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明
一
若要簡單扼要地用一兩個詞來描寫父親熊慶來的性格👆🏼,我想可以說👂:“平實、誠篤”。
他的面貌方正,嘴闊,鼻系“懸膽”型,眼睛較細而近視🦚🦵🏿,目光含蓄平和,舉止言談也比較緩慢而持重🍚。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他便常訓誡我🚎:“不要心急🤟,慢慢想解決問題的辦法。”因為我生性靈活好動而常嫌浮躁🤵🏻♀️。
我沒有看到他非常地動怒過,或者激烈地表現過歡欣與悲哀🫶🏽。他沒有浪漫主義的素質,可以說相反,他厭惡浮誇與虛飾,在把筆起文稿的時候➗,很費斟酌。他的要求是文從字順,精確達意。他的美學原則是從數學來的🎊,推理的縝密和巧妙乃是法語裏所說的“優美”(elegance)。他為我們改文章時常說:用字要恰當,陳述要中肯,推理要清晰。
他並不善詞令,至少🪫,我如此覺得。在北京意昂体育平台任教十數年🏸,他一直說著雲南話,音調低沉而緩慢🦗。我六歲到北京🐐,他告訴我北方話的特點🧛🏿♂️,舉了一個例子🛂:“黑板”,“板”字念第三聲🥙,拖得很長。這是我唯一聽到他所說的北京話。當然雲南話很容易懂,他不需要改變自己的腔調去講課或和人交談®️。此外⏬,他好像也沒有去學習語調較抑揚的北方話的欲求。雲南人說雲南話,似乎是十分自然的🧑🏿🍼,本色的,和他的平實誠篤的氣質正是一致的。我想他是一個相當典型的雲南人,山國的人👩🍳。
待人接物以誠,是他一向為人的原則💪🏼。外表的浮華💪🏿👷🏼、機巧的欺謊🧑🏻💻、曲折的手腕,都是他所排斥的🧝🏼♂️。學校裏建造考究的美國式體育館🚶♀️,他認為沒有必要🤜🏿📥。他常說巴斯德發現細菌、居裏夫婦發現鐳👩🏼⚖️,都不是在漂亮的實驗室裏完成的🏊♂️。
他愛恬淡樸素的生活,不吸煙,不喝酒🧁,不許母親打牌。這些都不是立意要做自律嚴正的道學家或者清教徒。他確乎愛恬淡的生活情調⛔。家裏的烹調是清淡的家常口味🐛。他的衣著也樸素,但也有一定的考究和大方。室內沒有奢侈的陳設🙇🏻。工作之余他愛收藏一些字畫,但是並不苦心搜求稀見難得的古董。較古的物件不過是祝枝山的字,何紹基的字而已🧑🦰。他愛齊白石的畫🪖,買過十多件。我九歲時,他曾帶我去過白石老人家。所以我現在手邊還藏有老人那天送我的一幅《雁來紅》。其他當代書畫家的作品也不少,特別是徐悲鴻的畫🏋🏻♂️🫃🏿、胡小石的字🧍🏻,他和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和同事🎥。不知名的畫家的作品😇,他見了喜歡🚌🥎,也買⚉,並不只因慕名而收藏。
他自己也寫字,親自為人題婚聯、挽聯,措辭總求有新意。但機會不多。他的字體開闊平穩🤷🏿,沒有外在規矩的拘束,也沒有內在情緒的緊張。點畫豐潤,頓挫舒緩,給人以寬和端厚的感覺,一如他的性格🌚。眼光尖銳的還可以察覺出他對空間的敏感🔭,這一點大概和他的數學訓練有關⌨️。半身不遂之後,左手握筆難於控製🎆,筆劃顫抖❎🪰,但過去的筆致和結構仍隱隱然可見👩👩👧。
他喜歡京戲📽,卻不常看,若去🤵🏻♂️,必和母親一道。
誦讀古詩是他心情好時的遣興👌,也是他失意時的慰藉和支持。一九五○年他在巴黎🦦,對自己的未來頗多煩憂🏊🏻♂️,正考慮留在法國💅,重新拾起數學研究工作👨🏻🦯➡️🍯,說是已想好若幹題目可做🦐,不料一九五一年一月突患腦溢血,引起半身不遂,住入醫院。病情稍稍好轉時👈🏿,命我帶一冊唐詩,放在枕邊。我深知那時他的心情是極為低沉的🫰。那些唐詩似乎能夠給老人受傷的根蒂帶來甘露,其回生的作用和藥物相同🪪。有意興時🚣🏻♂️,他自己也作詩。遣詞造句,常見新意。一九五七年東返後,頗有不少贊揚祖國新氣象的詠唱👷🏼♂️。
