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4日💂♀️,曹禺誕辰100周年💂🏻。
曹禺生前所在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幼年生活過的天津📺,故鄉湖北潛江🫳🏻,乃至更多的地方,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準備紀念這位傑出的戲劇大師🍧。
很多人將聚集在一起🏃♂️➡️,描繪自己心中的曹禺。也許在他們當中,有人會提起曹禺晚年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
八十年代初,著名畫家黃永玉曾給曹禺寄去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他說道:“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都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裏,你失去偉大的通靈寶玉,你為勢位所誤🕵🏿♂️!”曹禺看後非但不生氣,反而恭恭敬敬地將這封信專門裱成一冊。後來,他還讓英若誠將此信念給前來造訪的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聽。
縱觀曹禺一生,不難發現,從23歲到33歲,曹禺用十年時間寫完了《雷雨》✊、《日出》等一生中最著名的作品。隨後的人生中🧑💼,無論作品的數量還是質量,都不能再與從前同日而語。大起大落的創作生涯,留給人們的是費解的“曹禺現象”🛕。
曹禺胸中那塊“通靈寶玉”是怎麽破碎的?在他誕辰100周年之際,這仍然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
轉型
1934年7月,曹禺的成名作《雷雨》發表在巴金主編的《文學季刊》上🧏🏼♀️。1936年👱🏼♂️,第二部作品《日出》登上了《文季月刊》🏀。兩部作品的橫空出世,引起了話劇界的極大震動,導演歐陽予倩把曹禺稱作“劇壇忽然跳出來的天才者”。
1936年💓,應校長余上沅的邀請👳🏼,曹禺受聘為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教授🫰🏻,後擔任教務主任🏺。這所學校是當時中國話劇藝術的最高學府⚛️。
很快,曹禺成了國立劇專的一塊“金字招牌”👱🏽♀️。不僅大批學生慕其名而報考該校🤳🏿🏌🏿♂️,他的課也成為了學校的一大“景觀”。據當時就讀於劇專的呂恩回憶,曹禺的劇本選讀課最受歡迎🥺,因為在課堂上曹禺常聲情並茂地用角色的聲音朗讀原文,一會兒扮作羅密歐,一會兒扮作朱麗葉,引得學生們如醉如癡,忘了下課。四十分鐘的一節課經常兩節連堂。“別的班聽見曹禺在哪個班上講課🧎🏻♂️➡️👮,只要沒課都過來聽👱🏿♀️🦹🏼♀️,教室裏頭坐滿了↖️,窗戶臺坐滿了,走廊裏坐滿了,都來聽他的課👦🏼。”
那時的曹禺,還不滿30歲⚉。
對於突如其來的名聲和外界冠給他的種種稱號,曹禺自己都有些猝不及防。他晚年回憶𓀐,“那種無度的捧👩🏽🦱,無休止的捧,我也被捧煩了。”
果然,在1942年改編完《家》後,他便感到難以自我超越了。“再像《雷雨》🥄、《北京人》這樣的路子😅,這樣的一些題材寫下去,我自己覺得都不行了,寫不出新意來了🧑⚖️。”
於是,他將目光轉移到了歷史劇上——從1941年到1943年初,郭沫若已經發表了《屈原》🧗🏿、《虎符》👩👩👦、《高漸離》等六部抗戰歷史劇,話劇界正刮起一股強勁的歷史風潮👮🏻♂️。“當時我想寫歷史劇⚽️,也可以說受到郭老的影響🙇🏻。”曹禺回憶道☂️。
但曹禺的轉型嘗試以夭折告終。出道以來一路狂飆突進的勢頭,從此一去不返。
