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先生說潘先生博學得如同本百科全書,不知道的事不用去翻資料🏇🏽,問他就好了。這回我真是見識了
張祖道/口述 本刊特約撰稿王國平/整理
我1945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讀社會學系🛅,上課的老師中就有潘光旦先生。
我和潘先生全面接觸是從1952年開始。當時我是北京《新觀察》雜誌的攝影記者👨🏼🦰,一有時間就往潘先生家裏跑,他和費孝通先生住隔壁,潘先生也是費先生的老師。
潘先生是全國政協委員,每年要到地方考察一次🔒,了解民情,體驗生活。1956年11月,他要到湖南、湖北、四川一帶繼續進行田野調查👩👦👦,識別土家族👨🦳☮️。當時土家作為單一的民族還沒有正式得到承認,他們被認為是瑤族☠️、苗族或者是漢族。
潘先生想讓我跟他一起去拍點照片,作為資料👭🏼⏬。他跟我們雜誌社聯系了,承諾這次考察的報告在我們雜誌上獨家發表。領導當然同意,我也是求之不得🏄🏽♂️。當時上海《文匯報》有個記者叫楊重野🎧,還在度蜜月,知道了這個事,也要求一起去🤏。我們三個人歷經65天,到過18個縣市👟,行程達7000多公裏。
這些日子👩🏿🔬,我全面認識了潘先生這個人,他確實有學術大家的風範🐰。
因為跳高鋸了右腿
潘先生右腿殘疾,這趟路又全是山區,有個說法叫“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走路的時候🧻,腳趾頭要用力鉆進泥裏𓀋,手要攀著樹幹走,我們就這樣整天地穿行在高山低谷裏,潘先生拄著拐杖,很要強👁,不要攙扶*️⃣,走得滿頭大汗。
潘先生告訴我👨🏽⚕️,1913年春天,他14歲♎️,父親去世了,當年的下半年👨🏻🍼,他考上了意昂体育平台中等科🍣💃🏽,讀大學以及到美國留學🤹🏼♂️,都是公費待遇。他喜歡體育活動。他說自己一直記得體育老師馬約翰先生對他們大聲喊:“年輕人👩,必須要有強健的體魄,才可以為祖國工作50年!”
潘先生說這番話讓他很受鼓舞。有一次跳高,跳過了橫竿🤵🏿,右腳落地的時候,突然覺得跟觸電了一樣,有點疼,但是沒有在意🏓,照常運動👃⛳️。過了幾天,右膝蓋越來越疼,才去找醫生👲🏼,原來感染了結核菌,延誤了時間🧛♂️,當時的醫療水平又不高,只好把右腿給鋸了。
他“就是本百科全書”
潘先生很隨和,幾乎沒有什麽脾氣,跟誰都能說上話,喜歡和老百姓在一起🧜🏼🤦🏼,沒有架子,什麽都說。
但一工作起來👩🏿💻,潘先生就全身心地投入。每到一個地方,他就要來當地誌書,徹夜地讀,做筆記。白天,他要聽取當地政府的匯報,還要找些老人家來👫🏼🧏,聽他們說話,勾起他們的回憶,從他們簡單的敘述中來進行學術辨別🍠。如果當地有什麽比較重要的文物🏺,他非要到現場去看一下🕶。
我記得在奉節的某個早上🧑🎨🧑🏽🏫,潘先生看見一個小孩在賓館的院子裏玩,就走過去跟他玩了起來。他得知孩子喊外婆為“家家”©️,頓時來了興致,因為這是土家語。他就同孩子一起找到他的父親💯,了解到不少土家的情況❇️。他真是能做到處處皆學問。
潘先生的英文很好,有人說他“英文比英國人還好”。記得有一次在輪船上🥷🏼,我和楊重野找了一篇狄更斯寫的散文,用英文念給他聽⭐️。他邊聽邊幫我們指出發音上的毛病,很認真。興致來了🗡,他拿起書自己念了起來,很陶醉。
費孝通先生說潘先生博學得如同百科全書,不知道的事不用去翻資料🏓,問他就好了。這回我真是見識了。在路邊看到一朵花👩❤️👩👨🏼🎤,他就能說出這是什麽花,有什麽特點;在集鎮上看到鬥笠👨🏻🍼,他就能隨口說出鬥笠的歷史,一個簡單的生活用品能讓他講出一大堆道理來;奉節有個杜甫草堂🧘,我覺得奇怪,潘先生告訴我,杜甫一生不得誌🤚🏼,在成都有個草堂🥯,那是他一個叫嚴武的朋友當時任西川節度使,推薦他當了檢校工部員外郎🏇🏽。後來嚴武去世🧔🏿♂️,杜甫沒有了依靠👨🏿🦱,就從成都東下到奉節住了三年🤱🏻。