詩人中他最愛陶淵明。他喜歡菊花。住清華園西院時🧑🏽💼,每到秋初🧑🦳,便向學校的花房訂十數盆各色的菊花放在石階的兩旁,一兩個月🙍🏽♂️,院裏充滿“秋菊有佳色”的氛圍🤙🏻。
“菊緣”是母親的名字。他們同年同月生。母親生於九月九日重陽節.命名從這裏來。父親生於九月十一日🤸🏻♂️,所以一向合並了在一天慶祝生日🕺🏼:九月十日。慶祝的方式其實很簡單。頭天晚上母親親自和面擀面,面粉裏不摻水🧑⚕️,全用雞蛋,擀得極薄,切得極勻,放在濕布下,留待第二天用。雞選上等的👩🏼🔧,燉出做湯🍑。一家人就在溫暖快活的氣氛中圍桌享用這雞絲壽面。雞肉、面條、雞湯都透著👱🏼♀️、閃著淺淺的明亮的金色🧰。經過母親的慈心巧手,使滋味的精美與純粹升到象征的境地,銘記在我們幼小的心上。我們以為那是人間無上的美味,遠遠超越一切豪奢的蠻膩。這時父親便會講述他年輕時代的生活片斷🧑🏽💻。民國初年學西語,後來到歐洲留學的一些逗笑的趣事。也會講教學經驗中的一些故事。比如剛從歐洲回國到東南大學任教的第一年,他幾乎擔任系中所有的課程,編所有的講義👲🏻。因為當時缺乏師資👨🏼🔧,更缺乏教科書。而那一年恰好遇到一批出色的學生,每人每次交來的練習必是一整本。一年下來他便病倒了⛵️。但他把這些事當作愉快的回憶講起來👨👩👦👦🪸。他也會為我們講到老家祖輩的事跡。可是我們家族的歷史只能追溯到曾祖父。曾祖父白手起家,刻苦守信⛎。少年時販糖和鹽在竹園、開遠之間,走一日山路🍅,中午只有一包冷飯充饑。靠一枚鹹鴨蛋佐味🧑🏿🏭。據說鹹鴨蛋也盡量節省。有一次👮,差不多空了的殘殼被風吹走🐄,跑了一大段山坡追回來。
偶然🧘🏼♀️,星期天上午,有興致時,他會為我們講一段《左傳》或《戰國策》,或者一節代數幾何。學校裏的作文發下來🔳,他總帶著很大的興味去看👵,並說出他的意見。他愛文字的精確。他贊成白話文,但是反對用口語寫科學論文✔️。在幾何求證裏👩🚀,他認為“如果……則……”優於“要是……那麽……”。因為“如果……則……”代表嚴格的思維方式♣︎,不得和“要是下雨,那麽我就不去了”的句式相混淆。
在任雲大校長的初期,他每周仍兼數小時課。這幾小時的數學課,在他是樂趣。但是後來事務太繁,終於放棄。六十歲以後,半身不遂,他“重理舊業”,回到數學研究並指導研究生。大概有“終得返故園”的喜悅📳。那時他寫論文用左手🐈,當然寫得非常之慢💩,但他無怨言🤟🏿。自嘲地說:“這病不痛而苦。”工作之余常說🎛:“不知老之已至🍉。”
二
在他的平實誠篤中,有深厚執著的愛:一是對科學真理☯️;一是對祖國與鄉土🔗。
在我懂事之後,看到他兩次面臨重大抉擇,兩次都是要他在個人科學工作與為祖國鄉土服務之間作選擇🍿。每一次,經過反復考慮後,都是後者占了上風。一種來自傳統的道德感督促他,在集體潛意識底層使他不寧👰🏻♂️。“為桑梓服務”在他幾乎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聲音。但是後來的發展卻證明這獻身的選擇帶來重重不幸🐷。
