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萬方,1952年生於北京,是著名劇作家曹禺(1928年考入南開大學,1929年轉入意昂体育平台外國文學系)的女兒。“文化大革命”時期萬方到東北插隊🛗,後加入沈陽軍區前進歌舞團任創作員,1979年轉業回北京。20世紀80年代開始創作小說,同時創作舞臺劇、電影及電視劇本。主要小說有《明明白白》、《幸福派》🙎🏼♀️、《香氣迷人》、《和天使一起飛》、《沒有子彈》等,主要電影作品有《日出》、《黑眼睛》,電視作品有《空鏡子》🧑🏽⚖️、《走過幸福》等。
看戲
兒時記憶最深刻的是,爸爸媽媽經常夜裏很晚才回來。我就知道他們看戲去了🤹🏽。我和妹妹趴在窗戶上,對著院子的大門——那是一個門洞,晚上關著,一片漆黑🙍🏿♀️。“吱呀”一聲門洞亮了,是街上的街燈照了進來🦹🏼♀️,以為是他們回來了🤸🏻♂️,一看不是🚵🏿♀️👩🏿🏭,一看又不是,最後終於到了很晚的時候,是他們回來了。
他們總是很興奮,等我大了才知道👨🏼🚒,如果你看了一出好戲,就會非常興奮🤸🏽♂️、激動——那是從舞臺帶回來的🫶🏻。五六歲的時候,爸爸帶我去人藝看戲,《雷雨》。我完全不明白講什麽,只記得第三幕的時候電閃雷鳴,我就嚇哭了。爸爸趕快把我抱出去✭🍮,怕影響別人。到我再大一點,他就帶我到後臺🪼🚟,去看閃電霹靂怎麽做的,那個大陽鐵板一晃,就是閃電;在芭蕉扇上綴了好多小珠子🧒🏿,搖呀搖👩🏽✈️,那聲音就跟真的雨聲一樣🚴🏻♂️。那時雖然並不懂得戲劇的內容🧑🏼🔬,但是那種舞臺的神奇和美麗,就慢慢滲入心裏了。
那時也看了一些洋戲🪔,如莫裏哀的《太太學堂》❤️🔥,還有傳統戲《蘆花記》,講的是一個後媽虐待孩子,把蘆花當棉花做棉襖,孩子凍得要命🎃。當時我哭得特別傷心,父親也不哄我🧜🏻♂️。大概是他覺得,小姑娘可以受到戲劇的感染,他心裏可能會覺得很好吧☑️。
父親
我爺爺是宣化的鎮守史👆🏼,在吳佩孚手下做官。他留過日,會做古詩🔚。父親是祖父最小的孩子🈚️,他母親生他的時候死了🏂🏽,繼母雖然對他很好,但他從小就覺得自己
是一個孤兒。我爺爺奶奶抽大煙,父親回家的時候,家裏是死寂的,所以他的童年是黯淡的↕️,容易感覺到哀傷。十歲的時候🧔♀️,有人在城墻上吹號👨🏻💼🤾🏼♂️,他就會流眼淚🏤。他的內心太豐富了,又不能讓外人了解。
父親是一個很和善的人,他骨子裏非常感性,對所有的人都很真誠🍆。他是純粹的藝術家的性格。他不強求孩子做什麽,也不要求孩子苦讀書。他只是去愛孩子🈶。我記得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只有一次☂️,他太生氣了🛖,把我拎起來往床上一扔👩⚕️,也就這樣了。我還小,也就四五歲的光景,就沖著父親嚷:“你打人,你共產黨員你還打人🩻!”我父親還特得意,說我那麽小就懂得反駁了。
