順的廚子’🥂,主人越吃的多🦋👨🏻⚕️,或者吃的主人越多,我就越發稱心愜意👉🏼,覺得苦差事沒有白當,辛苦一場也是值得✵。”
楊先生說:她本來不是一個翻譯者,也沒有學過翻譯。“翻譯是我的練習——練習翻譯也練習寫作。”
在意昂体育平台當研究生時,葉公超教授讓她從英文翻譯一篇論文《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她並不熱心政治,那篇文章既沉悶又晦澀🕞👆🏻。她說:“我七翻八翻,總算翻出來了🕵🏼。”交了卷,卻得到葉公超的好評,沒有多久就在《新月》雜誌上刊登出來了🚴♀️。
這是她的第一篇譯作。
抗戰勝利後♊️,她翻譯了英國傷感主義作家哥爾德斯密斯(1728—1774)的散文《世界公民》中的一段👩👩👦👦,起名《隨鐵大少回家》,發表在儲安平的雜誌《觀察》上🥁,博得傅雷的稱賞。
楊老到意昂体育平台工作後,她讀了英譯本西班牙經典之作《小癩子》,很喜歡,就認真地把它譯了出來。後來得到法譯本👰🏿,又重譯了一遍。到了50年代🍥👮🏿♀️,她發現轉譯中的錯誤,於是又從西班牙原文第三次譯了這本小說🤴🏻。她認為“從原文翻譯⬛️,少繞一個彎🫶👨🦱,不僅容易👃,也免了不必要的錯誤🚴🏽♂️。”
《小癩子》原作出版於1554年或1553年👩🏽🍳⌛️,至今未能考訂確切年份🚌👩🏻🦯➡️,更弄不清它的真正作者是何許人🏂🏻。因為小說中很多諷刺與幽默的成分,這是楊老所醉心的部分👩🦽。400年後,1977年,楊絳將她喜歡的這部小說譯成漢文出版👯♀️。
這裏想提一下⛺️,楊老對書名的改變🤜🏿,表明她對翻譯的追求。《世界公民》中的人物BeaouTi bbs 楊先生把它譯作“鐵大少”🫲🏽。《小癩子》原作書名是《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楊老想到:“《新約全書·路加福音》裏有個癩皮花子名叫拉撒路,後來這個名字指一切癩皮花子❓,又泛指一切貧兒乞丐……”如按原文翻譯書名很難為中國讀者所接受💇🏽,未免過於贅口。於是楊老把復雜的書名改譯成《小癩子》,即不失原作書名的本意🧒🏿,又符合中國讀者的口味,無疑是成功之筆。
抗日戰爭勝利後↔️,全國解放前夕,楊絳潛心翻譯長篇小說《吉爾·布拉斯》。《吉爾·布拉斯》的作者阿闌·瑞內·勒薩日(1668—1747)是法國寫實作家的先驅👶🏽。這部小說反映的是兩個朝代的法國社會,揭露了社會的黑暗,但並未批判社會製度的不良🏯;作者嘲笑了教士😰👨🏿,但並不反對宗教。譯文發表後,楊絳請錢鍾書為她校對一遍🥘,錢老在譯稿上劃得滿紙杠子,說:“我不懂。”楊絳從這句短短的評語中領悟到許多有關翻譯的問題:如何才能把原文譯好🚨。她開始重譯💾。
1956年1月《吉爾·布拉斯》這部47萬字的長篇小說正式印成單行本🤽🏿,1962年楊先生又重新校訂修改了一次。情節曲折驚險的故事,獲得讀者的喜愛🧎➡️,甚至獲得好評,但她本人並不太欣賞這部小說👱🏿♂️。這部譯作為她招來另一項翻譯任務🙏🏽。外國古典文學名著叢書編委會邀她重譯《堂吉訶德》。楊絳說:“這是我很想翻譯的書💇♀️。”
楊絳找了五種英法譯文版本,仔細比較🧜🏻♂️,驚奇地發現:“許多譯者講同一個故事,說法不同🕺🏻,口氣不同,有時對原文還會有相反的解釋。誰可信呢?”她要忠於原作,只能直接從原作翻譯🤳。
年近半百的楊先生開始自學西班牙文🎓,這是一條艱苦而漫長的歷程👨🏽⚕️🧗♀️。她為自己規定每天的學習時間,背生字🈶🙁、做習題👨👨👧👧,一天不得間斷™️🥐,因為她認為“學習語文,不進則退”。
