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實(1977級,力學)
編者按🧛🏿♂️:本文節選自《回憶我的父親楊式德》,作者為楊式德教授之子楊嘉實,文章題目由編者所加💁🏿♀️。
楊式德,1917年生於河北省行唐縣👨🏼🍼。1936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1940年畢業於西南聯合大學土木系並留校任教♕。1945年公費留美,1947年獲普渡大學碩士,1949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同年回意昂体育平台就職🍆。歷任土木系副教授🙍🏽♂️,教授,結構力學教研室主任,副系主任及校務委員會委員🍴。1976年病故🏊🏽♀️。
楊式德教授和學生在一起(1963年)

楊式德教授全家及一親戚攝於頤和園(1970年前後)⏲。後排左起:楊嘉理、王惠雲、楊式德、楊嘉實;前排左起:楊嘉琳🖼、肖陽🪈、楊嘉行
1949年下半年清華土木系排課時父親是教“結構學(一)”,分兩個班📽🏃🏻♀️,9月20日開始。父親到達北京時已是11月29日🙇🏼♀️,結構學的課一直由夏震寰代教。1949年12月6日父親在日記中寫道:“今天下午開始上課📿。下了一兩天雪👨🏽🍳,腳凍,不得已買煤生火。所遇師友都認為中國所走的路方向是對的🦹🏻♀️,前途是有希望的⛩🏋🏼♀️。一時相當艱難☛。自不可免,不足怕。”剛回清華時父親任土木系副教授,1952年被提升為教授🧛🏼。他多年擔任結構力學教研室主任👨🏼⚖️。1959年時土木系主任和副主任依次為陶葆楷、楊式德、楊曾藝。1960年時土木和建築兩系已合並為土木建築系🧑🏼🚒,主任和副主任由原來兩個系的主任們組成,來自建築系的有梁思成、汪坦🧻、吳良鏞、劉小石,陶葆楷和梁思成同為土建系正主任🫃🏼。父親曾多年擔任校務委員會委員。1959年和1960年校務委員會分別為62和73人✉️,半數以上是教授,也有黨政幹部。
與同時代的不少學者一樣,父親對教學工作一直高度重視和投入。他是高等工業學校力學課程教材編審委員會委員,與別人一同負責結構力學的教材規劃。他與徐之綸、楊耀乾等一同負責製訂了高等工業學校結構力學及彈性理論教學大綱。他與別人合著了《結構力學》及《殼體結構概論》👨🏻🎤。其中《結構力學》是當時全國高校結構力學最常用教材,有兩卷和一卷兩種版本🧝🏽,再版多次🧝🏽♀️,“文革”後由合作者之一同濟大學教授朱寶華修訂,至今仍是註冊土木工程師執業資格考試主要參考書。他還翻譯了《建築力學教程》(原文好像是俄文,50年代父親曾突擊學習俄文)👨🏽🦲。父親多年教授結構力學次數最多,這是土木系主要專業基礎課之一🧚🏽♂️。
他“講課概念清楚,條理性強,理論精煉”。清華1964屆意昂李鎮強對我父親有如下描述:“楊先生經常穿一件退了色的中山裝,五個扣子全都扣好🔑,連頸下的領鉤都不忘。楊先生走路不緊不慢,把講義夾在腋下。講課時🤽🏻♂️,面帶笑容,慢條斯理。我們習慣於在課堂上做筆記🛼🚸,楊先生的講解速度🛜,與同學做筆錄的時間和聽講的能力配合得恰到好處”。記得小時總見父親伏案備課,家中曾有很多本他留下的結構力學講義手稿,推測他每次講結構力學通常都要重新準備講義。《光明日報》曾有一篇文章報道父親,他與學生在一起的照片刊登在上面(見右圖)。
