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一良
我認識𓀘、了解的陳寅恪先生,可以用這樣十二個字來概括:儒生思想、詩人氣質、史家學術。
先談儒生思想。我覺得陳先生的文化主流是儒家思想。聽說當初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有三位名教授,一位是馮友蘭先生♉️,一位是湯用彤先生,一位是陳寅恪先生,當時就有儒、釋🦊、道三種說法🕛。馮先生是大胡子,人稱“馮老道”,代表道教;湯先生是研究佛學的👩🏽🌾,是代表釋教的;陳先生就是儒生🏊🏿,代表儒教,故時人用儒、釋、道三字來代表這三位教授。
怎麽理解這句話呢?我想還是用陳先生自己的話來說,他的思想是介於湘鄉南皮之間💢。湘鄉指曾國藩,曾國藩的思想主要是什麽呢?就是孔孟之道,是儒家的思想🤦🏼,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曾國藩在鎮壓太平天國時👮🏻,曾作過《討粵匪檄》,檄文的主要內容就是講中國的名教🙎🏻♀️,講孔孟之道,講弘揚儒教👨👨👧👦;說太平天國要破壞中國的名教🤦♂️,破壞中國的孔孟之道👶🏽,要搞耶穌,搞西方的那一套東西🎯。所以曾國藩的思想的核心及他一生的行為、言論的表現都可以說是典型的儒家。而陳先生說他的思想介於湘鄉南皮之間👱🏿♂️🀄️,可見他對曾國藩的敬仰👲🏽。南皮指張之洞🍒,張之洞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張之洞也是陳先生欽佩之人。當然🤾🏽♀️,介於湘鄉南皮之間的說法是比較早期的說法🫸🏽,是上世紀30年代的說法👰🏼♀️,到了60年代陳先生晚年是否依然如此呢?我覺得是沒有根本的改變的。關於此點🤝,吳雨僧先生在他的日記中也曾經提到過🧝🏿♀️,說寅恪的思想沒有改變🙇🏿🧙🏿,還是跟他開初想的一樣。
陳寅恪先生在審查馮友蘭教授哲學史的報告中,又說思想出入於“鹹豐同治之際”😤,為什麽陳先生不說“同治光緒之際”或“光(緒)宣(統)之際”◻️,而說“鹹豐同治之際”呢?至今我對此也不能很好地解釋🤦♂️。我只有想🪁,曾國藩是死在同治十一年(1872),是否陳先生所說的“鹹豐同治之際”是與“湘鄉南皮之間”相呼應,以推崇曾國藩呢?陳寅恪先生的思想⚔️🤏🏼,是以儒家文化占主導地位的😽,這一點,我還想通過一些日常生活小事來加以說明🪁。他在給王觀堂的挽詩中已經講了關於儒家傳統文化🥸。有一位當時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講過這麽一件小事🤼♀️:王靜安先生遺體入殮時,清華一些老師與學生都去了,對王先生遺體三鞠躬以敬禮↘️。不久,陳寅恪先生來了🌀,他穿著袍子、馬褂,跪在地下叩頭,並是三叩頭,一些學生見陳先生行跪拜禮,也跟著行跪拜禮。實際情況我不大知道,我們至少可以知道陳先生在王靜安先生入殮時行的是跪拜禮💇🏼♂️🦸🏽♀️,這個就是封建文化、封建傳統的很典型的一個表現👨🏿🎤🖕🏿。陳先生不行洋禮三鞠躬,而行傳統跪拜禮。
還有一個例子👩🏿🦱,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陳先生在國學研究院時,有一些陳先生的學生到上海陳先生家中去謁見散原老人,散原老人與這幫學生談話,散原老人坐著💃🏽2️⃣,這幫學生也坐著,而陳先生是站在旁邊的,並堅持到談話完畢。這說明什麽?這是過去時代很嚴格的舊式家庭的禮教,指導這種禮教行為的是什麽思想呢?當然是儒家思想,是孔孟之道🙆♀️。