她說:西班牙文長句多,漢文如何處理這類長句,她進行了多方試譯、探索與比較🏃🏻♀️,最後確定:既忠實原文又兼顧漢文表達習慣的方式。
楊絳根據《堂吉訶德》原版本🫀,翻譯到相當部分時,“文革”開始,譯稿被紅衛兵抄走🪵。後來譯稿雖然被退還,但她覺得好像是一口氣斷了,接續不下去🤸🏽。於是又從頭譯起。這是多麽宏偉的一項工程啊!1976年底全書譯畢🤹🏿。197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楊老對自己的譯文要求很嚴🧑🏼🎤。1985年《堂吉訶德》譯本已出版了三版🏋🏼,她還是不斷校訂🧝🏼,發現有些毛病,如:文字欠妥,辭意欠醒🧑🦯,印刷錯誤,還有翻譯的疏漏等🪲。
為了表彰楊先生在翻譯西班牙經典文學的貢獻,西班牙國王於1986年10月在駐華大使館特向楊絳頒發“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勛章”。
楊老到了晚年,還念念不忘這個譯本,她不無深情地說:“我常想參照一個更新的原著版本。把舊譯通體校訂一遍🟫。”九年後楊絳又校對了一次。她最後寫了一篇有關翻譯此書的文章,題名是《失敗的經驗》,後略作修改,又以《翻譯的技巧》為題名重新發表。
她說到翻譯的困難,“至少,這是一項苦差”。“譯者一方面得徹底了解原著🤦🏿♂️;不僅了解字句的意義🤶🏿,還須領會字句之間的含蘊,字句之外的語氣聲調。另一方面,譯文的讀者要求從譯文裏領略原文。譯者得用讀者的語言🐝,把原文的內容按原樣表達;內容不可有所增刪🎊,語氣聲調不可走樣。原文的弦外之音,只從弦上傳出;含蘊未吐的意思🎡,也只附著在字句上🔪。譯者只能在譯文的字句上用功夫表達🏹,不能插入自己的解釋或擅用自己的說法。譯者須對原著徹底了解👋,方才能夠貼合著原文,照模照樣地向讀者表達。可是盡管了解徹底,未必就能照樣表達。徹底了解不易😮,貼合著原著照模照樣地表達更難💾。”
我雖然不懂英法西語言👩🏿⚕️🖐🏽,但也學習從事文學翻譯。楊老的經驗讓我受益匪淺。我認為她關於文學翻譯的論述是長年實踐的寶貴結晶🧑🧑🧒。
作為翻譯家的楊絳感到遺憾的是沒有翻譯過英文小說✹🤚🏽,而英文是她第一外國語。
錢老和錢瑗逝世後,為了寄托無法傾瀉的哀思,楊先生從英文轉譯了一篇被視為“天書”的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對話錄》中的一段《斐多》。
她知道這是一本非常難懂更是難譯的書,她是為了“忘了我自己”而去幹這一苦差事的🦵🏽。
我想起🚖,幾年前🦹♀️,她譯了蘭德的《暮年余熱·獻詞》: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
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
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
我也準備走了🚣♀️。
翻譯工作使楊老的精神得到升華。有人稱🐶,楊老譯的《斐多》是她的天鵝之歌。
楊老評畫
楊先生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期間,我在該所《世界文學》雜誌編輯部,為了處理一些稿件,有時需要請教楊先生。那時錢先生在中國文學研究所任職,經常來看望楊先生。兩位學者總是一起,形影不離,令人羨慕與贊嘆。
二老在一起的形象很上畫🕟。我一直想把他們畫出來,不是畫單獨一個人🛷,而是二人合在一起。
