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外交家
葉公超(1904~1981),名崇智,字公超,廣東番禺人。早年留學美國和英國,歸國後任北京大學、意昂体育平台、西南聯大等校教授,是“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葉公超桃李滿天下,如吳晗、梁遇春、錢鐘書、卞之琳、季羨林、穆旦、王辛笛、楊絳、楊振寧等都是他的學生。
葉公超本可以在文學上獲得長足發展,卻陰錯陽差進了政治領域。葉公超晚年的時候說:“若沒有抗戰,我想我是不會進外交界的。現在,我倒有些後悔沒有繼續從事文學藝術。”他的朋友“九葉”詩人王辛笛說:“在舊日師友之間,我們常常為公超先生在抗戰期間由西南聯大棄教從政,深致惋嘆,既為他一肚皮學問可惜,也都認為他哪裏是個舊社會中做官的材料,卻就此斷送了他13年教學的苜蓿生涯,這真是個時代的錯誤。”葉公超那一代知識分子與傳統文化靠得比較近,向來有古代知識分子的風骨,文人從政也是意料中的事情,比如當時的羅隆基、胡適、張申府等人都從政了。
文人入仕
20世紀40年代,是葉公超人生的轉折點。抗日戰爭爆發後,葉公超在西南聯大教授“英美文學”。他的上課是欣賞性的,平常從不涉及時政。但有一次例外,在談到日本侵華與國家存亡時,他便說:“日本蠢動一開始,那它便是自挖墳墓了,不管平時破破爛爛,大家四分五裂,對外戰爭一開始,大家會拋棄成見,混聚在一起救亡圖存,擬訂方案。中國太大了,要吞,誰也沒有本領吞下去。”1940年秋天,葉公超為保護國寶“毛公鼎”趕到上海,被日本憲兵逮捕下獄39天,這一經歷改變了葉公超後半生的命運。
1941年,葉公超被中國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選派到馬來亞任外交專員,1942年2月,葉公超又被委任為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駐倫敦辦事處處長。1947年3月,葉公超任國民政府外交部參事兼歐洲司司長,同年7月升任為外交部常務次長。1949年5月,葉公超正式擔任外交部部長。
葉公超出任外交職務後,並沒有淡忘文學,一直熱心關註文壇的發展。1946年9月,儲安平創辦《觀察》周刊,葉公超被列為《觀察》的“特約撰稿人”,1949年,雷震草擬的“自由中國社”發起人名單上也有葉公超的名字。他雖沒有直接寫文章,但卻以他的名聲影響著文壇,這個作用也是不可磨滅的。
1949年,葉公超隨蔣介石去了臺灣。到臺灣之後,葉公超於1950年2月任“行政院”政務委員兼“外交部”部長和“僑務辦委員會”委員長。作為外交家的葉公超很有氣派,許多熟悉葉公超的人都說他“方面大耳,頭發溜光,個兒高,背微駝,肩胸寬厚西裝挺,口銜一個栗色大煙鬥,一派英國紳士風度”。他的朋友陶希聖也說他是“文學的氣度,哲學的人生,國士的風骨,才士的手筆”。
這個外交家到底是文人外交家,依然有文人的血氣。朱自清曾說“他是一位極不容易被了解的人,喜怒無常、狂狷耿介,……他常罵人,但被罵的人並不懷恨,而且感激。”畫家陳子和說:“他看不得別人有錯,有錯就當面指責。”葉公超常常目中無人,連蔣介石等都敢得罪。1950年,國民黨退到臺灣之後,開始反思在大陸失守的原因,在臺灣搞了一個“革命實踐研究院”,國民黨要員陳誠親自擔任主任。但葉公超對於這個研究院並不看好。有一次吃飯時,他當面對陳誠說:“研究院是做官的‘終南捷徑’,受過訓的人除了多一件護身符外,看不出什麽效果。”這一說把陳誠氣得半天說不出話。還有一次,葉公超被邀請去聽蔣介石的報告,他覺得無聊,就無所顧忌在下面跟同事發牢騷:“兩個小時可以辦許多事情,卻一定要讓我來浪費。”
1955年,記者樂恕人曾與葉公超在日本有過一席長談。葉公超說:“我是做的中華民國的‘外交部長’,不是做的哪一個人的‘外交部長’。我執行政府的‘外交’政策,在運用和決斷上,我有我的自由,某某也幹涉不了我。”這個“某某”當然是指蔣介石,這也是葉公超一貫的風格。當記者樂恕人問可否引用這句話時,葉公超無所謂地回答:“你引用好了,我不在乎。”
