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誠(教)
我是1960年從北京航空學院畢業後分配到清華來的。當時吳仲華先生是動力工程系(現在熱能工程系的前身)副主任,兼燃氣輪機教研組主任。據說是他親自向北航要的人,當時朱力是和我一起來的。不管這一傳說是否真實,吳先生從北航要人是有理由的。在他1956年從美國回來之前,國內是沒有燃氣輪機這個專業的,清華只有熱電專業,其他學校(如交通大學)也只有渦輪機專業,其實是蒸汽輪機專業。因此清華的燃氣輪機教研組初建時,基本上由三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原清華的人,其中敦瑞堂、吳炳煌等先生原來就在熱電專業教汽輪機,其余大多從其他專業(如汽車)轉行而來,如焦樹建、倪維鬥先生。第二部分是為了充實專業力量,從上海交大渦輪機專業分配來做助教或研究生的,如葉大均、趙士杭先生。第三部分就是從北航畢業分配來的,在我和朱力之前已有鄭捷簡、李秀芙先生在這裏工作,他們主要是擔任加工工藝方面的教學和科研。蔡睿賢先生的情況較特殊,他有清華、北航和交大三校的學歷,又曾輔助吳仲華先生編《燃氣的熱力性質表》,一開始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二〇〇一年四月二十九日母校九十周年慶祝大會後,黃中孚學長與趙綿學長(一九四〇化學)在工字廳留影。
(趙綿學長提供)

吳仲華教授
到清華後,聽過吳先生給教員們講的一兩次課。吳先生不善言辭,一上來就在黑板上畫滿了正三角、倒三角,而這是我沒學過的。我沒有及時補課跟上去,而是仍然在自己的教學和工作中抱著基元級、模型級那一套。直到多年後,才惡補了一下,但已錯失良機,難以登堂入室了。倒是遠在哈爾濱的徐大懋、朱在滇(在松花江遊泳,不幸溺死)等意昂,“文革”前就經常到北京中國科學院計算所來上機,自編程序,認真地要把吳先生的三元流理論用到產品設計上去,這在當時和國際上大體是同步的。這是應該使我們在學校工作的人(至少是我)感到慚愧的。
吳先生很少參加教研組的活動,但畢業設計答辯這種重要場合必要親自主持。一次一位優等生在畢業設計中獨立推導出一個新公式,教員們普遍認為他工作出色,一定能得優。不料答辯時,吳先生提了一個基本概念問題,他被問倒了,結果只得4分(五分製)。這件事對整個教研組有比較深遠的影響。從積極方面看,在基本概念、基礎知識上嚴格要求,對學生也對自己,成了教研組的傳統,吳先生離去後,仍延續了下來。在消極方面,處理不好時,可能影響學生的獨立思考和創新,不過真正有創造性的學生倒不在乎分數的高低。
吳先生對我最大的教益,是1962年他對全系教員所做的關於熱力學第一定律的講座。我這是生平第一次見識一流學者的風範。這個講座可能有一個背景,就是1958年的大躍進。那時學校科研也掀起了一陣躍進風,大家頭腦發熱,相信只要有熱情,敢想敢幹,就能一朝發現某種新理論、新技術、新方法。在動力機械系,自然想到的是尋找便宜的代用能源,或是拼命提高能源利用效率,甚至企圖使效率超過100%。水不用說了,西瓜皮、烏龜殼,都被當作燃料或燃燒添加劑進行試驗。我來清華後還參加了航空發動機摻水燃燒的研究,冬天到野外搭的帳篷中做試驗,又是困難時期,肚中缺食,相當艱苦。這項研究倒是有科學依據的,燃氣輪機註水或註蒸汽現在已發展成一項有效的技術,不過並不是提高了燃燒效率而是改進了熱力循環的效率,可惜我們沒有能夠沿著一條正確的路線繼續下去。吳先生考慮的是:熱力學定律,尤其能量守恒定律,不是最基本的科學原理嗎?為什麽在實踐中竟可以不管不顧了呢?想必是沒學好,沒學好一定是因為沒教好。出於教師的責任感,他考察了我們的熱力學教學的問題,先從教材入手。他比較了當時廣泛應用的多種蘇聯教材,也參照了英美的課本。在講座中,他透徹地分析了熱力學第一定律教學中的根本問題──基本原理和基本概念的建立不嚴格。他又辟解了一般人持有的若幹錯誤觀念。他指出,“摩擦生熱”這種說法就是不正確的。他具體分析了固體摩擦和流體摩擦的多種不同情況下,“功”、“能(內能)”和“熱(傳熱)”的種種不同表現。他又指出,一般燃燒問題中把燃料熱值當作外加熱量,也是不正確的,這種原理上的錯誤就可能導致計算出的效率高於100% 的情況。我從這個講座得到的基本結論是:做學問必須從根本──基本理論上做起;而越是眾所周知的基本原理,潛藏矛盾和導致謬誤認識的可能性也越大。1993年,我把吳先生這個講座的講稿,作為附錄印在了我編的《工業動力系統與節能》教材中,因為我覺得,這篇報告今天仍然有現實意義。