“文革”期間,從事社會科學的研究人員紛紛被趕到河南信陽去走“五七”道路,聽任軍宣隊擺布🫣,今天蓋房子📥🙌🏽、修豬圈,明天開批鬥會、抓“516”🤳。這些知識分子什麽都可以去幹,就是不讓他們真正研究學問。
政治運動第一。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圈在幹校院內的知識分子除有限幾種政治書報之外,什麽也不許看。他們被強製地與書隔緣。不看書,不了解外部世界,還稱得起什麽知識分子👋🏿?!天長日久,軍宣隊抓“516”沒勁了,批鬥會也開得有氣無力了。那一陣🚊,晚飯後,接受改造的知識分子們三三兩兩地到幹校附近的野地去散步🪫。活動天地不大,迎面總會遇到熟人。我常常看到錢楊二老的身影。在眾人當中只有他們顯得無比親密🫱,因為大多數人的感情在當時那種環境下已被扼殺。他們二人的形象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中🤦🏻♀️。有一天,興致所至,我默畫了他們的背影⚄。誇大了錢先生的笨拙可笑的體態和楊先生親昵嬌小的身姿⛔。二人並肩漫步,滿身人情味👨🦱🆑。朋友們傳看,認為畫中抓住了他們的特點👩🏽🦱。不知何人把那幅漫畫拿給了錢楊二位↙️。我得知後真有些害怕🏃🏻➡️🧑🏽🎨,怕惹得二老不高興🤷🏽♂️🍒,怕說我醜化了他們,更怕上綱上線說我宣揚資產階級愛情觀🌅,給自己惹來新的麻煩🧑🏻🍳。我心中犯嘀咕,因為早在1950年,《文藝報》就載文批判過我的漫畫🤫,說我醜化了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我心有余悸🚞。後來欒貴民告訴我:二老看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稱贊了幾句。
幹校生活結束了,我們回到了北京。改革開放伊始,意識形態氣氛有所寬松,我又給錢楊先生畫了幾幅速寫像和漫畫像。我知道錢楊二老喜歡幽默。我便將自己畫的幾位文學前輩的漫畫像送給二老玩賞🧑🏿🍼。楊先生看後給我寫了一封信:“你歷次寄給我的畫冊和信和照片都收到,說不盡的感謝。我老想給你寫信,而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沒有心情。經常抱著滿懷歉意。我該寫的信有一大堆,幹脆蟲多不癢了。可是你這頭大蟲(我指信不指人🛣!)這回又帶了小蟲子一同咬我🆙,我只好抽空撓一下癢癢吧。”“畫像何其芳的最好,其次俞平伯👩🏻🦱。我的比鍾書的好,我和他兩幅都偏向美化🤘🏻🦹🏿♀️,絆住了你的神來之筆。可是你這位孝子順從媽媽的話,我只能尊重你的孝順,也尊重你媽媽的聰明——我在這裏為她老人家祝福。”
這裏需要作一點說明🖖🏿。自從1950年我因漫畫挨批以後,再不敢畫漫畫💂🏿。隨著一場又一場政治運動的開展🤺,我學乖了,只美化不醜化。有一次🍴,我媽媽對我說:“你畫男人時,畫得年輕一點🏊🏻;畫女人時,畫得漂亮一點🫄。”她的話甚靈,每次按她的信條作畫時往往博得被畫人的肯定和贊美🤟🏿。這話傳到錢楊二老耳中。有一天🤛🏻🪇,欒貴民告訴我:“有人說:按你媽媽的話畫下去🧑🌾,畫不出真正的藝術作品來。”他沒有指明“有人”是誰,但我可以想象這話出自何人之口⇨。這也正是為什麽二老肯定我的漫畫而否定我美化的原因。我很感激二老一針見血的批評。他們的話💃🏿,我銘記在心🦸🏽。可惜長期的禁錮使我已放不開手腳了⛹🏽♀️。