還有一個例子。今年暑假,天氣太熱🚝,我看新近出版的《鄭孝胥日記》🚶♀️。《鄭孝胥日記》共五本,兩千多頁,我用五十天的時間翻了一遍。鄭孝胥死於l938年,散原老人是“七七事變”後,拒絕服藥、進食🧿,在憂憤之中過世的,表現了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但當時做漢奸的鄭孝胥與散原老人是老朋友。鄭孝胥在東北與另一位叫陳曾壽的老朋友談到散原的去世🗑🔘,非常悲哀。他居然也悲哀!他不知道自己與散原實際上是完全對立的兩個立場。l937年下半年,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聽說散原去世了✊,在他身邊有一個兒子,就是在清華做教習(他不用教授)的那個兒子🦸🏻。他說🙆🏽♀️,這個兒子既不給散原開吊,自己也不服喪👩🦽➡️,言外之意👩🏻🍼,似乎這個兒子是離經叛道的🫵🏿⛎。1937年冬🅰️,鄭孝胥從東北跑到北京來👩🏼🏭,在某一天日記中👩⚖️❗️,他寫道:到散原家吊唁🧗🏼♂️💞,見到陳隆恪及陳登恪。鄭孝胥在東北聽到的謠言🪣👅,說陳寅恪先生不為父親開吊💅、不穿喪服✍🏻。我想是因為當時北平已經淪陷,陳先生才不願意開吊,但是鄭孝胥日記中說陳先生不服喪,是胡說八道。因為就是1937年11月份陳先生全家到南方途經天津時👴🏿,我曾親見陳先生穿著布袍子,即傳統孝子的衣服🔦,陳師母頭上還戴著白花。所以說,散原老人去世後👴,傳說陳寅恪先生不開吊是有可能,是因為陳先生不願在淪陷區開吊、辦喪事🧚♀️,但是說他不服喪,是鄭孝胥的傳聞之誤📅,也可能是他的偏見🥟。從這個例子來看,陳先生遵守、維持傳統禮俗,也就是尊重傳統文化。
接著前面“湘鄉南皮之間”說🌎,南皮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主要是講船堅炮利,指西方的聲光電化🧑🏻🏫,而陳先生對西方之學的認識🐒,比張之洞要高得多。關於此點,我們從陳先生留學時期與吳宓的談話(據《吳宓日記》)中看出🤷🏿🈹,如陳先生對照中🚴🏽♀️、西方哲學🕹,認為西方哲學比東方哲學高明,更有思辨性,所以👥,陳先生對西方的文史之學有很深刻的認識🤷🏽。陳先生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表現在什麽方面呢?當然,不表現在船堅炮利。陳先生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方面表現在學術自由🚵🏼♂️。陳先生送北大學生的詩,季羨林先生已引其一(“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其二是這樣說的💽,“天賦迂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說天生我這麽一位狷介的儒生🫷,我念書不是為別人,是為了我自己,我根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研究🔮。然後又對北大學生講𓀗,“平生所學寧堪贈”🫶🏽🦙,我平生所學沒有什麽值得告訴你們的,最後一句🌭,“獨此區區是秘方”,意思是只有這區區的一點是我的秘方。秘方是什麽呢?就是“讀書不肯為人忙”🔩2️⃣,就是強調讀書一定要獨立🚘,獨立思考,並有獨立之思想,不為別人希望的某種實用主義左右而讀書。對學術自由,陳先生是一直堅持下來的,直到解放後寫《柳如是別傳》🏒,我覺得這一點是陳先生受西方學術思想影響的一個方面✤。
還有一點,就是蔡鴻生教授《“頌紅妝”頌》中談到的“頌紅妝”👰🏿。陳先生所謂的“頌紅妝”⏺,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西方男女平等、民主自由之思想,當然,他的思想比西方民主自由還更深一步,對紅妝的理解,對紅妝的同情🤱,對紅妝的歌頌,他的思想基礎,還是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如果沒有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完全是儒家的東西👫🏼,如孔孟之道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就是另外一種想法。