葉公超的“外交”生涯並不長。1961年,聯合國討論蒙古入會問題,時任臺灣“駐美大使”的葉公超,沒有聽從蔣介石的命令投票。這之後,葉公超奉命回臺述職。這一回成了他與“外交”生涯的永別。據說,葉公超回臺見蔣介石,又一次頂撞了蔣介石。他當著蔣介石的面說:“別的您懂,外交您比不上我懂!”當記者問他感想時,他憤然說:“葉公超死了,以後別來找他!”葉公超被免職,終日呆在家中,不準去美國和親人團聚,“我會被困死在這個島上。”
歸隱江湖
1962年春天,葉公超的朋友英千裏、梁實秋等人邀請葉公超到臺大、師大兼任教授,開現代英美詩選等課。臺大學生聽說葉公超要來開課,教室內外常常都擠滿了人,場面之熱烈在臺大可以說前所未有。但好景不長,國民黨當局一直監視葉公超的上課。結果,葉公超只教了一個學期,就被迫永遠離開了講臺。
中國古代文人在政治上失意之後,大都選擇了歸隱。宋代蘇軾在遭貶之後,靠遊山玩水、作畫賦詩以治療心靈上的創傷。葉公超離開臺大之後,便在家中作畫賦以消遣,大有古代文人風度。他曾賦閑後自雲:“怒而寫竹,喜而繪蘭,閑而狩獵,感而賦詩。”葉公超自小有學畫蘭和竹的經歷,對文人畫竹歷史頗有研究,他認為竹子象征著反抗壓迫,宋元以來文人畫竹實為抒發胸中靈氣和不滿。1962年,葉公超和高逸鴻、黃君璧、陳子和、姚夢谷等畫家組織“壬寅畫會”,共同切磋畫藝。經過幾年的努力,葉公超的繪畫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在1966年和1977年,葉公超的書畫作品先後兩度在香港展出,一時轟動香江,獲得很多畫界人士的贊譽。黎晉偉言:“公超之書畫,有才人之筆,書卷之氣躍然紙上,其所寫書畫多寄意之作,重精神而不重形態,所謂‘胸中有丘壑,紙上無俗塵’者是也。”但在這兩次畫展中,葉公超均未親到現場,而是在寂寞中排遣憂愁。
葉公超畫竹的時候比繪蘭的時候多

葉公超的書法作品
晚年時的葉公超被困孤島,晚景淒涼。他曾承認自己“一輩子脾氣大,吃的也就是這個虧,卻改不過來,總忍不住要發脾氣”。1977年12月,有人向蔣經國進言:“現在要修訂僑教標準課本,要與美國僑教主持人及大學中文研究所會商檢討修訂,可否派年事已老而學養豐富的葉公超出國作為代表,既可消除他多年的沉悶,又可讓他與美國老友見見面,藉以證明我政府開明作風。”蔣經國當即表示:“只要擔保他按時返國,似無不可。”葉公超才有機會再次踏上美國那塊自己熟悉的土地。時在美國的蔡孟堅打電話要去拜訪葉公超,他直言:“我這次能來,等於火燒島犯人的早晨‘放風’,必遵限期歸國,否則擔保人受連累。請你不要費車程一兩小時來看我,有話返臺灣面談。”

晚年的葉公超與夫人
1981年11月18日晚上,葉公超在病榻上對記者於衡說:“我希望能再活個三年五載,整理一些少年時寫的作品。”就在他去世的同一天,他的絕筆《病中瑣憶》在《聯合報》上發表,文中最後不無沉痛地說:“生病開刀以來,許多老朋友來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淚。回想這一生,竟覺得自己是悲劇的主角,一輩子脾氣大,吃的也就是這個虧,卻改不過來,總忍不住要發脾氣。有天做物理治療時遇見張嶽公,他講‘六十而耳順,就是凡事要聽話’。心中不免感激。”
葉公超逝世後,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程滄波曾這樣挽葉公超:“學術擅中西,零落山丘同一哭;達官兼名士,蒼涼身世又誰知。”這個學貫中西的文人本該在文化事業上作出巨大貢獻的,卻誤入了官場,拖累了自己的後半生,這又是怎樣的悲劇呢?臺灣報人陸鏗說:“一個彌漫著假道學氣氛和充滿勾心鬥角的中國官場,怎能容得下真正的人才,何況葉公超是天才。這不是葉公超的悲劇,而是中國的悲劇,時代的悲劇!”(何賢桂)
轉自 《中國青年》 2009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