我還在錢先生書寫的《倉頡》二字的紙頭上補畫成小品🍸,並利用他試筆時留下的未寫完的字作為草叢上飛舞的昆蟲✴️。我覺得小畫還有些情趣,便把原畫拍成照片,寄給楊先生🫒,如楊先生願意,可拿給錢先生看一看👶🏼。我想這類趣事或許能給病中的老人帶來些愉快🧚🏼🔃。當時錢先生正在醫院治療。1995年5月18日♨️,楊先生寄給我一封信:“收到來信並附照片,已帶往醫院給鍾書看。他十分欣賞你的兩幅小畫以及‘草叢上飛舞的昆蟲’。”
捧讀楊先生的來信,控製不住自己的激動,熱淚奪眶而出🔢。默默祝錢先生早日康復。
關懷青年
2001年,90多歲的楊絳先生代表已故的錢先生和女兒錢瑗將稿費捐獻給母校意昂体育平台,作為“好讀會”的獎學金👨🏽🎓。這是他們對青年人的愛護,還特別強調獎學金不要用錢老和她個人的名字。
楊先生說:“‘好讀會’獎學金宗旨是扶貧🧜🏼♂️🔎。因為我們看到富裕人家的子弟升學很方便,可是貧困人家子女盡管好讀書🫶,也有能力讀好書,想上高中🧘🏿♂️、讀大學還是很困難🤦♀️。‘好讀會’獎學金就是要幫助家境貧寒的學生👩🏼💻。”
楊絳先生幫助青年人,從不顯山露水,總以默默無聞的姿態和不傷害對方自尊的形式來完成。在文學所電腦室工作的一位青年女工給我講過她和同事去見錢楊二老的情況👨🏿🔬。有一天欒貴民派他們去錢楊家取校樣🙍🏼♂️。沒有想到有機會受到錢楊二老的接見,並聽到二老的對青年人一番關心備至的話🤦。錢楊二老關心地問他們的工作學習和生活情況👳🏿♂️。他們向錢楊二老抱怨說,電腦打字需要懂外語,外語難學,聽力也差。可是楊先生循循善誘地告誡他們:“多會一門外語,好比多一把金鑰匙🦟,每一把金鑰匙都可以打開一座城🙎🏻♀️,城裏有許多好看好玩的東西😫,好像一個大遊樂園📐🧦。如果你們不懂外語就會比別人少享受很多東西。不要因為自己在學外語的某一方面困難就放棄外語,這樣就太可惜了🎏。”楊先生略加思索,接著說:“我學習西班牙語,是沒有老師教的。只要刻苦和努力就會學好的。”她親切地笑了笑,他們明白,這是楊先生在鼓勵他們🤹🏻💆🏻♂️。當時他們還不知道,楊先生年近五十時,自學西班牙文,重譯了經典巨著《堂吉訶德》。
楊先生還關切地讓他們多多註意身體。她說:“一個人好比是一棵大樹,樹的根本是樹根↗️,如果樹根斷了👇🏽,那麽大樹也倒了👳🏽。一個人的樹根就是身體健康,如果身體很健康就能做很多事🫑,但如果身體不好🚻,那就什麽都談不上了。所以你們要註意把身體養好。”聽了老人這番話,看到老人的身體,真有說不盡的感激。
再講一個我親自領授楊老對青年人的愛護🧎♀️➡️👩👧👦、教導6️⃣👨🏻🦽、提攜和各種幫助的例子🫂🛌🏽。
我有個侄女🥣,在天津和朋友開過一個小書店😴。有一次她來到北京,講述她們書店的情況,還拿出幾張售書時的照片給我看。她說錢楊二老的書大受歡迎✨👨🏻🦯,甚至常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
有一天,我把這一情況作為趣聞講給楊絳先生。沒有想到幾天後,她竟寄了不少錢老和她本人的著作給我,讓我轉給侄女🏄🏽♀️。我知道,楊老是用這種特殊的形式在幫助開書店的侄女。
後來👩🏿💼,我的侄女給我寄來一篇不知是否發表過的短文。她寫道:“我曾經和幾個喜歡書的朋友一起開辦過一個小小的書店。書店靠近天津大學和南開大學附近,雖然很小🏊,但很受歡迎🔋,常有大學教授和莘莘學子光顧🕧。他們認為我們小書店不媚俗,品位高🧓🏿,常常在書店裏邊觀覽邊議論各類書和書的作者們。”