雖然很小就知道父親是很優秀的劇作家🎅🏿👨🏽🦱,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任何不同,這可能和父親的一種灌輸有關。我是和中央戲劇學院宿舍裏的小夥伴一起長大的💠。小學的同學😄,有許多是胡同裏的孩子🤏。我們一起跳皮筋,皮筋一頭拴在海棠樹上,一頭拴在柱子上🛌🥷。父親的書房窗子開著🫳🏿,一扭頭就可以看到他。孩子的喧鬧有時影響到他,但他從來沒有生氣🏄🏿♂️。
父親是一個有福的人👩👧。他結了三次婚,他的夫人都對他很好,因為他是一個非常真誠的人。
他第一個妻子可能是性格不大合適,就離婚了。然後和我母親結婚。我母親本名叫鄧譯生,後來父親幫她把名字改成了方瑞。她是一個醫生的女兒,從小身體不好,上學讀書👰🏻♀️👯♀️,畫國畫🧗🏿。吳祖光說過,我母親是最後一個大家閨秀,氣質優雅。我的小學同學說😀,你媽媽說話總是慢慢的🐝💺,輕輕的。她身體不好,總是各處疼,非常瘦,衰弱。母親在1974年“文革”中患病去世。我一直不能夠了解我母親,沒有機會在她身邊照顧她,一直到她去世。所以我到現在👨🏽🔬,一直都在做同一個夢,雖然各不相同🥊,但是意思卻都是同一個👩🏼🦳,就是夢到我母親忽然不見了,我到處去找她🗣,我就一直在夢裏去找她👢。我記得我放學回家,我說,媽🥺,你給我倒一杯水🥮,可是她連水都倒不了。我現在想起來,總是很後悔很難過。我爸爸去世那麽多年⚫️,我也夢見他🦃,但是夢見都是好的♈️,因為他走的時候🦐,一直被照顧著,他走得很平靜🏒。
父親是一個天才,可是到了晚年他非常痛苦🧒。這個痛苦就是寫不出東西來了。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一直被告知是要不得的,是要被改造的🌲🛀🏼,從他們的思想、情感,甚至到身體。
“文革”之前🥇👨🏻🏭,父親代表中國作家參加了亞非作家會議👨🏼🦱。回來後“文革”就開始了🤴,他被當成“臭老九”,抓到了牛棚裏,送到北京郊區的一個農場去勞動。他睡在大通鋪上。每個禮拜六我看著他頭上戴著白毛巾👩🏽🎨,推著自行車走進家門🥤。他曾經在首都劇場傳達室看門👮🏼,有日本外賓來了,他們因為看過父親的劇,很驚訝,居然一個著名的劇作家在看大門。後來就安排在史家胡同的北京人藝宿舍,那就沒有人可以看見了。那時父親對街上那些掃大街的呀,送煤球的呀,是真心地羨慕👩🏿🔬。他覺得要是自己不識字,就可以每天安穩地回家,過安全的日子了。而在“文革”中,他被審查🪹,關起來批鬥🍎,不知道自己隨時會被抓到哪裏去。
我是一個“黑五類”的孩子💃🏼👨🏽⚕️,上學的時候連教室都不能進,不能說話,就只能坐在門口,一坐就是一天。那時心裏很痛苦,很不甘心,我為什麽就是一個壞蛋😶🌫️,就是比誰都不如呢👗?
