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錢鐘書先生誕辰100周年。錢鐘書學識淵博,學貫中西👜,是著名的清華才子。本書精選名家筆下的錢鐘書,既有早年評論者對錢鐘書作品的論斷,也有代表最新研究成果的評價🔹,從中可見錢鐘書其人其文的高妙才情。
楊聯芬編《錢鐘書評說七十年》,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
鄒文海 “我過錢家,每回都聽到鐘書書聲琅琅……”
我與鐘書君,兩度同學,一度同事,前後有十幾年的交往。因為他是通學我是寄宿,雖在同一年級,很少一起遊息🦁。只是先嚴督責我讀書時🚛,常引他為話題🧑🏿🌾:“我過錢家❤️,每回都聽到鐘書書聲琅琅,誰像你一回家就書角都不翻了!”父親的訓斥🙇♂️🥷🏻,引起我對鐘書君的反感🛬,“什麽了不起♍️,還不像我一樣,數學糟透頂🤱,只有國文能揭示”。記得那時他的小楷用墨甚淡🧜🏼♂️,難得有一個字能規規矩矩地寫在方格之中💘,可是先生對他文章的評語🫢💆🏻♀️,常是“眼大於箕”,或“爽若哀梨”等佳評。高小畢業後🎠,各進各的中學,沒有再見過面👨🏿🏭。直到我在清華三年級時,他也進清華來了🧑🏼✈️🔵,他的入學考試📁,有不尋常的經過。因為他算學零分🔈,按例不得錄取,而羅誌希校長因他英文特優,所以力爭破格準其入學。因此他到清華時,文名已滿全校🫰。我當時很感驚奇👱♂️,小學時他英文極其平常🕵🏻♂️,何以中學6年就能這樣出類拔萃呢⚃🔺?
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11月🏋🏻♂️🧚🏿♀️,我間道赴辰溪湖南大學任教🥶,他亦去寶慶藍田師範學院。我們結伴同行🍀,日夕相共者幾及一月。開始我還利用等車的時間就近尋險探幽♤,後真是懶得動彈了。鐘書君卻依舊怡然自得,手不釋卷😕。我走近去查究他看的是什麽書👉🏿🚶🏻♀️➡️,方知他翻的是英文字典🧚🏻♀️。“咦!一本索然寡味的字典,竟可捧在手中一月”。他看到我驚奇之色🧎🏻♀️➡️,正色告訴我說™️:“字典是旅途中的良伴👱🏻♀️,上次去英國時,輪船上惟以約翰生博士的字典自隨,深得讀字典的樂趣🪟,現在已養成習慣⏩🫖。”我說我最厭字典👎🏽,看書時寧肯望文生義地胡猜⛽️💆🏻♀️,不願廢時失業地查字典🕝🪝。他說我不求其解的態度不能用之於精讀🤳🏻,而且旅途中不能作有系統的研究👩🏽🦲,惟有隨翻隨玩🏌🏿♀️,遇到生冷的字,固然可以多記幾個字的用法。更可喜者🧑🏻🏫,前人所著字典,常常記載舊時口語🤗,表現舊時的習俗,趣味之深,有不足為外人道者。我那時才知道鐘書君真是博聞強誌👿,積學之深🎬。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香港大學曾約他任文學院院長✋🏻,其後牛津大學又約他去任Reader,兩次我催促他成行💩,不要以暨南的課務為意。一方面他因很深的責任感♗,不願中途爽約🧐,一方面也因其他種種原因,都沒有成為事實👏🏼。
趙瑞蕻 “他的學問像一盒熠熠發光的珍寶”
1938年秋天🗓,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在炮火連天、兵荒馬亂之中↩️,北大、清華、南開三座大學南遷西移👨🏿⚖️,搬到昆明安頓下來一年後,錢鐘書先生從歐洲留學回國🧑🏼🚀,經吳宓先生推薦,就在西南聯大任教了。那時他才28歲,風華正茂👩🏿🦱,是聯大外文系最年輕的一位教授。他除了擔任二年級英文課外,還為三四年級開了一門專題課“文藝復興”。雖說60年已消逝了,我仍記得錢先生講授這門課的內容和形式。錢先生講解一律用英文👈🏽,他總是笑瞇瞇的👷🏼♀️,閃爍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既嚴肅又幽默。他老是手臂撐在講臺上,有時也離開講臺,在黑板上書寫英🤜🏽、法🏞、德、意大利文以及拉丁文等🖕🏼。