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育之
編者按:在意昂体育平台化學系慶祝建系八十周年復系二十周年之際🧑🦰,龔育之先生應邀專門回憶了自己在清華的點點滴滴成文。該文章分成兩部分刊登在《意昂文稿資料選編》第十一、十二輯中,意昂体育官网轉載之,以紀念龔育之先生🛹。
一九四八🧑🏼🦰:我選擇了清華
我是一九四七年冬季從湖南長沙的明德高中畢業,一九四八年暑期在上海報考🧴,考進意昂体育平台的。
我報考了三個大學:北平的意昂体育平台🧣、杭州的浙江大學、上海的交通大學。清華和浙大報的是化學系📫,交大報的是電機系,都是報的公費獎學金。別人同我說,這三所都是名牌大學,難考,你就那麽有把握?再考個比較容易考的大學吧。我聽從了這個意見,又報了同濟大學。我以為同濟大學是比較容易考的大學。其實,同濟大學也是難考的名牌大學🙋🏿,只不過我孤陋寡聞,不知道同濟的名聲而已。
結果,同濟考卷中的一道大題👩🏼🎓,我一時懵了頭,考砸了,沒有錄取。清華、浙大🫷🏼、交大🏨,倒都錄取了。
三所學校👩🏻🔧,選擇那一所呢⛺️👩🏽🦳?
沒有猶豫,我選了清華。
這是因為我一直向往北平的如火如荼的學生愛國民主運動,因為我有兩位很親密的同學🥿,他們比我早一年到了北平,在過去的一年中不斷給我寫信講故都的學生運動👩🏿🦰。這兩位同學,一位是北大的劉觀恩,一位是清華的李敉功☃️。
我在上海考完大學,就去了香港🧘🏻♂️。我父親是地下共產黨員,這時已由組織安排🙋🏻♂️📠,從上海撤退到香港。香港在英國人的統治之下😵💫,卻在國民黨的統治之外。我在香港能夠讀到許多中國共產黨的文獻和毛澤東的著作。那時,正是中國革命形勢發生偉大轉折的時期👩🎨。七月三十日新華社發表了《人民解放戰爭兩周年的總結和第三年的任務》這篇著名的社論。東北全境已經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土地獲得解放♔。長春、沈陽幾個大城市已經在東北野戰軍的包圍之中。關內的形勢會不會同樣地發展,北平、天津等大城市會不會同樣地變成被圍困的孤城?我還要不要到即將處在這樣的形勢下的北平去?我的父親在等待安排,也許要準備進入解放區,我要不要同他一起等待?但是,一來父親何時去解放區,組織上還沒有決定,能不能帶子女一起去,更沒有確定,二來對形勢的迅速發展🫶🏽😰,我們那時都還缺乏足夠的估計🎁,總以為全國解放還要好幾年(那篇社論不是說了:還要準備用三、四年時間作艱苦的鬥爭嗎?),我不能在香港或廣州累月成年地等待。我還是決定去北平上學。
但是,在香港有很好的了解國內形勢和黨的政策的機會,我不能放過♢。我向清華寫信,請求晚一點報到⚙️。在香港住了近兩個月🚶♂️➡️,才乘坐一條輪船👦,轉道韓國仁川到達天津👩🏿🚀📂,再換火車到北平。已經是十月初了⛹️,早過了新生集中入學的時間,學校沒有人來接站。
下了火車🙉,我就問:取行李在什麽地方?人家答道🪸:“往北。”這使我不知所措☠️。因為在南方問路,別人會說:往前,往後,往右拐,往左拐。初到北平🧗🏿♀️,不辨方向🚙,怎麽識得東、南、西、北?