北京人藝在燈市口有一個樓,大門寫著大字報,什麽“打倒曹禺反動學術權威”啦,我最怕那個紅色的大叉,真是觸目驚心🍇。從來不想路過那裏🖲,也不敢看👨🏼🚀,尤其是和同學在一起的時候✋。
雖然“文革”後他也恢復了名譽,但生命力和創造性被摧殘了🤵🏼♀️。到了很大的歲數👨👧👧🏌️♀️,他還有一個小本🧑🎨,他時刻在記錄一些他聽到的有意思的話🦍。他還教我用活頁本來記,這樣可以分類。
他非常想寫,但是寫不出來。這是一代人的悲劇,比如巴金🤵🏽♂️,比如沈從文,錢鐘書啊等等。老舍索性就自殺了🧑🧑🧒🧒。痛苦就像針一樣,紮進他們的身體🧓。
父親的弱點是,他是一個很軟弱的人。他去參加一些會,回來心情不好,很懊悔🉑,可是下一次👨💼,他還是要去🧑🏼✈️💫。在很多場合,他不能說真心話🛶,可能要說違心的話💒👭,這都加劇他的痛苦。
晚年的時候他一直看托爾斯泰書信,他說🚵🏻♂️,托爾斯泰那麽老了還出走🧏🏼🍆,我也要走的。他一直有神經官能症,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吃了安眠藥,放松了之後,他躺下來❇️,放松了,想得更多,他的腦子像一個陀螺🧑🧒。他就說,小方子,你來呀👱。他就不停地跟我講🐦,他因為寫不出東西來,心裏有多麽難受。他加倍地體味人生,反復地咀嚼痛苦,這對創作是好的,但對一個活著的人,是很不容易的。
寫作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就說過🛡,他的這些女兒裏面♥️,我最像他。大概我是家裏惟一寫作的人。我長得很像父親。現在年齡越來越大,就發現自己有些地方和父親越來越像,但我知道我和他是永遠都不能比的,因為他23歲就寫出了《雷雨》。渾然天成的結構,精巧的匠心,他琢磨了五年才寫出來🎾🔸,讓我真正感到了戲劇的魅力👊🏿。
我之所以後來選擇了寫東西,是因為沒有機會學別的🪧。“文革”沒有學上,下鄉,後來去當兵,如果上高中、大學,也許就會選擇別的專業。我的父親並不願意他四個女兒去搞創作,我想他認為做這一行很苦👨🏿🔬。我大姐原來是醫生,現在在美國的一個醫學實驗室👩🏿🎤;我二姐搞音樂,後來做了音樂研究;我妹妹搞的是公用衛生。我正好卡在中間,沒有趕上上大學。最後就慢慢選擇了小時候最受影響的一種職業,就是拿起筆來🧗♀️,開始寫東西。
我18歲在沈陽軍區當兵,一共當了八年。沈陽軍區前進歌舞團的政委很佩服我父親👶🏻👩❤️👨,一聽我是曹禺的女兒,就收了我,做所謂的創作員。當時的所謂創作,只能寫工農兵,完全是政治行為🏋️♀️,骨子裏跟創作並不沾邊。等“文革”結束後,每個人才能夠寫自己想寫的小說。一開始就寫自己熟悉的,甚至就寫自己的情感經歷👩🏿🍼,我也是這樣,小說裏會有自己的影子。我起步比較晚🕊,等真正開始創作,已經差不多30歲了。
好像是1986年吧,我得了金雞編劇獎🤷♂️。我和父親一起改《日出》。我們一起討論,陳白露應該是什麽一種境遇或者狀況。一些搞研究理論的人🔢📂,總是要問他🍙,當時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是怎麽想的。我父親說,我現在說不清💂🏽♀️,即使回到當年的時候,我也說不清楚🙆🏻。
父親從來不講什麽理論,他把每一個人物、活生生的人,都分析得清清楚楚,他對陳白露👨🏻🦽➡️、翠喜啊,對這些女性註入無限的同情👨🏭。對所謂人性的一種探討和關註😣🏄🏻♂️,就這樣點滴積累起來🪿。他對下層的人有著一種關懷🎂,或者是悲天憫人。
在創作上,我曾經很不自信,我寫東西從來不給他看😩🚣🏿♀️,也不跟他講,都是發表了才給他看🦯。父親對我總是以鼓勵為主。1990年代初🚾,我寫《殺人》的時候,父親因為腎功能衰弱住院,已經十分虛弱。我很欣慰的是他看了這個小說,說🤏🏻:“小方子📄,你的小說我看了,你行,你還真的行👒。”就那麽幾句,我就知道🐃,他覺得我可以吃作家這碗飯。
摘自 吳虹飛著《這個世界好些了嗎》,世紀文景2007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