他講課生動活潑💊,妙語連珠,又引經據典👨👨👧;為了窮源溯流👩🦽➡️,他可以毫無疑難地寫出幾種外語的出典來👩🏽🌾🐩。他把14世紀到16世紀西歐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西班牙🟡、法國、英國等的文學狀況📖🏭、現象和思想,講得有聲有色,如數家珍🙋🏿♂️,真是引人入勝⛓️💥💾。我深深地記得錢先生評論薄伽丘的《十日談》、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和蒙田的《隨筆》時,是那麽熟悉材料,深入地分析了產生這些作家及其傑作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他的心靈——學問真像一盒熠熠發光的珍寶,只要用得上🧑🦽🍘,便可以立刻打開盒蓋子隨意拿出一件兩件來。
朱寨 “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裏後花園相會的情人”
錢鐘書先生去世了,終年88歲。“人生七十古來稀”,一般來說屬於天年高壽😿,應該無憾👩🏼🦳。但是,對於一個始終充滿著活力👧🏻、勤奮🚵🏿♂️、睿智、幽默、光彩照人的生命來說⚪️,這確是過早的隕滅。
正如他生前謝絕名利🤞🏿🐚,對身後同樣作出的淡薄抉擇:“遺體只要兩三個親友送送,不舉行任何儀式🧔🏼♂️,懇辭花籃花圈🎸,不留骨灰💢⚅。”他是在感覺著脈搏衰微中🧈,由親人楊絳先生幫他閉上了眼睛👨🏻🎤。
1958年秋季,文學所仍在西郊中關村🌸,當年的中關村,樹木郁郁蔥蔥,特別是在夕陽余暉中,景色更是宜人🏛。此時👩🏿🚒,錢鐘書先生與夫人楊絳女士正在田間道路上並肩散步🧑🧒🧒,於是便偶然相遇了。未料🥐,錢先生並不像他的名氣容易讓人設想的居高臨下🙍🏼♂️,反倒謙遜得有些拘謹靦腆。當我表示久仰的時候💂🏻♂️😲,他羞赧地抱起雙拳🫣,“呶呶呶……”地搖著頭後退🤶🏿。本來楊絳女士仰著甜美的笑臉,還要詢問懇談些什麽,也只好後退,催我去趕車🤠,他們並立,一定讓我先行。我站在公共汽車站站牌下等車,還能看到他們漫步的身影👩🏽🎤。
我看到的錢楊兩先生ℹ️,都是形影不離,相偕而行🦛。那是三年困難時期,“外國文學名著叢書編委會”在東四某飯店開會設宴。這可是難得的飽餐解饞的機會👍🏽,恰巧我與錢先生同桌鄰座,別人都把自己的那份小點心吃光了🖇,惟有放在他面前菜碟中的那份一動未動,散席時他用紙包好帶走了。帶給誰不言而喻👨🏿✈️🌎。後來又集中到明港軍營搞運動的時候,男女分別一律住集體宿舍,而夫妻相會只有每天晚飯後的那點時間🤞,這時便會看到楊絳先生提著手絹裏已經切好的西瓜,來與錢先生相會🌓,尋尋覓覓地找一個共餐的地方。楊絳先生在《幹校六記》中記述了她與錢先生的菜園相會🧇,寫道“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裏後花園相會的情人”。
錢楊兩先生精神上更是相依為命。當年楊絳為了錢鐘書創作《圍城》,讓錢先生辭去職業👨🏼🔬,家裏辭退女仆⚗️,她親自做“竈下婢”。楊絳不久前又透露,《圍城》中一位女性人物作的詩,原來是錢先生托她代擬的🗂;後來她創作《洗澡》,遇到一個人物需要做一首古體詩,便央求錢先生幫忙,錢先生捉刀幾首,任她去選。更多的秘密⇢,外人當然無法知道了。不過,有一次我與他們夫妻同車,恰好我剛收到一本新出版的《幹校六記》,就便請身邊作者簽名留念。楊絳先生接過書後卻悄聲征詢身旁錢先生的意見👩🦰:“怎麽寫好🤙🏿?”錢先生略一思考,低聲回答🐮:“就寫‘指教’吧?”由此我想:他們平素在創作、學術上的切磋會是怎樣的呢👩⚕️?在他們各自獨具的成就中👷🏼♂️,有多少是對方的愛助,或許將是一個有意思的探討課題。