1979年我獲得了一次出國進修的機會,地點選的是劍橋大學的Whittle葉輪機國家實驗室,導師是William R. Hawthorne 教授。三封介紹信中有一封就是請吳仲華先生寫的,是請教研組熟悉吳先生的人轉托的,信的內容也一般,因為吳先生對我可能不會有什麽印象。但這封信在Hawthorne那裏卻可能很起了一些作用,在劍橋的兩年中他對我非常友善,我和他的交往、討論,比起在清華和吳先生在一起,要多得多了。他幾次主動和我談起吳仲華,我由此知道,吳先生在MIT讀學位時,Hawthorne已在那裏任教了,他們原來就認識。Hawthorne引導我參加研究他創立的一種葉片機理論,我還和他一起寫過一篇論文。有一次他頗為得意地問我:“你看我這套辦法比吳的S1-S2理論如何?”這說明了吳先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一生中有幸和另一位大科學家如此親密相處,我想至少有一部分還是托的吳先生的福。
回國後又有兩次機會和吳先生交往。一次是參加國防科工委的一個專家組,對海軍燃氣輪機壓氣機研製的競標做評議。我本無此資格,原來請的是倪維鬥先生,他出於提拔後進的考慮,把我這個當時還是講師的小人物推上去了。評審會兩次在“遠望樓”召開,有兩家競標,一是工程熱物理所(吳先生時任所長),一是海軍的703所,競爭很激烈。吳先生在評審會上的有些表現甚出我意外。當組織人員向吳先生介紹說我是清華的代表時,吳先生主動上來熱情握手,還說了一兩句道勞的話,令我十分惶恐。以他在學術界的崇高地位,再看到他周圍熱物理所的朋友們畢恭畢敬,謹言慎行的神態,我何人斯?後來在會議中間休息時,又見到吳先生竟和並坐的科工委的將軍拍肩膀,遞煙卷,更令我吃驚。他在會上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大意是說:“人們說我是科學家,我不是;我只是一名工程師,我的目的就是要做一些實際的事。”這些話在我心靈上引起劇烈的沖擊。我理解了吳先生,他是一位將實踐放在第一位的真正的科學家;他又在為爭取實踐機會而痛苦,而忍辱負重。盡管我敬重吳先生的精神,但在具體方案上我卻比較偏向於703所,因為我覺得他們的工作要更紮實些。
另一次和吳先生相遇是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評審會上。自1986年起,先是陳佐一,他又引介了我,二人輪流在基金委的能源利用和工程熱物理學科兼職,因此我有機會參加了這次重大項目研究成果的評審。評審會在天津大學舉行,四個部委都有人參加,評委會又聘請了國防口內與工程熱物理有關的兩位學部委員:梁守槃和任新民先生,會議很隆重。項目名稱是“工程熱物理重大問題的研究”,由當時工程熱物理學科僅有的四位學部委員掛帥,組織了科學院和幾所大學的很強的隊伍,分若幹子課題開展研究。基金委原本隸屬於科學院,而吳先生是中科院領導核心之一,工程熱物理學科又是吳先生倡導建立的,因此他既是基金工作的領導者,又是項目總負責人。四位項目負責人一起開會時,我就感到了吳先生的權威。其余三位也都是資深的科學家,王補宣先生是其中最年輕的;西安交大的陳學俊先生是兩相流的權威;史紹熙先生曾任天津大學校長,是內燃機專家。他們對吳先生都是敬重有加。我感到,這並不只是因為吳先生地位高,而是他總能以識見服人吧。
吳仲華先生學術上在我國開辟了葉輪機械氣動熱力學這個領域,發起創建了工程熱物理學科;組織建立了我國的第一個大學燃氣輪機專業,又廣攬人才,在科學院開創了工程熱物理研究所這個部門。經過他學說的哺育,人品的感召,和具體的扶掖,成長起一代科學人才。在技術科學範疇內,以門下出身院士之多,不知是否有人能超過吳先生。除直接從清華出來的7位院士外,劉高聯、徐建中兩位院士也出於吳先生門下。吳先生雖然離開了學校,仍然願意人們稱呼他教授。的確,吳先生最大的功績是培養和影響了一代人。這一點有時不容易意識到,因為他帶的人中,有的後來從事其他領域的研究了,如薛明倫先生;有的跳出S1-S2流面理論而自創新說了,如劉高聯先生。但他們都曾在吳先生帶領下,走過發展葉輪機械氣動熱力學理論的創造過程。在學問上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好導師給予弟子的不只是具體的學說,更重要的是治學方法和學風的熏陶。在這個意義上,吳仲華先生無愧於一代宗師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