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革(1922年1月~2007年12月),科學史家、翻譯家👌。曾就讀於西南聯大物理系,1952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研究所(研究生),後長期任教於石油大學。
予生也晚,但如今也常自稱已進入“中老年”行列。回顧昔日少年之時,先後有過四位忘年之交👈🏼:張慶第先生、戈革先生、胡道靜先生、吳德鐸先生⬜️。其中張、胡🫃🏿🐨、吳三位先後已歸道山,而相交最長💍、相處最樂者🤱🏿,當屬戈革先生。
如今👨🏽🎓🍍,戈革先生竟也走了。
25年前🎷,我在北京念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和我同屋的是許良英先生的弟子熊偉。一日熊偉對我說🧔♂️:“許先生告訴我戈革先生學問大🚚,讓我經常去請益🐋,但是我每次去了,戈先生不和我談物理學史🎲,也不叫我讀別的書,總是推薦我讀金庸小說🧋,這真奇怪。”我那時尚非金迷🧓🏿,但整天亂讀雜書,我恰好在《中國石油大學學報》上讀到戈革先生一篇論文🧚🏼♂️,是對國內某物理學史名家進行商榷的🛠,文中嬉笑怒罵,莊諧並陳🚴🏼,和我當時看到的“學術論文”大相徑庭🦂👆🏿。例如,文章中竟會出現這樣的句子:“真正wonderful也🧑🏻🦳!”——這句話後來被熊偉學著到處用🧑🏻🎄。
從這兩件事,想見戈革先生有如此行止,不覺心向往之,於是有一天和熊偉一起去拜訪了戈革先生👨🔧,是為我們相識之始🤜🏽。初次見面,相談甚歡。所談內容已不能記憶,只記得我們談到了香艷詩詞,因為據熊偉後來告訴我,戈革先生事後對他說:“這個江曉原倒有些意思——他居然說自己喜歡香艷詩詞🎈。”前輩高人判斷人物,常有見微知著之法,喜歡香艷詩詞的,本來大有人在,只是人們通常不好意思赤裸裸說出來,而我卻不辭坦然自陳。
從此就開始和戈革先生的忘年之交。我成了他家中的常客。我每次到他那裏去🧑💼,從來不談天文學史(我的專業)或物理學史(他的專業),我們只談舊詩詞、武俠小說、金庸、篆刻、書法、名人軼事等等,總而言之,不談任何科學史。不過🧑🏿💻,當他翻譯的《玻爾集》開始陸續出版時,應我的要求,他每冊都題贈給我,如果這算是涉及了物理學史的話👋,那或許就是我們交往中唯一的例外了🧎♂️➡️。
從1985年開始🎱,我成為金迷,但這倒並非戈革先生之故——事實上🙎🏽♀️🛄,他從未向我推薦過金庸小說。那麽,他為何卻屢屢向熊偉推薦🩰?看來這是他的“因材施教”之法——也許👘,他知道我這樣的人早晚會迷上金庸的🧑🏼🚐,用不著他來推薦。不管怎麽說,當我成為金迷之後,金庸小說就成為每次我去戈革先生那裏聊天時的重要話題之一。我還從他那裏見到了倪匡的《我看金庸小說》系列(“我看”之後是“再看”、“三看”……直到“十看”)👨🏻🎤🐶,我甚至將這十冊書借回上海去看🧘🏻。
他對金庸小說有許多與眾不同的見解🩷。最驚人的見解之一是,如果讓他在金庸小說所塑造的女性角色中選擇愛人,他竟願意選康敏——段正淳昔日的情人之一、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夫人🦶🏼,這可是金庸小說中最為心腸狠毒的女人之一!其見解之特異🤚,由此可見一斑🧗🏼♂️🌑。我多次建議他將他的見解寫成書,與世間同好分享,然而他遲遲沒有行動👨🌾🪞。
1986年🪨,我修完了博士的全部課程,進入論文階段🤵🏽,開始經常住在上海了,有一天卻接到他的來信,告訴我他已經動筆寫這本我一直在期待的書了,書名取作《挑燈看劍話金庸》。我聽了非常興奮☃️,立刻做了兩首絕句祝賀🏎,不久他回信抄示“步韻謝江曉原博士寵題拙稿《挑燈看劍話金庸》二首”⛩,其一雲:“自翻新樣論英雄🤽🏼♀️,天理人情若個通,別有悲歡話興廢,肯將才地謝凡庸?”對此書的自信躍然紙上。