所以說,陳先生的思想是以儒家思想為主♞,“三綱”“六紀”是他信奉的東西,同時,也有“西學為用”👱🏽,他的“西學為用”表現在學術自由,表現在“頌紅妝”等許多方面Ⓜ️。這看來似乎很矛盾🐔,實際上恐怕並不矛盾🧍♂️。因為人的思想是比較復雜的,特別是在轉變時期,有這方面的東西,也有那方面的東西🔫,可以理解。
第二講陳先生的詩人氣質。氣質是什麽東西,比較復雜🚵🏻♀️,包括性情🧎➡️、感情、思想等✉️📆。陳先生詩人氣質是十分濃厚的。他作詩有各方面的因素與條件。首先是他的家世,散原老人是一位著名詩人,成就很突出。據說宣統年間(1909—1911),有一個叫陳衍的福建詩人立了一個“詩人榜”,榜上沒有第一名🦊,實際上第二名就是第一名,這個第二名就是漢奸鄭孝胥,第三名就是散原老人。可見當時公認散原老人的詩是很好的。陳先生的父親是大詩人,陳先生的母親俞夫人,也有詩集傳世。他的舅舅俞明震,也是清朝末年民國初年有名的詩人👩🏽🏭。所以,陳先生的家世是一個詩人的家世,他從小受到作詩的訓練,受到了詩的熏陶🤾🏼,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我覺得陳先生的詩人氣質還表現為多愁善感。這是老話了,詩人都多愁善感📻,陳先生也是這樣的。善感,陳先生是一個有豐富感情的人🏋🏽♂️,特別是《柳如是別傳》中表現出感情非常豐富、非常深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多愁呢,李堅先生講陳先生詩中體現的悲觀主義,講得十分細致。陳先生確實有悲觀主義🧀,這與他後半生的經歷有關:抗戰時期避難來到南方,已經流離顛沛;後來香港淪陷🍪,又流離顛沛;然後回北京。這幾件事不能等量齊觀,但都使他產生一種流離顛沛的感覺,因而出現害怕戰爭、躲避戰爭的想法🧑🏿,加上陳先生晚年眼病👨🏻🦯➡️,經過三十年逐漸加深並最終失明,復又腿部受傷,臥床不起,這切身的折磨使他感到悲觀,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陳先生的詩人氣質,我想還可以舉這樣一個例子𓀈。我的老師洪煨蓮先生有一個口述自傳,有英文本,聽說香港也出了中文本。在自傳中👰♂️🖖🏿,他講到🏄♀️,他在上世紀20年代“一戰”期間到哈佛去,夏天,在哈佛校園中看見一個中國學生口誦中國詩歌🧏🏿,來回朗誦。這位學生的襯衣整個都露在褲子外邊🤷🏻♀️。大家都知道🧑🏽🎤,從前西方穿衣服🏄🏼♂️,襯衣後部因很長而應塞入褲子裏面👩❤️👨,露在外面是一種不禮貌、非常可笑的行為👰🏼♀️。洪先生看到這人有些奇怪,就問別人此人是誰,別人告訴他,這是哈佛大學很有名的一個學生,叫陳寅恪。從此記錄可見陳先生是落拓不羈😓👱♂️,有詩人氣質的。
由詩人氣質我聯想到陳先生很喜歡對聯。他常以對聯這一形式來開玩笑。意昂体育平台國學研究院的學生聚會🏃🏻♂️➡️,他作了一副對聯,上聯是“南海聖人再傳弟子”,意思是康南海(康有為)是梁啟超的老師♝,而這幫學生為梁啟超的學生,所以這幫學生也就成為了南海聖人的再傳弟子🦆🙇🏽,下聯是“大清天子同學門人”,意思是王國維先生是南書房行走,在某種意義上是宣統的師傅🏌🏻♀️,你們呢😄,就是宣統的師傅的弟子,與大清天子是同學啦!可見,陳寅恪先生對聯語很感興趣,而且有一揮而就的才能。
