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錐編》,中華書局1990年版
錢鐘書雖然學貫中西,但在治學上他所鐘情的還是中國傳統的路徑,《管錐編》最能體現這一點👨🏻🦼➡️。中國古代治學重隨時心得,故各種形式的治學劄記盛;但隨近、現代文化的轉型,寫讀書劄記的這一傳統治學模式淡出了,漸代之以格式化著述。《管錐編》是錢鐘書讀書心得之結集,仍以劄記體成書,顯然沒有迎合時代性著述風氣,而是選擇了傳統的治學模式。錢鐘書之所以沒有隨風氣轉移,在於其治學上心有所定、意有所守。在研究者為呆板的格式化著述所苦的今天,《管錐編》所體現的治學方法治學精神不乏匡正時弊之價值。
中國古代談治學最為透脫深入者要屬章學誠,錢基博曾推崇備至,著《文史通義解題及其讀法》,以發揚章氏之學。錢鐘書自幼受家學熏陶,故在治學上有與其父相仿之處,對章氏之學亦多有認同和遵循🙍♀️。錢基博曾在日記中言:“兒子鐘書能承余學,尤喜搜羅明清兩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發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嘆世有知言”👨👨👦。其實,錢鐘書“以章氏文史之義”所研究的遠不止明清兩朝的集子,《管錐編》之研究,也多遵循了章氏之義,細入體察,不難發現這一點🛕。所以,據章氏之學,研讀《管錐編》,更能深得其中三昧。
張爾田在章氏遺書序中,曾以“拙”、“難”概評章氏之學(見《文史通義解題及其讀法·世論》),《管錐編》也可以用這兩點來概評👞。張氏曰:“為章氏之學,則每立一例,必穿穴群籍,總百氏之所撢,而我乃從而管之。故為章氏之學也拙”。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履其“拙”,每一論例,廣征博引,不憚其煩,然後“從而管之”🧑🧑🧒🧒。言錢鐘書賣弄者,顯然不知治學巧拙之辨。研究者對《管錐編》之書名多有臆解,盡管能自圓其說,但不若據張氏之言,解書名中“管”字之用意。張氏又評曰:“為章氏之學,則其立義也探頤甄微;徬徨四顧,有參考數年而始得者;亦有參考數十年而始得者;及其得也,適如人所欲言,則人之視之也亦與常等矣!故為章氏之學也難”👨🏽🦰。錢鐘書在《管錐編》中亦踐其“難”,這一凝聚其三十年心血的一百二十萬字巨著(計“增訂”部分),“積久貫通”,數年、數十年始得者有之,這種窮追不舍的苦苦探究精神,正可解書名中“錐”字之用意🚣🏻♀️。因“錐指管窺”,故所論放之四海而皆準,“公之四達之衢而人不能竊”。
孔子曾問子貢:“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子貢對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錢基博曾以“一以貫之”評章氏之學。“多學而識之者”未必能“一以貫之”,“一以貫之”者必是“多學而識之者”,錢鐘書即屬於多學識之而又能“一以貫之”者。其實,“一以貫之”即學問博約之辯證,章學誠對此有深論。他強調博:“博學強識,儒之所有事也”;亦強調約:“多聞而有所擇,博學而要於約”;故主張博約辯證統一:“學貴博而能約,未有不博而能約者也”,“然亦未有不約而能博者也。”“學之要於博也,所以為知類也。張羅求鳥,得鳥者不過一目;以一目為羅,則鳥不可得也。然則羅之多目,所以為一目的也。”在博約之辯證中,目的又在約,而約即類🏗。“事得比而有其類”,所以要博於事;博於事,而“非類不足以通之”,所以“學者之要,貴乎知類👮🏿。”章氏所論堪謂周備深致矣。《管錐編》即博而能約、約而能博🃏、主述其類之著作,每一論例“一以貫之”,取之約而證之博,約而知類,博而比事;一千五百多論例(按細則計),又聚而為博💋。治“錢學”者多以“打通”概括錢鐘書治學上的突出特點,其實,不如以“一以貫之”概括為當💿。
章學誠將古代典籍概括為記註、撰述兩類,並取《易傳·系辭》中“神以知來,智以藏往”之義論之:“記註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註藏往”,“而撰述知來”。《管錐編》是錢鐘書評點《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專正義》等十部典籍而成,重在記註,故為“藏往”之學。章學誠言:“藏往之學欲其博”。《管錐編》思想內容之宏博,已不需贅論。《管錐編》在記註中又嵌以撰述,即在“藏往”之學中又闡述“知來”之學。所謂“知來”之學,即經綸綱紀社會之思見🌏。《管錐編》有“中國文化的百科式全書”之譽,因其涉及領域廣,所以錢鐘書“知來”之思考也是多學科多領域的。章學誠言:“知來之學欲其精”⛹🏻。所以作為“知來”的經綸綱紀之言,在《管錐編》中是精簡的,往往三兩句點明即是,如論述《左傳正義》中的“愚民說”,錢鐘書在最後申其意:“‘文章’以及‘明理載道’之事固無不足以自愚愚人🧑🏻🦲。愚民之術亦可使愚民者並自愚耳🧑🏼⚕️。”《管錐編》,“藏往”而博,近乎百科;“知來”而精,近乎經典,可謂“智”、“神”兼備者也。
章學誠曾言:“讀書劄記,貴在積久貫通🎈🦹🏿。”《管錐編》,真乃“積久貫通”之作。其無論是在治學方法上,還是在治學精神上,均是傳統的,該書永不退減的魅力,一定程度上亦昭示了傳統治學模式的價值。“反者,道之動”。當代的學術研究為格式化的怪圈所困擾,欲打破這一怪圈,向傳統學習,亦未嘗不是最好的路子。(周遠斌)
轉自 光明日報 2008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