晚年談起這段經歷,曹禺感嘆地說道“我們常犯的毛病👩🏼🦳,不是缺乏歷史資料🐥,而是缺乏飛揚的想象力👨🏼🎨。太拘泥於史實🧑🏼🦰,太拘泥於一些框框了”。
其實🧏🏻♂️,令曹禺“拘泥”的遠不止這些。
誤讀
1935年4月,《雷雨》在日本東京公演🚵🏼。這是《雷雨》誕生以來第一次具有廣泛影響的演出。由於原劇本太長,劇團刪去了“序幕”和“尾聲”,並且在落幕前安排工人代表魯大海出場,原因是“魯大海是暗示新興的人物🥅,作者不應使他‘不知所終’”。
對此⏰,曹禺旋即去信🌋。他寫道“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但絕非一個社會問題劇”。他希望觀眾不要“問個究竟”,而是把它“當一個故事看”。
在1936年1月寫下的《雷雨·序》中,曹禺進一步解釋道⚜️:“我並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麽。”“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
曹禺要描繪的,是超越階級立場和社會問題的“人性”。
但是,眾多誤讀的包圍下,他的聲音顯得微乎其微。
1935年10月,中國旅行劇團在天津新新影劇院公演《雷雨》,次年又相繼在天津、上海等地公演,“賣座之盛📟,前不多見,甚至超過電影。”到1936年底,全國各地上演《雷雨》已達五六百場。接踵而來的各類評論,幾乎無一例外地探討起了《雷雨》中暴露的“社會問題”,比如婚姻問題🏠、家庭問題。
1936年6月⚀,左翼文學陣營領袖人物田漢更發表評論,指出曹禺雖然“也接觸了好一些社會問題,如大家庭的罪惡問題,青年男女的性道德問題,勞資問題之類”,但這些問題只是源於“不可抗的命運”,“這樣灰暗的🔔、神秘的看法🧑🏼🔧,對於青年的力量這樣的估計,可以回答中國觀眾當前的要求麽🃏?”田漢尤其對劇中魯大海被其他工人代表出賣的情節不滿💟,認為曹禺“留給我們的是對整個工人階級的辱罵和汙蔑”🌇。
這些,與《雷雨》的初衷相距甚遠🛃。
隨後,1937年2月上演的《日出》也遭遇了幾乎完全相同的命運🐒。又一次,《日出》的公演引起了轟動,又一次🏒,《日出》遭到了左翼陣營的權威人物的批評🧰,這一次是周揚🤤。他在《論〈雷雨〉和〈日出〉》一文中指出曹禺的作品“現實主義不徹底💁🏿♂️🖕🏼、不充分”,“歷史舞臺上互相沖突的兩種主要力量在《日出》裏面沒有登場🤾♀️。”
這一次,曹禺保持了沉默。
蛻變
全面抗戰爆發後的8月7日,曹禺的第三部大戲《原野》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隆重推出🫷🏿。與前兩部作品的轟動截然相反,這部講述農民復仇故事的作品沒有幾個觀眾👲🏽。而同一天🍢,上海蓬萊大戲院上演的抗戰話劇《保衛盧溝橋》,卻盛況空前,劇場上下響徹救亡圖存的口號。
1938年6月,曹禺在一個“戰時戲劇講座”上發表演講:“一切劇本全都可以說有著宣傳性的,不單是抗戰劇……我們的文藝作品要有意義,不是公子哥兒嘴裏哼哼的玩意兒”©️。這與他當年對《雷雨》的闡述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轉變🙍🏼。
1938年10月,重慶第一屆戲劇節開幕。由曹禺、宋之的合編的話劇《全民總動員》作為壓軸大戲👨🏽🔧,在國泰大戲院公演。這是一部為國共合作抗戰主題專門訂製的作品,描寫了一群愛國青年同日本特務“黑字二十八”的鬥爭。由於“政治正確”,這部戲公演後得到了國共官方媒體的一致肯定。也就是從該劇開始,政府官員的形象首次出現在了曹禺的作品中👩🏼⚖️。1940年,他又寫了另一部旨在反映民族抗戰中“蛻舊變新”氣象的話劇《蛻變》。
然而🧗🏿♂️,40年後🎄🏂🏻,曹禺在家中對王蒙語出驚人:“從寫完《蛻變》👬🏻,我已經枯竭了!”