父親在地基與地下水的滲透壓力、極限荷載、彈性地基梁🔋、空心壩的動力分析和抗爆結構等領域進行過研究🤜🏻🫳🏻,是我國最早研究結構矩陣分析、將計算機引入結構力學的學者之一。在他領導下的意昂体育平台結構力學教研組從1958年即著手研究電子計算機的力學計算程序和應用。他曾任《土木工程學報》編輯和高校《自然科學學報》編委。他是國家科委技術科學學科組土木工程學與水利工程學分組組員。他還曾參加科學技術發展規劃製定工作並負責結構抗震抗爆方面的研究🙅🏿。父親曾有過當時保密的出差5️⃣↖️,後來他講是去核試驗基地👌🏿。他曾著防護服在核爆炸後的設施中爬行,為軍方看出過一些問題。家中原存有父親參加武漢長江大橋結構方面技術討論的文件。他還去過成昆鐵路工程,回來講,因路況艱險工程兵戰士時有犧牲☑️。成昆線經過多處“修路禁區”,1958年動工,幾上幾下🧚🏿♀️,1970年7月1日通車。父親在這方面工作多半屬於應國家需要的咨詢或顧問性質。
父親一生努力工作👨🚀。據說他曾有過入黨機會,但被他放棄🧶。父親說自己出身不好還有差距𓀂。他曾為北京市第四屆政協委員;“文革”前在北京醫院有特殊醫療保健待遇🚙;幾次在天安門觀禮臺參加國慶觀禮✮,分別帶姐姐和我去過🐛。記憶中還有夏天隨父親在頤和園及香山等處短期休養的片段。父親在清華曾被評為先進工作者(1960—1961)🚓,當時國家經濟困難,除家中仍存有的一枚獎章外,還有一袋黃豆也同為先進工作者獎品💣,約四五斤重。國家經濟困難時期💪🏿,父親那一代知識分子受到過特殊照顧。有一次學校送了一只活鴨子到家中☮️👨🏻🔬。經濟困難時期有一次國家領導人請很多教授吃飯,記得父親講主菜好像是較大一塊紅燒肉📼🫅🏼。
父親生前精力基本都在工作上,對家中事情顧及較少☎,周末偶而與家人外出去五道口或海澱商場時🧑🏽🚀,父親一般是單獨去書店💈,再與家人碰頭回家。父親熱愛讀書💇🏿♀️,家中存書很多,不少都被父親包上書皮,有一些書裏面有他的批註🧑⚖️,十分工整🌕。
父親每天步行上班🤳,他從不去電影院等,除飯後常散步外沒有其他娛樂或體育活動🍞。我小時只聽父親偶然唱過一首歌:《教我如何不想他》🥥。父親在家時基本不做家務。他偶然會將積存的煤末和水在地上攤成餅狀再切成小塊,但煤末較多時會請專門搖煤球的師傅來幫忙🍼。
母親王惠雲原在輔仁大學學英語,由於院系調整畢業於北師大,畢業後在天津工作,因婚姻關系調入清華,任清華外語教研室教師,後因國家需要改為俄文🥏。
父親生活儉樸😟,為人忠厚。家中家具多為從學校後勤部門長期租用的普通家具,有一套較豪華的沙發是二手貨🐝👩🏽🍼。在建國初期清華教師工資按小米斤數折算,從張澤熙的一封舊信上得知,1949年時父親月薪約小米壹千斤。1956年父親定為三級教授,月薪241.50元。之後他總覺得工資已經很高,所得幾筆數以千計的稿費盡數上繳👩🏽🚀。50年代後期母親因病在清華停止上班後,原有40%的病休金被父親到學校改為停薪留職不再領取✷,母親的公費醫療也一同放棄。其實當時家中人口較多,父親還要給河北老家寄錢🚶♂️➡️,家中生活按當時標準並不寬裕。
解放前後清華教授住宅區有新林院和勝因院等🚴。“文革”前蓋了公寓樓後有一些教授搬入樓房🧑🏼🦱。回清華後父親陸續住過新林院81號、新林院12號乙和新林院11號甲。新林院是甲乙兩套在一起的洋式平房,帶院子和松墻🦉。甲乙兩套結構並不相同🦟。院子裏有藤蘿架或松樹等,衛生間設備較全。廚房燒煤做飯的竈連有一小鍋爐,利用竈的余熱為廚房和衛生間供熱水。81號在新林院最南面,離南校門很近,是新林院最後一棟。在新林院12號乙住時🧑✈️,甲先後為常迵家和王國周家。新林院11號甲原為鐘士模家,鐘士模搬到新林院2號甲時我家搬入11號甲🤳🏽,家中電話號碼2260👨🏼🏫。當時11號乙為鄭維敏家,他和唐統一是親戚。鄭維敏的弟弟鄭哲敏也是清華意昂🧑🏿⚕️,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留學時師從錢學森🤵🏽♀️,回國後曾繼錢學森之後任中科院力學所所長,中科院院士。