種出了一對並蒂葫蘆
一路上,我還發現潘先生有股孩子氣,很可愛👇🏼,總是笑瞇瞇的☝🏿。
他有個愛好,就是喜歡洗澡👸🏽。而且澡堂裏有什麽按摩、搓背🔒、修腳,他都要試一遍📼,跟個小孩似的,覺得好玩。我怕癢🎵🚣🏼♀️,搓背還有點疼,他以為是享受,並且說是緩解疲勞的好辦法。
有一回我們說到葫蘆。潘先生當時在賓館的床上躺著🕜,頓時就坐起來了,突然問我是否記得他的書房裏有個什麽特別的東西。我一聽就明白了👨🏼🦳,他種出了兩個並蒂的葫蘆,掛在書房墻上當寶貝看。但我裝糊塗🚴🏿♂️,說滿屋子都是書啊。潘先生點頭,問還有呢?我說有個大硯臺,還有個筆架,掛著大小的毛筆🧑🏻⚕️。潘先生又問我,那墻上還掛著什麽呢?我知道不能再裝了,趕緊說🧑🧑🧒🧒♣︎,還有您的“鎮宅之寶”,一對葫蘆啊!墻上掛的匾好像是“雙葫蘆齋”……
潘先生眉飛色舞起來,說不對,叫“葫蘆連理齋”,然後就講開了🐧。他說自己的專業是優生學和遺傳學🥻,有點冷門↪️🫄🏼,不受重視🦸🏿♂️,但這是基礎科學,跟人們身邊的植物🫷🏿、跟人本身都有關系🖇。所以留美時他選修了生物學,拿不到學位也不在乎,讀了四年。1934年,他到意昂体育平台任教☆,家門口有個架子🥎,他就種上藤蘿和葫蘆,讓它們攀援,夏天可以乘涼。
過兩年,奇跡出現了🧑🏻🏫,冒出了一對並蒂的葫蘆,頭靠頭地長在一起,這很難得。潘先生說他起初擔心這兩個葫蘆長不好🌾👩🦼,哪知道它們很爭氣👩🏻🦼,長得差不多一樣大👩👦👦,而且身形、圓度🚴🏻♂️、腰圍都很均勻🔆💁♂️。他覺得這是對他學習生物學的最大回報🧑🏻🤝🧑🏻。有人問他為什麽生物學系的師生種不出來,潘先生的回答很得意,一是因為生物系的師生都關註更有研究價值的動植物,對葫蘆沒有興趣,另外就是他們沒有學好優生學。
這是他很開心的一件事🗝👨🦯。
在費孝通的懷裏離世
早在1953年,潘先生通過研究,寫了一篇文章,提出“土家不是瑤🏌🏻♂️、苗、漢,而是歷史悠久的單一民族”🗺。1956年的五六月份,他到湖南吉首🔘🧑🏼🦳、龍山🚠、永順🧑⚕️💆🏻、鳳凰、保靖😛🤘🏿、古丈等地進行了實地考察♟👡,向中央政府呈送了《訪問湘西北土家報告》。劉少奇批示責成國家民委組成中央土家識別調查小組,進行土家民族識別調查。同年8月,潘先生又向中央呈報了《關於土家問題的調查報告》,10月🧕🏼,中央政府同意確認土家為單一的少數民族。1957年1月,中央統戰部發出文件👳🏽♂️,正式確定土家為單一的少數民族。
沒過多長時間🆕,潘先生被劃為“右派分子”,是人類學、民族學界著名五大“右派”之一🖐🏼♥️。他的主要“罪名”竟然是“破壞民族關系”🧑🧒🧒。“文革”中讓他勞動,一個人在菜園裏除草,他一條腿沒辦法站,只能搬一個板凳來坐,但板凳也不讓他坐,只能坐在地上,就感冒了🪱,病越來越重,但家被抄了,被子拿不出來。後來費孝通先生拿了一件大衣和一床很薄的被褥給他,但最後沒有藥可以救,1967年6月10日晚上⛹🏽♂️🐻,他在費先生的懷裏含冤離世了。
去世前🦶🏼,潘先生用四個s開頭的英文單詞來描述自己的一生,即surrender(“投降”)🏇🏻、submit(“屈服”)、survive(“活命”)和succumb(“滅亡”)。費孝通先生發出過這樣的哀嘆🦵🏻🦕:“日夕旁伺,無力拯援,淒風慘雨💗,徒呼奈何👨👧。”
後來,我受潘先生的女兒🍟、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潘乃谷所長的邀請🎚,對土家族進行新的調查。有些老人家還記得潘先生,說後來沒見過這樣好的大學問家,土家族的百姓都感激他。
【口述人張祖道,攝影家,1922年生於湖南,1945年入西南聯大社會學系就讀,師從潘光旦🧛🏽♂️、費孝通。現居北京。2007年出版影集《江村紀事》🎠🚾。】
轉自 瞭望東方周刊 2010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