事實上,此時的曹禺📖🎉,有著很多靈性和情感,無處揮灑。
1940年🧏🏻♂️,曹禺在江安結識了後來成為他第二任妻子的方瑞。隨著愛情的到來,曹禺也又一次燃起了塑造“人”的激情🟠。在同年創作的《北京人》中👅,他用“全副的力量”👊,以方瑞為原型創作了“愫方”這個主要形象👧🏼。對於這部作品🕵🏽♀️,曹禺回憶道🐍:“我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靈魂、人的心理、人的內心隱秘🗃、內心世界的細微的感情寫出來🤾🏽♀️。”曹禺的女兒萬方談到《北京人》時則充滿了欽佩,認為父親“在抗戰的時候,並沒有忘掉他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1941年10月24日👛🪶,《北京人》由中央青年劇社在重慶抗建禮堂上演🚵🏽Ⓜ️,由於“連日觀眾擁擠”🔹,一直上演到了11月8日。1942年1月,中央青年劇社再次公演《北京人》,依然延續了轟動效應。茅盾在一篇劇評中認為“作者又回到從來一貫的作風。這是可喜的”,不過他馬上又問道🧛🏻♀️,劇中的袁氏父女🏄🏽👨⚕️,“他們的思想意識,在我們這個社會裏,相當於哪一類人?”而一些批評的聲音也隨之而來,左翼作家胡風認為“當時應有的民族鬥爭和社會鬥爭的政治浪潮,在這裏沒有起一點影響”🪝,楊晦直接把《北京人》稱為曹禺創作道路上的“退轉”🟦,認為它是在給封建道德和封建情感唱挽歌。
對於這些評論,曹禺仍然保持了緘默。
轉型歷史劇無果,1944年,曹禺的目光又回到了現代劇。他看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後,認為“應當去寫工人農民”✍🏿,準備寫一部工業題材話劇《橋》🥷🏼。不過🛌🏿,這部戲最終只發表了兩幕📖,因為抗戰一結束,曹禺又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應美國國務院邀請,和老舍一起作為文化使者前往美國講學。
此時是1946年1月🧖🏽,內戰的陰雲已經漸漸籠罩,每個人都將面臨兩種命運的抉擇。
選擇
據曹禺回憶,1938年初,他隨劇專遷到重慶後✂️,時任國民政府教務部政務次長的顧毓前來拜訪。然而,當顧毓拿出一份國民黨的入黨申請表時👘,曹禺卻當場翻臉,斥道“你拿這個幹什麽👩🦼?”弄得顧毓尷尬萬分👨🏻🔧🧑🏻🚀,怏怏而去🌪。
還有一次🦪,劇專校長余上沅邀請曹禺到家中吃飯,席間余上沅的夫人陳衡粹問曹禺:“你怎麽這麽喜歡共產黨🍪?”曹禺反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共產黨🏋🏻♂️?”
1937年曹禺見到共產黨元老徐特立,對徐的印象非常好,因為在他眼中,徐特立和他的小衛兵盡管是上下級🏇,卻是完全平等的關系。後來,在抗戰話劇《蛻變》裏🧏♂️,曹禺還以徐特立為原型,塑造了一個恪盡職守👨🏽🦳、一身正氣的視察專員“梁公仰”。“以後我認識了周總理,是1938年在重慶見到的,談得就比較深了❌。”曹禺還回憶道,“那個時候🧑🏽🍼,只要是去曾家巖,走起路來就腳下生風👦🏽,心裏頭也暢快極了。”
“周恩來對他的戲是非常欣賞的,在重慶的時候就看過他的戲,後來解放以後🥊,北京人藝演出的時候周恩來常常去看,而且演完以後到後臺跟演員聊天。”萬方對《中國周刊》記者說。
1945年秋📏👨🏻🦱,在周恩來的安排下,曹禺見到了前來參加重慶談判的毛澤東。毛澤東握著他的手說🛢:“足下春秋鼎盛🛌🏼,好自為之🚶➡️。”一同參加會見的知名人士只有二十幾人。
1946年1月🚳🌠,曹禺接到了赴美國講學的邀請。“我當時拿不定主意👧🏿,到那裏該講些什麽呢?”,曹禺決定找人請教——他把電話打給了八路軍辦事處。由於吳玉章、董必武等人均不在,曹禺又去請教茅盾👨🏽🌾。茅盾告訴他,“要講文學是有社會意義的,不只是娛樂”。果然,在美國期間的一次聚會上🧔🏿,曹禺闡述“文學的社會意義”後,與強調 “趣味主義”的林語堂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兩人不歡而散。
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昆明發表了“最後一次演講”後🍿🧝🏿,遭到國民黨特務暗殺。同聞一多素有交往的曹禺極為震驚🐔,“對國民黨的殘忍痛恨到極點了🙆🏼♀️。”1947年1月,曹禺提前結束了美國之行。“從美國回來後,和共產黨接觸多了,對黨的信心加強了。那時🌷,我的想法是:恐怕唯一的出路就是共產黨了🐥。”