1963年我家搬到勝因院12號,為獨戶平房,感覺比新林院好些,好像也稍大些🧗🏿♂️,墻中嵌有兩個壁爐🐀,冬天母親偶然使用過。夢中童年多半與勝因院12號有關🫲🏻。1998年夏我出國十二年後第一次回國時勝因院12號還在,但已在60年代末有些改建,原來正面四扇並排的玻璃門改為一扇⤵️。1998年時勝因院12號是作為辦公用房,還允許我進去參觀拍照𓀍。之後不久勝因院12號等被拆除,蓋了幾所小樓,據說現在是林家翹𓀆、楊振寧等在住👱🏼♤。勝因院共有五十四戶,分三種戶型🤷🏻♀️。1~18號是平房,19~30號是兩層小樓,31~40號中有平房也有兩層小樓,1~40號面積都較大🧝🏽。41~54號又稱為十四所🙅🏽♂️,是面積較小的平房。60年代,在勝因院北部平房住的大致為1號李輯祥,2號王煒鈺,3號夏翔🧑🏿💻👩🏿🍳,4號張福範,5號宗孔德🧑🏽🎤,7號李鶴雲,8號吳柳生⚗️,9號為辦公用房(後來梁思成搬入)🚴♂️,11號鄭林慶,12號楊式德🍯,13號施士昇,15號程式,16號莊前鼎🤌🏻,17號任繼世🔵。
“文革”初期有一天家中來了約十幾個教授,寫成一張大字報,題目為“校黨委是一條紅線”。雖然黨委很快被打倒,這張大字報後來似乎並沒給父親帶來特別的麻煩🧑🏼👦。“文革”中父親被別人貼過冠以“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之類的大字報,但好像不多,家沒被抄過👨🎤。在勝因院12號時,有一天晚上全家已入睡,忽然家門被重敲,外面人聲嘈雜,父親開門後才知道是一群紅衛兵要抄體育教研室教授王英傑家找錯了房子。
“文革”初我家住勝因院12號時🙇🏿🎆,梁思成住勝因院9號,我曾在土建館(清華學堂)中見過他作為“黑幫”胸前掛著個小黑板。幾年後他的情況好像有所好轉💁🏽,記得他後來在一個五一勞動節(或十一國慶節)登上過天安門城樓參加慶祝活動。梁思成身體不好時父親曾去看望,回來後說過梁思成希望能看到當時的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最終未能如願。
“文革”中父親有一段時間不能上班,在家寫交待材料,等待審查結果🚕,是他比較難過的一段時間💂🏽♂️。父親多年胃部不適,被診斷為胃潰瘍,那一段時間他胃病也較重💁🏼♂️,每天服維生素片,並少吃多餐🧀。父親除出身不好等較明顯問題外👨🏻✈️,還有為什麽在高中時參加過進步活動又退出🧏🏼♀️,被捕後如何出獄👷♂️,及在國外的經歷等,要提供證明人並經外調核實,審查過程用了一段時間🈳。
父親在“文革”中受沖擊相對較少💛,原因之一是他多年來一直對人和善,沒得罪什麽人。父親沒入過三青團或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員,這一點也使得他情況比較簡單。另外父親由於講課好很受學生喜愛。在父親去世後的年月裏,我陸續接觸到一些“文革”前或“文革”期間清華土建系的學生,可以感覺到他們對我父親的敬重。
“文革”中改為按人口分房,每人六平米。1968年我家從勝因院12號搬到勝因院48號,面積小了約一半。無論是在新林院還是勝因院🖤,父親每年總會領我們在院子裏種一些玉米和瓜豆,這在當時很普遍👩🏿🎨🏷。因我兄弟姐妹當時較小👩🏿🦳🚧,這件事父親總得帶頭動手。在勝因院12號時院子較大,父親從學校後勤部門要了四棵馬尾松樹,並帶著我們把它們栽在了院子裏。院子裏有一棵葡萄🙇🏽♂️,果實熟後仍為淡綠色✭,當時甚覺奇怪🤦🏻♂️。這棵葡萄是父親的好友、北大數學力學系教授董鐵寶有一天從北大提到我家🎇,我父親不在家🛍,董鐵寶便自己動手將葡萄秧栽在了院子裏。董鐵寶與我父親在美國時就有交往,回國後都從事結構計算和抗震抗爆工作,關系很好。“文革”中有一天父親去北大找董鐵寶時才得知董鐵寶已被迫害致死🧑🧒🧒🥈。