錢先生有病已經住院逾年🪻,可以說這中間是楊絳先生與他一起與病魔戰鬥🤎。她每天根據錢先生的胃口親自配製食物,陪伴在床邊。一次在病房前走廊裏見到楊絳先生🌞,雖然勞瘁,卻依然笑臉迎人🏊🏼♀️。她說🖖🏻:“其實,我也沒有比醫生更好的辦法🧑🏽🌾,不過是每天來伏在他耳邊跟他說話。我跟他說🚣🏻♀️:‘你覺得累了👄,或者不想聽✋,你就閉上眼睛睡覺🤼。’這會兒他睡著了。”
柯靈 淵博睿智的鐘書君
錢鐘書的兩大精神支柱是淵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滲透🛵,互為羽翼,渾然一體,如影隨形🍐。他博極群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無所不窺👩🏼🍳,無所不精𓀁,睿智使他進得去🧝🏿,出得來👩🏼🚒,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絕傍前人,熔鑄為卓然一家的“錢學”5️⃣。淵博使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水晶般的透明與堅實,形成他立身處世的獨特風格。這種品質👨🏽🍼,反映在文字裏,就是層出不窮的警句,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的警句🔰⛱。
錢氏健談,口若懸河,舌粲蓮花,雋思妙語,議論風生,令人忘倦🧨。但他更解得“沉默是金”的真諦🚒。《寫在人生邊上》、《人·獸·鬼》、《圍城》,無一不受過抨擊🗃;《宋詩選註》也受過聲勢浩大的“嚴肅”批判🏇,他一例恝然置之👨🏿💻🏋🏻,如菩薩低眉🧏♀️,拈花微笑👗🧓🏼。最難能的是🈳,在“憂天將壓📘,避地無之”的險惡環境中,他有本事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凝神靜氣,一心經營他的名山事業。《談藝錄》和《管錐編》🐞,都是這樣的“憂患之書”🧣🤹🏼。
他還有個“怪僻”,不肯參加任何“學會”。近年來👧🏽,這一類團體如雨後春筍,他一概謝絕掛名,因此也頗得罪了一些熱心的發起人💂🏽♀️。兩年前👨🏿🦲,愛讀他著作的人計劃成立“錢學研究會”,出版刊物,他全力阻止。他對我說:“我是不喜歡這類東西的人,沒想到自己成為組織‘學會’的借口👱🏻👳🏼,真是‘人生的諷刺’了!人生的諷刺是免不了的🖲,只希望‘緩刑’到人死以後⛓️💥。”
錢氏從不標榜什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頌今非古📹📠,頌古非今☕️🖐🏻,重洋輕中⏪,重中輕洋,滔滔者天下皆是🏋🏼♀️,惟錢氏能植根華夏🈵,冶中外古今於一爐,追來溯往,抽絲剝繭,排比參照,融會貫通,得心應手,左右逢源,通雅淹博而沒有學院氣和學究氣。白話文的提倡與實踐👮🏻🙁,對新文化運動是一大功績;但檢點白話文本身的成就😹,卻很難說已臻完全成熟的境界👨🏽🔧。錢氏通曉多種外語,兼擅文言,但他筆下的白話文,卻是道地的白,清如水🧚♀️,明如鏡,絕少沾染洋氣與古氣💘,純凈而耐人尋味。這種難以企及的佳境🪚,除了清醒的頭腦👉🏻,卓異的識力加深厚的功底🤳🏿,無法作更合理的解釋🤵🏿♀️。《談藝錄》🛍️、《管錐編》的文字💳,則是道地的文,典雅奧麗,手揮目送,俯仰自得🛀🏿。我曾問他🫱🏼,這兩部學術性著作為什麽用文言寫作?他回答說🧑🏻🦱🚣🏼:因為都是在難以保存的時代寫的,並且也借此測驗舊文體有多少彈性可以容納新思想。這兩句簡單的話裏,自有許多慷慨蒼涼的弦外之音。但我卻別有一些個人的私見:筆記是中國獨有的文學形式🙏🏽,筆精墨妙💂🏽,揮灑自如,以簡禦繁,有余不盡,可惜“五四”後幾成絕響🙏🏻。錢氏以最經濟曼妙的文字,凝聚長年累月的心得,將浩浩如長江大河的古籍經典,點化評析,萃於一編👩🦽,正是量體裁衣、稱身愜意的形式,更便於流傳久遠,嘉惠後人。
摘自 楊聯芬編《錢鐘書評說七十年》🎂🧑🏿🔧,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