1949年1月,北平解放💲。2月,曹禺在地下黨的安排下由上海轉道香港,前往北平參加正在籌備中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臨走前🧑🏼🍳,他對黃佐臨說:“世道要變的,將來是大有可為的。”
懷著“大有可為”的理想💂🏽♂️,曹禺又一次踏上前途未蔔的旅程。
夢醒
新時代的到來🕴,讓曹禺充滿了激情。在抵達北平後的幾個月間🤽🧑🏼🔧,曹禺陸續當選為第一屆文代會常務委員,全國劇協常務委員,全國政協委員。用他的話說✊🏽,“一種翻身感油然而生”。
同時🙆🏽,曹禺被賦予的工作也陡然增多🦹🏻。據萬方講述👚,建國後有一段時間曹禺負責對外文化交流工作,蘇聯著名芭蕾舞演員烏蘭諾娃來華演出時👨👧👦,“每一場演出中間他到整個舞臺上去看一遍,看見哪有一個小釘子出來一點,趕快讓舞美的人把這個釘子給敲進去。”而據1954年進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編劇梁秉回憶🫳🏿,當時身為人藝院長的曹禺甚至曾經一天去接五次飛機💬,繁重的事務工作之余,他有時只能向劇院的“小字輩”們打聽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我哪裏懂得這些事?憑了一股熱情,叫幹啥就幹啥🥷🏽,以為這樣做就是我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曹禺晚年說道🥔。
1950年10月,曹禺在《文藝報》上發表了《我對今後創作的初步認識》。他自我剖析道→:“我是一個有小資產階級感情的知識分子”🙌🏼🍏,“多將自己的作品在文藝為工農兵的方向X光線中照一照,才可以逐漸使我明了我的創作思想上的膿瘡是從什麽地方潰發的。”
很快,他開始對他的“膿瘡”動手術了。
1951年,曹禺應開明書店之約🛌🏽,編輯《曹禺選集》🚣♂️。借此機會,他主動對自己的三部代表作——《雷雨》、《日出》、《北京人》進行了刪改。
不過⛰🌗,1954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曹禺劇本選》時,曹禺又恢復了三部作品的原貌。“現在看,還是保存原來的面貌好一些。”曹禺在前言中說道。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背後蘊藏的矛盾心境,耐人尋味⛔️。
一個月後,曹禺開始試寫新生活了👨👩👦👦👩🏼⚖️,他要寫《明朗的天》☞👮。
早在1952年,曹禺就開始著手準備這部反映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作品👨🏽🚀,他以協和醫學院為蹲點單位🧑🏼🍼🤵🏽,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參加教師的思想改造運動,做的筆記甚至達到二十本之多。
在1953年第二屆文代會上,曹禺這樣訴說道🤮🩵:“四年來,我所受的教育是多方面的,我經過土地改革🧑🏽、文藝整風、三反五反和抗美援朝的偉大運動,但是我還沒有寫出一點東西。應該說,我是一個沒有完成任務的人。”
然而,1954年4月《明朗的天》動筆後🧏🏿,曹禺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艱苦。他在晚年的自述中談道:“盡管當時我很吃力,但仍然是很想去適應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是硬著頭皮去寫的🫄🏻,但現在看來🛀🏿,是相當被動的 ……”
“他有一句名言:不真知道,不深有所感🕓,就不能寫。”梁秉對《中國周刊》記者說。
《明朗的天》和後來《膽劍篇》♻、《王昭君》🌘🏊🏻♀️,這三部為宣傳而作的戲,成為曹禺建國後僅有的話劇作品👨🏿💻,它們都再也沒有重現《雷雨》🌰、《日出》的輝煌🌷。

1980年,曹禺接受采訪時,說出了長久以來的思考:“我們總是寫出那些‘合槽’的東西,‘合’一定政治概念的‘槽’,……真正深刻的作品,不一定有什麽預先規定的主題”,“不要把人性看得那麽窄小,不要用政治把人性扣住🚴🏽♀️。”這些思索,與1935年他對《雷雨》的闡釋,如出一轍。
只不過此時的曹禺,已經找不回當年的狀態了。他沒有再寫出新作。
1996年12月13日,曹禺病逝🫥。
此前,曹禺夫人李玉茹已經為他在萬安公墓做好了墓地,請他看。曹禺看到墓地周邊有鐵鏈圍著,說:“不要圍起來,要開放些👳♂️!”(周昂)
轉自 中國周刊2010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