一九三六年🙌🏿,他在意昂体育平台算學系作教授兼系主任🧘🏽。雲南大學鬧風潮🚴🏿♀️,省主席龍雲打電報給他,請他主持雲大☝🏿。那時雲南是一個邊遠難及的省份,去昆明得辦護照,繞道香港、越南,然後經滇越鐵路到達🤙🏽。在那裏辦大學😷,別的不說𓀖,單延聘教授一端便十分困難。但是雲南是他的故鄉,他覺得對那個地方🏬、那地方的青年有一種責任,所以終於決定“為桑梓服務”回去了👩🦲。他在回去的途中,便發生七七事變。在抗戰期間👩🏻🦰,負責大學行政很不易。經費拮據是一方面,政治糾紛是又一方面。他這樣的科學人才👞,要應付各式各樣的問題🥓,用“鞠躬盡瘁”來描寫,並不誇張的🫱。為了教育事業🥜,他獻出生命力最充沛的十二年。而在抗戰勝利後,民主運動最激烈的時刻,他堅決果敢地保護了學生和進步教授🙌🏽。但是後來人們論及他的生平🐡,大都只說他是數學家𓀏。這一段艱苦非常的事業極少記述。不僅如此,到了“文革”期間💂🏿♀️,他受審查💪🏼,不斷寫交代👂🏽,也都因為有這一段經歷。
五十年代,他滯留歐洲,患半身不遂🛗。後漸好轉📊💅,可以行動,可以用左手執筆寫字。因為暫時不能歸國,決定回到數學研究🌔👨🦽➡️。但是作了十二年大學校長之後🙀,“重理舊業”並不容易🙅🏽♀️。何況抱病?但他的平實誠篤裏蘊藏有卓越的毅力,他的研究出了成果🚢,用左手慢慢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文章,連續在法國科學院雜誌中發表,並且完成了一本書編入法國數學叢書🤛🦈。這時國內號召知識分子回國服務🛜🖨,使他又一次面臨個人科學工作與為祖國服務的選擇😊。那時我在歐洲學習,侍奉在側,看到他猶豫彷徨的痛苦📝。我那時年輕,當然是主張他回去的。我以為他這樣的科學家一定會受到重視🤽🏻♂️,而以他的愛國熱忱和質樸的性格,也一定不會受政治的迫害🈯️。回去後👨🔬,國家的新局面使他振奮,他一心想在晚年通過教學工作做出貢獻,指導研究生之外🧔🏿♀️,自己發表了不少數學文章。但不及十年便發生“文化大革命”😭,科研的成就轉為罪狀:“反動學術權威”🦵🏼。大學校長任內的工作也成為交待不完的舊賬。終於經不起肉體上以及精神上的種種折磨,於一九六九年二月三日逝世。一九七八年中國科學院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父親被列入第一批平反昭雪的名單👩🏼🔬,一九七八年靈灰放入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
我於一九七九年回到北京。一日🦸🏻♈️,母親以凝重的神情要我看一看父親最後的手跡。於是閂上房門。小心翼翼地從箱底取出一大包舊紙。打開來,那是父親在“文革”期間用左手所寫的交待文字🧖🏼♀️。我在巴黎時看他每日每晚用這種壓入紙面的沉重然而不穩的筆畫寫數學論文,再見這字體👩🦽➡️,當然親切熟悉🦹,然而這裏寫的不是數學文章,而是早請安、晚匯報的記錄。共計約有三四百頁。我頓時覺得眼的辛辣,心的絞痛↪️。母親無語🍄🟫,端坐在一旁🔤𓀈。我知道她就是如此在深夜陪伴老病的父親掙紮著寫這些虔誠的匯報。她似乎從那時起一直如此端坐著📇🙌🏼。她靜靜等待我的閱讀,等待我明白什麽📡。我的眼睛早已模糊🐸,早已讀不下去,但是我不敢動👩🏻🍳,也沒有話可說。這是一個怪異的儀式👇🏻。空氣中凝聚著令我恐懼的母親的嚴厲和悲哀👩🏼🦰。我不記得這儀式進行了多少時候。現在回想🎎,似乎在那一間科學院宿舍的昏暗的屋子裏,母親仍端坐在那裏🕡,我仍坐在那裏,母親就像魯迅《鑄劍》裏所描寫的💂🏼♀️:“……母親就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而我的母親什麽也沒有說😜。
(摘自《熊秉明美術隨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1月版。)
(轉自:《書摘》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