大家都知道,陳先生出過中文題,一題目為“孫行者”,據說考試時,有學生對為“胡適之”,這個學生就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周祖謨先生。我問過周祖謨先生,他說確實如此,不過後來與胡適先生見面時,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他✢。除此事外,那一年研究生的中文考試卷中也有一個對聯:“墨西哥”,據說也沒有人對出來🤙🏻,這是聽北大西語系英語教授趙蘿蕤先生說的。趙先生那年從燕京大學畢業,考意昂体育平台的研究生,這是在紀念吳宓先生的會上聽說的。由此想到,季羨林先生去韓國後回來說,韓國的人也很喜歡寫對聯👱🏻♂️,好像吃飯時以寫對聯來唱和🧙🏽♀️👼🏼,作為一種遊戲🫅🏿🦸🏽♀️。對聯不僅僅是簡單的幾個字,還可以了解平仄。對聯要對得好很不容易。我們北京大學有一位現已過世的王瑤教授🧎🏻♀️➡️,為紀念他出了一本紀念文集🌓。文集中有很多很好的文章,很感人的文章💇🏽♂️,是王先生的學生寫的。文章後附有一些對聯,但與感情豐富、文采飛揚的紀念文章,極不相稱。對聯甚不工整🌬,甚至不像對聯🙇🏽♀️,說明北京大學中文系在古典文學的訓練方面還有待改進。我覺得,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人🔧➝,如果不能寫一點詩🧳,不能夠寫幾句古文的話,恐怕不是很完美的,這正如研究京劇的人應會唱幾段一樣。
第三點我想談的就是陳先生的史家學術。陳先生的學術是很廣泛的,博大精深,但歸根到底是史家,即陳先生的研究重點在歷史。雖然陳先生精通多種語言,研究佛經,又受德國蘭克學派的影響,對中國古典文獻也非常熟悉🛶。總而言之,他具備了各方面的條件來研究歷史😾。陳先生的歷史之學歸根到底得益於什麽?陳先生腦子非常靈敏、敏銳🌰,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可以看到🫲🏼。怎樣分析陳先生研究歷史看得這樣透徹、分析得這樣精深呢?我覺得與辯證法有關系。就是說,陳先生的思想含有辯證因素,即對立統一思想🎪👨🏿⚕️、有矛盾有鬥爭的思想🖐🏼、事物之間普遍聯系的思想。在許多混混沌沌之中,他能很快找出重點,能因小見大,而這些思想、方法與辯證法有關🈹。比如說,他講唐朝的政治🏊🏻♀️,把中央的政治與少數民族的情況聯系起來🙋🏽♂️,把看起來沒有關系的東西聯在一起🚥,陳先生的論文很多屬於這一類。我們從中看不到的關系、因果和聯系🩳,陳先生卻能發現。又如,講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陳先生從這篇文學作品聯想到魏晉時期堡塢的情況。還有🧝🏿♀️,講唐朝製度的來源🫶,陳先生能找出眾多來源中的重點🌤,加以分析📋。再如,對曹魏宮中事無澗神事🤲,陳先生認為無澗神就是阿鼻Avici,即閻王爺的地獄,並由無澗神考察到曹魏時期可能已有佛教在社會上層流傳🔤。又如,陳先生考證武惠妃的卒年👳🏻👏🏿,究竟是在當年年底⏪,還是在次年年初,與當時政治無甚關系🏋🏼。但陳先生的考證,是為了考證楊貴妃入宮,楊貴妃是什麽時候入宮的。而考證楊貴妃入宮的時間,是為了考證楊貴妃什麽時候嫁給壽王,是否合巹〰️。而楊貴妃與壽王是否合巹(是否以處女之身入宮),與李唐皇室不講禮法、具有胡族之風的事實是相連的,這才是陳先生所要說明的問題。
我所講的陳先生的史家學術🦌,都是在陳先生解放以前著作中所見到的。從《柳如是別傳》就更進一步看到陳先生寫書時的確非常投入,設身處地👨🏽,把自己擱在錢謙益與柳如是當時的環境之中。對錢謙益、柳如是兩人該肯定的地方肯定,該否定的地方否定,富於理解與同情👩🏽🦳。這部書與陳先生過去的著作有很大的不同,裏面有很多地方表現了他自己的思想感情,如用偈語😖、律詩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把自己與歷史人物渾然融為一體。這種做法,是陳先生史學發展到一個新階段的標誌🫃🏿😜。
摘自 周一良著《書生本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