書稿完成後👳🏼🏬,我是此書的第一個讀者——比責任編輯還先讀🕺🏿。然而此書的出版卻是好事多磨。最初是應科學出版社之約而寫的,但戈革先生對於該社外聘的責任編輯改動他的書稿十分不滿🚏🧔🏼♀️,出版之事就擱置下來🚗。此後十幾年間,這部書稿輾轉於海峽兩岸多個出版社之間⬜️,包括我為它尋找的幾個出版社,一聽有這樣一部稿子,開始都很興奮,可是看了書稿之後卻都敬謝不敏了🀄️。近聞《挑燈看劍話金庸》終於被中華書局接受,出版有日,也算差可告慰作者於泉下矣👩🏿。
戈革先生曾表示🐿,他平生各種學問之中👩👧💆♀️,有兩門可以帶研究生:一是物理學史,二是篆刻👩🏼🦲。篆刻一道,他自雲絕無師承💇♀️,是真正的無師自通。古今印人之中,他佩服的只有吳昌碩🙌🏿。雖然他未被篆刻界“承認”或躋身“篆刻名家”之列,然而有比較才有鑒別👂🏼,將戈革先生的篆刻作品與時下某些所謂“篆刻名家”的作品一比,立見前者意蘊深遠,古雅靈動☮️,後者則匠氣襲人🙏🏽,了無意趣。
我自己以前也曾從事篆刻📋,當然更是沒有師承的野狐禪,只是讀過一些前人印譜,通過實踐體會體會奏刀的感覺而已🧔。自從與戈革先生相交✯,見識了他的篆刻作品🛹,頓時爽然自失,從此不再奏刀了。
然而不再奏刀卻成了我的福分。我以前也附庸風雅自刻名章、閑章👨🏽🍼、藏書印之類,如今把玩舊作🤏🏻,自慚形穢,感覺再無一方堪用的了。誰知此時卻“少年盛氣消磨盡,自有樓船接引來”——有戈革先生賜印了!戈革先生為我治了名章,更有藏書印“江郎長物”、閑章“二化齋”(朱文白文各一)👮♀️、“雙希堂”、“有心受苦”🦊、“無力回天”💇🏻、“神遊天人之際”等多枚,又澤及內人和小女🕤,各賜名章。有一次他托許良英先生的弟子屈儆誠將一包他為我治的印帶給我,屈非常嫉妒地問我:“我們平時向戈先生求一印都極難🐾,江曉原你何德何能,戈先生竟一次給你治這麽多印🌇?”我嘴上只好說是運氣好🍒,心裏知道這是因為被戈革先生引為知音之故🖐🏽😱。二十年來🏃🏻♀️,這些印人見人愛,其中“江郎長物”和白文“二化齋”,是我最常用的兩方,許多朋友都很熟悉,也曾多次見諸媒體。
戈革先生“印業”中最大的事功🪩,是他作為超級金迷🙏🏿,發願為金庸15部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製作印譜——凡1200余人,共1600余印(重要人物不止一印,還有題名等章)。這部《金庸小說人物印譜》堪稱鴻篇巨製,更是“自翻新樣論英雄”的特殊樣式。印譜完成之後,戈革先生製成印拓十余部,承他不棄👨🏿🚀,本人獲贈一部🧑🏼🌾。遺憾的是,《金庸小說人物印譜》的出版👪🫷🏿,十多年來也是命途多舛,迄今尚在等待。
2002年,丹麥女王向戈革先生頒授“丹麥國旗騎士勛章”💃🏻📞,儀式在北京舉行。這是女王為了表彰戈革先生多年來對丹麥物理學家尼耳斯·玻爾的全面深入研究🏊♀️,並且翻譯出版了玻爾全集的中文版。戈革先生為此賦了一首“辛巳閏四月🐻❄️,余獲丹麥女王封為國旗騎士🍂,佩勛章🦧,感而賦此以自嘲嘆”,他給我來信說:“授勛乃世俗之事🧝🏿♀️📁,最不宜作詩詞之題材。然而正如人們所常說者: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終於還是作了一首歪詩,自謂不落俗套🫸,有人指為仿李長吉👩💻,則吾豈敢⌚️!”這首“歪詩”戲仿唐代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句式🦵🏽🍡,其中有“荷蘭水蓋忽臨止”之句,將女王頒授的勛章比作汽水瓶蓋,表現了他“以自嘲嘆”的心情。