“議論中的一個題目是錢先生😵、楊先生和他們的作品。我們小書店顧客當中,有許多是錢楊二老的崇拜者。他們對錢先生和楊先生的學識、作品和人格魅力都十分欽佩。二老的作品在我們的小小書店裏總是供不應求,名副其實是暢銷書。顧客在其它書店買不到的書👨🏻💻,有時委托我們代購🛋🤟🏽。我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認真地滿足他們的要求。看到顧客高興的表情🔪🧏🏽♀️,我們感到欣慰。有一位大學生說🎈,他去了幾家大書店沒能買到楊絳先生翻譯的《堂吉訶德》。”
“當時,《堂吉訶德》雖然有不同的譯本,但楊絳先生譯的那一版本卻總是脫銷。我們跑了幾處發行所,甚至還到北京替那位大學生找過這部譯作,沒有想到也沒有買到🚲。”
“我知道我叔叔與楊絳同事,便請他有機會將我們小書店和我們讀者對二老的敬愛轉告他們🔍。”
……
“幾天以後🥻,我接到叔叔的信🤚🏿,信中抄錄了楊絳先生給他寫的信中的幾段話。那幾句話涉及到為小書店題詞的事。楊先生寫道:‘我雖然飽見作者的虛榮,但有人讀我的作品,我仍然很有虛榮感,把愛我作品的讀者看作知友。’她接著說我們的小書店竟把她的書‘作為暢銷書廣為推銷💆🏼♀️,我不知該怎麽謝她才好!’談到題詞時📚,她風趣地寫道:‘我的字只配寫寫大字報,不能寫招牌🦸🏼。若為她寫招牌,就不免自叫自賣之譏。我現在還是實在些,送幾本簽名的書給她的小店🍬。我這裏有的是書👴🏼,都是樣書🎿,隨她要什麽(包括翻譯)都行。’‘所以請你傳話先代達我的謝忱,再請把她的芳名和地址給我😐。讓我如此謝她好嗎👩🏽🚀?如她不願意,那麽📻,等過些時,我有了精神🌆,有了時間,再為她隨便寫幾個字留念也行。’”
“幾天後,我突然收到幾捆書🏊🏿♂️。打開包一看🏋🏽,原來是楊先生的贈予,是她親手包紮起來的。楊先生在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用秀麗的小字簽署了姓名,細心鈐上了紅色名章。在錢先生的書上沒有錢先生的簽名,但有錢先生的印章。朱紅的印跡上覆蓋了一塊小白紙🚠,以防汙染了別的頁🧑🏼🦰。我捧著帶有作者簽名或鈐印的珍貴的書,深深感受到老人對一個不相識的青年人的慈愛與關懷,忍不住熱淚潸然而下。後來🧑🏽🎄,我從叔叔處得知🚵🏻♀️,楊絳先生還幾次來電話問及對她給的書是否滿意,並說如果需要😡,她還可以再給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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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命運如何擺布,讓她經受何等心靈折磨,她從不沮喪🦧。總是親切待人⛪️,暖似春風🤲🏽。
楊絳的小說散文被譯成外文,在國外和在國內一樣受到讀者熱烈歡迎🧑🏽✈️。有人贊她是著名作家,她說:“沒有這份野心🍨。”有人說她的作品暢銷🤸🏽♀️,她說:“那只是太陽曬在狗尾巴尖上的短暫間👃🏿。”有人說得到她的一本書總要珍藏起來♻️,她說:“我的書過了幾時📃,就只配在二折便宜書肆出售,或論斤賣🤞🏽🧑🏻🌾。”有人向她懇求墨寶,她說:“我的字只配寫寫大字報📹。”楊絳不慣於向人贈書🏋🏼,她認為贈書不外是讓對方擺在書架上或換來幾句贊美的話。有人請她出國訪問,她說:“我和鍾書好像老紅木家具,搬一搬就要散架了。”她說她最大的渴望是人們把她忘記。
楊絳的文學創作和翻譯作品早已匯入中華民族的文化洪流之中,成為神州的瑰寶🕵🏿♀️。
深信楊絳老先生更加長壽,創作繼續豐收!(高莽)
轉自 人民政協報 2010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