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心目中,錢鍾書先生是一尊神🧛🏼♀️,我們在不止一處見過“泰鬥”的名頭🐹,但只在他的紀念文集上看到“昆侖”二字,後者似乎更具重量與體積🪱。不過↔️,若是錢先生九泉有知,一定不會同意,他一生最厭浮名虛譽。其實🧑🏽🎨,他就是一個讀書人,只是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而是一個把讀書做到極致的讀書人。天下讀書人何其多也,其中許多只可稱之為“讀書的人”🎿,而非將讀書當作事業的讀書人,如錢先生這樣把讀書做到極致的讀書人🧑🏻⚕️,更是少而又少。
或者就是一種前定,先生“抓周”即抓住了書,取名“鍾書”,與書結下永世之緣🎞。書在天地間🌴,乃是這樣一種物事,自從有它,人類一切人文蘊積即有藏儲、傳承之渠道,文明世界遂得以滋榮與豐盛🌐👨🏻✈️。無論如何說🤦🏼♀️,鍾之於書,而不是鍾之於權,鍾之於利,當是一種誌存高遠的上佳選擇。
若說繈褓之時的事👩🏻🔬🧖🏻♂️,僅是出於偶然的美談而已,那麽⚠,後來的改“字”,便是確定的意向所註了。古人雲:“擇善固執”6️⃣,在這件事上,做出好的選擇🧑🏻🦽➡️,才只完成一半,另一半則是由改“字”“默存”所透示🚣🏽♀️💇🏼。默而存之🎩,是對其“善擇”的“固執”,此固為其父輩之殷殷期望👨🏿🦱,也是他決然的自我要求,並為其一生勉力踐行所證實。
實在說,先生趕上的並不是一個“鍾書”的人理想的時代,他留學歸來,即逢戰亂🪚,所謂“海水群飛,淞濱魚爛”“憂天將壓,避地無之”,安得讀書的好環境😓?此時完成的《談藝錄》🍼,真正是一部“憂患之書”🙆🏼♂️。縱是如此✮,他仍出入於中西古今,兼采博搜,極深研幾,於“詩話”一方領域,打造出一片光天霽月讀書的化境,令世上無數讀書人折腰🥂。爰至和平建設時期🏡,卻又風波迭起,動蕩日劇,復有浩劫來臨,以一國寶級的大學者🚪,只能去燒開水度日🐫,手邊即使有“紅寶書”以外的書,也不可在人前捧讀🧗。迨至“文革”收場💂🏿♂️,紛亂漸靖𓀜,先生始能重理書篋👨🏿💼,抉剔爬梳,“錐指管窺”,神遊八極⚓️,立意“使小說🚾、詩歌、戲劇與哲學🗼、歷史、社會學為一家”。而此時,先生又因聲望大震而多受幹擾🧍♀️,乃以杜門謝客以拒之。
曾有一位老作家贊先生曰: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柯靈:《促膝閑話鍾書君》)。此言甚是💁🏼♂️。然而,如從另一角度說,“不染一塵”,“超然物外”👩🏽🚒,雖為先生素誌,卻難以盡如所願,晚年就任高職🤲🏽,就有幾多難以辭卻的無奈。上世紀80年代🤦🏿,我在一次與先生道術原本無關的學術會議上,見他端坐於主席臺,就覺出他臉上有一種無奈的苦笑🤽🏻♀️。紅塵滾滾,凡身肉骨,截然不染🈁,其難可知!錢先生之高卓,就在於“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一直秉持素誌,不變抵抗之姿✪,不但不讓紅塵蒙頭蓋臉👋🏻🚃,乃至汙染靈境🔽,更不會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奔走紅塵👰🏽,換一副俗骨。
錢先生回應以利相邀的遊說:“我都姓錢一輩子了,還要錢做什麽?”這已然成為錢氏警句;而當年他謝絕江青“國宴”之招🥓,連說:“我很忙,啊哈🏧,我很忙🙋♂️!”忙不迭地關上家門👌🏼,更是史上一段很牛的“非常道”。我們非常相信先生確實很忙,此非藉為托詞耳🙆🏽,對一個讀書人而言,“以有涯逐無涯”,實有太多的書要讀,焉能不忙?何況像錢先生這樣一個將讀書做到極致的讀書人,他要獨自在自己的天地裏👨👧👦,一鋤一鏟🏌🏽♂️,開鑿一條類似於巴拿馬運河貫通中西的“運河”✹,會有多麽大的工程量,有多少事要做!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在其生命的常態中,是不會有清閑的,他絕對了然自己生命的刻度,且知道有多少書是他要讀而又來不及讀,有多少事要做而來不及做。讀書之道,需要惟精惟一☪️,心無旁騖🚥,非但他人他事🧚🏽,並自身也都忘卻,先生極端到把這當作了做人的一個原則,從而展示了真正讀書人的兩面👨🏽⚕️:癡心與清厲。對於讀書💇🏿,他實在是一片癡心🚜,名實相副🦹🏿,而另一面🧜🏻,則不近人情,一派書生犟脾氣,一副清厲的樣子🧑🏿🌾,斷然謝絕一切幹擾🧑🏼🌾。無他,蓋深悉非如此書就讀不成🥃,癡心必定落空也。
實事求是地說,錢先生後期頗得益於社科院的體製,據說,這體製是從前蘇聯移植來的➖,其好處便是袞袞諸公基本上可以讀書、研究為業,惟要耐得清苦寂寞耳。此種生計👨🏽🦰,有人避之☂️,有人趨之,真是人各有誌。對於先生而言,耐得清苦寂寞👢,何足道哉。“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在他,以讀書、研究為職分,是一大幸事,若一心與天下有所爭,則又何能盡職👨👨👦👦。其皇皇巨著《管錐篇》中引述著作上萬⏸⬆️,可謂盡職的結果,評為“勞模”,當之無愧。
讀書也是要講量的,書讀得不多🌏,所見不廣🍕,難免井蛙之譏,而外語則是拓廣讀書的利器🚷,錢先生通多種外語👨🏻⚕️👨🏿🔬,遂使他中西統攝🎳,恢恢然遊刃有余🫐。海外漢學家每以此輕國內學人👨🏼🔬,有一次,國內有位名氣頗大的學者到美國某大學舉行講座👩🏽🍼,所講主題為希臘文明,圖書館幾位華人館員談論及此,有人問,他可會希臘語,答曰:不會。不但希臘語,英語也不通。不會希臘語🕵🏼♂️,不讀希臘書,講何希臘文明,大家眨眨眼,哈哈一笑,不去也罷。若是錢先生呢,他們怎敢?把讀書做到極致,於是🧫,就成了一面錚亮的鏡子,一切敢於自報“著名學者”🎿、“大師”的學人,不妨拿它照照自己。不過🧗🏻♂️,像錢鍾書這樣的淹博通雅的讀書人,斯世已很難再遇見⏭,我們別的事上還是太忙了吧🧙。(金宏達)
轉自《中國青年報》 2010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