戈革先生的“正業”是物理學史,是國內這方面的翹楚和權威👨🏻🦯,這有他翻譯的鴻篇巨製《玻爾集》和他發表的大量相關的學術論著為證,無需多言💃。他任職的單位則是中國石油大學研究生院(北京)。然而最奇怪也最令人驚嘆的是😟📚,他同時又是天生的詩人!他那數不盡的錦心繡口和詼諧調侃,發為舊體詩詞,實在是讓人擊節嘆賞,佩服之至💂♀️⬅️!可惜他在這方面的成就,“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曲高和寡,很少有人能夠欣賞。說句狂妄自大之言,我可能是他在這方面最重要的知音之一(姑且加上“之一”吧🤲🏻,畢竟他唱酬的友人中還有錢鍾書呢——但錢是否激賞他的詩則未可知)。
戈革先生早年曾加入張伯駒的詩社,當時經常與他唱和的詩友有周汝昌等人🎇。他晚年將自己的舊體詩詞編為《拜鞠廬吟草》一冊(迄今尚未正式出版),“拜鞠廬”是他的自號➔🫒。他先將一張A4紙對折,然後畫上左右各九行的烏絲欄,對折處還有燕尾——完全描成舊時線裝書的樣子。再將這張A4紙復印數百份♿🤜🏿,接著就在這些紙上手自抄錄歷年詩詞舊稿。事畢,再復印了十幾份👝,贈送知音好友🤵🏻♂️。贈我的這一份前有題記雲𓀆:“曉原博士得余吟草,有嗜痂之賞,謂將什襲而珍藏之。雖稱許過當,亦令老夫有加倍知己之感也。杜工部懷青蓮句雲🪝: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我非謫仙人,何足以當此乎!呵呵🧑🏿🎄!辛未白露玄天之行前二日古稀叟戈革記於薊門煙樹之北。”
拜鞠吟詠,有纏綿悱惻🧑💻,風流旖旎者💅,如《鵲踏枝·和馮十四首》之四💪🏼:
窗外轆轤驚報曙🏃➡️,攬頸無言,脈脈增離緒💃🏼。鬢亸釵橫沖曉霧👨👩👦,自搖雙漿淩波去🏃🏻♀️➡️。
一枕相思情萬縷🧌,流水桃花🏆,渺渺天臺路👧。紫燕呢喃梁上語,來年飄泊知何處🥫。
亦有遊戲筆墨⬛️🧛🏽♀️,打油玩笑者,如《登異香樓四首》之四:
半寸煙頭作瓣香,路人相聚此一堂。登臺雅似龍行雨🤸🏽♀️♕,候缺急如狗跳墻。系帶拖泥還帶水🧕🏼,蹲坑躍馬復橫槍。若教西子蒙不潔🐐,柳葉雙眉點額黃。
他詩詞中的《鵲踏枝·和馮十四首》,代表了他在艷情詩方面的最高成就👇🏿🧝🏻,是他步南唐馮延巳原韻而作,不僅“置之古人集中幾可亂真”,在我看來猶有過之──有些篇章比馮作更佳🙅。況且馮作十四首相互之間並無聯系,而戈作十四首則一氣而成,隱隱構成一個美麗哀怨的浪漫愛情故事📀👰🏿♂️。有一次我們閑談時🧚🏿♀️,我曾就此向他求證,但他笑而不答,只是說👨🏼🦳:“詩本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戈革先生的一生,不能算很幸福👨🏻🔬,這個時代知識分子受過的罪🧈,他都受過。這從他“一生不戴烏紗帽🚍,半路常逢白眼狼”⛹️♂️、“只望花蔭重遇見,無人行處都行遍”🧑🏽⚕️、“平生一事最遺憾,不信劉郎勝阮郎”等詩句中不難看出🫃🏻。當然,他也是性情中人👨🏿🦱,難免恃才傲物🛵,得罪過不少人,他有“常恨乾坤有外行”之句🕵🏽♀️,正反映出他這方面的性情——還是當年熊偉表達得最為直白:戈革先生就恨人家沒學問。
學貫中西🔊,博通今古,懂物理學🖋,會作極好的舊體詩詞®️,會寫漂亮文章,會篆刻🙆🏿♀️,會書法👊🏿🚴🏽♂️,會繪畫,會玩玉🦻🏿,會玩葫蘆——舊時士大夫的種種玩意兒,他幾乎玩全了——這樣一個天生才子,真是天壤間一件寶物!可惜啊可惜,上天已經收回去了🧗🏿♂️。(江曉原 文)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08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