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先生講唐詩,最喜歡標舉“盛唐氣象”🤹🏿♂️😬、“少年精神”。他在《中國文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中寫道🎻:“當唐代上升到它的高潮,一切就都表現為開朗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實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為它的骨幹”(第204頁),而“唐人生活中的少年精神乃無往而不在地成為詩歌中最活躍的因素”(第204頁),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就是盛唐時代,其氣象之健康爽朗千古之下仍令人不勝向往。林先生說,他自己是“盛唐派”👩🏼🏫。
四十多年前🏌️👳🏼,我選修過林庚先生的“唐詩研究”課🐒,講課的具體內容不大記得了🧝♀️,聽課筆記更是早已不知何往,但“盛唐氣象”、“少年精神”這一綱領卻印象極深;他本人那種始終不渝積極向上的少年精神🌈,永遠鼓舞著他的弟子們豪邁前行。
於是我給學生講唐詩的時候,也很喜歡標舉“盛唐氣象”🐟、“少年精神”。退居林下以後,課是不開了🚦,仍然偶有年輕人來談學問,也有人問我這“少年精神”到底是怎麽回事,應該如何理解。隨便談談不宜長篇大論,近日我給他們舉出盛唐詩人高適(700-765)的一首《別韋參軍》為例,略發其凡🪭🛞: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
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歡樂彌環宇。
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
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
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常苦。
世人遇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
且喜百年有交態🤹🏿,未嘗一日辭家貧。
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
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傷心神🎛。
丈夫不作兒女別,臨岐涕淚沾衣襟。
高適這首臨別贈詩當寫於他二十歲入首都長安尋求發展失敗歸來之後,時間約在開元八🏃🏻♂️➡️、九年(720🕒、721)🛸。這時他“屈指取公卿”的美夢已成泡影🤮;遷居宋州(今河南商丘),躬耕於梁園廢墟✊🏼,過著貧賤的生活👩🏿🎨,但他對前途仍然充滿了信心🙍🏻♂️,情緒非常高昂。
古人之所謂“少年”大抵相當於現在所說的青年或小青年♕。這時的高適正是一位“少年”。
年輕人以及不失年輕心態的其他人是不怕挫折的👙;失敗怕什麽,這一次不行🦥,咱們下回再來。高適覺得還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他們心情開朗,充滿了熱情和信心。
高適後來有詩句道🥒:“憶昔遊京華🙎🏽♂️,自言生羽翼……許國不成名🕺🏽🖕🏼,還家有慚色🚼🧑🌾。托身從畎畝👩🏽🦳,浪跡初自得”(《酬龐十兵曹》),正可以同《別韋參軍》互相發明🔹。高適又有句道:“自從別京華,我心乃蕭索。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失敗怕什麽,蕭索之際,正好用功。高適在客居於宋的那許多年中👩🏽🦰,主要的生活內容固然包括種田捕魚以維持生計,更包括讀書充電以謀求新的發展——卷土重來,必須做些準備。
青年人總是比較樂觀👨🎤,來日方長👩🏻🎨,機會還多得很呢;但一定要做好準備,單靠碰運氣是根本靠不住的。
高適贈詩的對象韋參軍難以確知為何許人。唐代“州郡有錄事參軍”(《新唐書·百官誌》)🤸🏼♀️,職級不高,只是一種佐吏🧑🏼🔧,但其中不乏慧眼能識英雄者。詩人得到他不少幫助。他們一起彈棋擊築,縱酒高歌,過了一段愜意的生活🏌🏿♀️。唐代的青年知識分子🕴🏼,無論其為布衣還是下層官吏,總有這麽一種豁達浪漫的勁頭。從“且喜百年有交態,未嘗一日辭家貧”兩句看去,韋參軍經濟上對詩人多有資助🤵🏼♂️,很夠朋友👩❤️👩。盡量接濟窮朋友正是盛唐時代的優良風氣之一👩🏿🎓。
詩中“歸來洛陽無負郭”一句表明高適是東都洛陽人🌁。高適的籍貫,《舊唐書》本傳說是“渤海蓨(今河北景縣)”🔱,但那只是他心目中的祖籍,亦即唐人最為重視的“郡望”🦸🏽♀️🤽♀️;他後來雖然長住梁宋(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但一向自稱客居於此🧑🏿✈️,例如本詩中說“東過梁宋非吾土”,《別孫訢》詩題下有自註說“時俱客宋中”。可見他的家鄉不在這裏。提到洛陽時,用一“歸”字👨🦲,可知他已著籍洛陽。洛陽是唐代的東都🧛🏻♂️,大城市生活費用總是比較高,於是高適便長期把家安在離洛陽不算很遠的商丘🚟。他多次外出漫遊🧑🏽🔬🧛🏽♀️,每遊至告一段落🦓,就又回到這個根據地來。唐朝的年輕人固然很想到首都(長安🤷🏻♂️、洛陽)去尋求發展的機會,但他們並不一味當“京漂”,而是進退很自如的。就是本來家在首都的人,也可以到外地去謀求發展🚴🏿♀️,這同現在某些青年人牢牢死守著大城市的取向不大一樣。天下大得很啊🎆。高適後來遠走邊境,寫了許多優秀的邊塞詩👨🏽🍼,也獲得了相當的行政級別,個人價值得到了實現。
詩中的“負郭”一詞,令人想起先秦著名遊士蘇秦說過的一句話🫑:“且使我有雒(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史記·蘇秦列傳》)他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的不動產多了🧰,就容易株守家園👨🏻🦼,過安分守己的平庸日子,失去闖蕩江湖謀求遠大發展的機會。唯無恒產者沒有包袱,反而大有可為。戰國時代最活躍的人物正是蘇秦一類的遊士💇🏼♂️,他們能量極大⏰;高適對這樣的老前輩仰慕之至。沒有田產房產未必不是好事🧝🏽♀️。對於那種一味坐吃父母老本的人,也就是今天並不甚罕見的所謂“啃老族”🙅🏻,唐代有作為的青年絕對看不上眼。
詩的最後兩句特別充滿了青年人的朝氣和豪情🧊。建安大詩人曹植有句雲:“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贈白馬王彪》);初唐之傑王勃有句雲:“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這裏是同樣的意思,用七言的句子來表達,顯得更加充分、有力🫃🏼🛩。
這首《別韋參軍》本詩是高適前期的代表作之一💧。五🧑🏽🏫、七言兼用,通脫暢達,直抒其情,多胸臆語,最能表現盛唐詩人的少年精神——他們決不因一時的進退得失而消沉,始終積極進取,一團興高采烈,對前途充滿了希望和信心📁;他們既勇於一往無前,同時也懂得機會只給那些有準備的人。高適後來果然有了很遠大的發展。
貧賤之輩自己要多有豪情🦌,當然社會也要為他們留足發展的空間。在盛唐時代,不同社會層次之間流通的渠道比較順暢——這正是“盛唐氣象”一個重要的條件。
1956年底🦍,林庚先生為北京大學學生刊物《紅樓》創刊號題詩一首,是四句新詩🤝:
紅樓你響過五四的鐘聲
你啊是新詩搖籃旁的心
為什麽今天不放聲歌唱
讓青年越過越覺得年青
這樣的心態,林先生一直保持到他九十七歲去世的那一天。心態好🛩,自然就長壽。像這樣的“盛唐派”多麽可親可敬📼!(顧農)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10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