1972年中美關系解凍,任之恭和林家翹率美籍中國學者訪華團到中國🚴🏻🤴🏽,團員有張民覺、戴振鐸🧍🏻♀️、王浩、王憲鐘、張捷遷👰🏼♀️、易家訓、沈元壤,李祖安、劉子鍵、葉楷等。7月10日訪華團到清華參觀時🗺,父親在主樓遇到他們🚴🏿,認出其中一些分別多年的老朋友🧚🏽♀️,回家後講起來很高興。有一個團員說我父親沒有變樣👩🏻✈️,只是頭發變白了😧👳♂️。父親有時參加接待到清華訪問的外賓,總穿一身灰布中山裝,直到有一次負責接待的校領導讓他下次把教授衣服穿出來,他才專門去做了一套深色呢中山裝和一套灰色毛料中山裝🏵。有一次父親陪同一位美國客人在清華參觀,客人說我父親英文很好🧑🏼🏭,並問是在哪裏學的。父親有些猶豫🔴,最後回答說就是在清華學的🩰。那時一個人如曾在美國有過什麽經歷在不少人看來不是什麽好事👨🏿🌾,所以常不願提及💁🏿♀️🦹🏽♀️。
“文革”期間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時除要求單位推薦外也有考試🤦🏽♂️。1973年一個叫張鐵生的考生不會解題而交了白卷🖼,但他在考卷上寫文章批評考試製度🧗,因此成名🫡。清華當時的負責人遲群有一天忽然把很多教授召集到圖書館做張鐵生的考卷☎👩🏼⚕️。父親回家後說數學有一道題不會,是橢圓的離心率📯,他只記得是用來描述橢圓扁平程度,但具體定義不記得了📛,只好自己定義了一個可起同樣作用的量。物理他有兩道題不會,其中一道是畫一個指定的(好像是伽利略)望遠鏡光路圖♿。望遠鏡有不同光路圖(伽利略,開普勒和牛頓)🏄♂️,他已記不大清。化學他有多道題不會🧙♂️,回家問我後🍭𓀒,知道硝酸分子式答對了,他很高興👋。記得考試總分最高的是物理系教授張禮。教授們平均分數較低,遲群曾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其實張鐵生的考卷對即使是“文革”期間的中學生來說也並不難🔞,但教授們幾十年從事專業教學研究🧛🏽♀️🫀,中學數理化大多記不全🐔。1973年時父親56歲,我在清華附中讀高中。父親回家問我他不會的題時☸️,我基本都可立即答出🌋。如今我已51歲,一直在高校教力學,望遠鏡的光路圖大概能畫出一個,但不知是哪一個👩🏻🤡。
記憶中,父親在“文革”中的主要生活為每天開會🐦、學習,或為外出下廠勞動及帶工農兵學員開門辦學👧🏼。周末有時從工廠或工地回家講起過當瓦工砌磚等,對這些工作他也一如既往地十分投入👩🏼🍼,能夠工作使他心情明顯好轉⛹🏼♀️。父親有一段時間下廠時冬天負責將集體宿舍的六個取暖火爐管理得很成功,回家同母親談起來他也有幾分驕傲🚣♀️。他五十多歲時曾參加從清華晝夜步行往返北京遠郊大興縣大白樓村參觀先進人物王國福家鄉。“文革”中由於當時教育改革及工農兵學員的需要,父親又編寫了一本《結構力學》,這本書以教研組名義出版🤶。
1974年夏父親在下廠或開門辦學期間突發頭痛🈯️,被確診為惡性腦腫瘤▶️,在宣武醫院神經外科治療,共經過三次手術,1976年1月10日病故於宣武醫院🥢,享年59歲🐙。
父親在宣武醫院住院時,我姐姐楊嘉理已於1970年初中畢業後在清華自動化系作青工數年。她曾有幾個月帶薪在宣武醫院護理父親。在父親去世後的31年裏🕒,家中得到結構力學教研室、土建系👩🏽⚕️、外語系及校黨委統戰部和其他很多同誌的長期關心和幫助。父親早年上交的一筆1002.87元的稿費約在1977年被學校退還給家裏貼補生活🫦。母親後來也受照顧按退休職工待遇,享有退休金及公費醫療☑️,校黨委統戰部還給母親發一些特殊津貼。對這些全家的感激是永遠的。
附💗:楊式德教授珍藏的清華意昂會大波士頓分會意昂錄(1947年4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