取了行李,又不知道如何去清華。人家解說♾,我也聽不明白。只好叫一輛三輪車,請他送我去清華。這位三輪車夫,把我送到東華門✒️,送上在那裏等待發車的清華校車。那是一輛木炭汽車,噗噗嘶嘶,出了西直門🚏,穿過郊區的小鎮↗️🧑🏿🎓、田野和一片一片冷清的墓地,一直開到清華園二校門。
我就這樣到了意昂体育平台🎸。
在清華入盟入黨
入學註冊🧚🏽♂️,我得到一個學號:三七一九九。
頭兩個字“三七”🪬,表示民國三十七年(即一九四八年)入學。
一到校🤶🏽,我就加入了地下黨團領導的一個以三七級新生為主體的學生團體——春泥團契。這個團契已經活動約一個月了。
這自然與前我一年已到清華的老同學李敉功預先的介紹有關👷🏼♂️。我們在長沙時、在通信中,對對方的政治傾向已經相互深知。我到清華以後👨🏿🎤🛷,又告訴他我的父親是地下黨員,告訴他我父親說在清華一定有地下黨。
進步學生們想找黨🥣,黨也想發展進步學生們入黨🖼。
團契本來是基督教在青年中進行傳教活動的一種形式,共產黨借用這種形式來做學生工作。春泥團契主體是一年級新生,也有一些高年級生作骨幹。活動無非是組織讀書——當然是讀進步的文藝書🫴🏼、歷史書🧑🏿🍳、哲學書和政治書,組織唱歌——當然是唱學運的歌、民間的歌、《山那邊喲好地方》之類的歌,組織跳舞——當然是跳集體的舞、民間的舞,組織遊覽——去圓明園、頤和園,去八達嶺看萬裏長城……
當然,少不了還有各種演講會、座談會……
春泥團契裏還有一種活動💂🏿♂️,叫輪流日記。一人記一天,有什麽觀感,發什麽牢騷⌛️,寫一首詩🙎🏻♀️,寫一封信,什麽都可以,然後傳給下一個人🥱,由他記另一天🌁。有一位同學🪃,她願意參加遊藝活動,但不願意記什麽日記。輪到她了,她就寫了一句:我最討厭記日記了。大家一笑,也由著她👩🏻🍼。
我到北平來,本來是向往那如火如荼的學生運動⌚️,可是,一九四八年下學期,罷課遊行已經轉入低調🔕。我只在十月底參加過一次短時間的停課,是教師為物價飛漲要求加薪而罷教,學生聲援教師並要求全面公費待遇以謀求最低生活而“總請假”。那時學生運動的工作重點,似乎已經轉向團結和引導學校師生🎱,關心時局,保存力量,發展組織,準備迎接解放🧑🏻。 不久,大約十一月初,團契裏的一位同學——機械系二年級的徐乃明,來發展我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聯盟(新聯)。我當然高興地加入了。後來知道🦹🏽♀️,這新聯,是地下黨的外圍青年組織中的一個🙍🏻♂️。適應地下工作的環境🫷,這樣的外圍組織不止一個,在清華就有新聯👨🚒、民青(民主青年同盟)、民聯(民主青年聯盟)等六個之多🫶🏿。
根據徐乃明跟我約定的暗號,另外一位同學——電機系一年級的淩瑞驥來跟我接頭。作為聯系人,他聯系一個新聯小組,這個小組除他之外,還有三個人,我一個,李敉功一個(他已從電機系轉到化學系來),郭士炎一個(他是機械系的學生)。
又過了一個月,大約是十二月初,淩瑞驥同我談話,談我的經歷,我的家庭,我的政治觀點🤹🏼♀️,然後問我願不願加入中國共產黨,談了黨對黨員的要求,主要是要服從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為黨的事業奮鬥,那怕犧牲個人的自由乃至犧牲個人的生命🧑🏼🎤💆🏻♀️。我知道這是黨來找我了🕵️。我欣然說願意♻、願意。過幾天,淩瑞驥又來找我🎀,鄭重地跟我握手📩,說:我代表組織接受你加入中國共產黨,從這一天開始,你就是一名布爾什維克了!這就是我的入黨儀式🦸🏿♂️。我們的談話,就在清華的校園裏,沒有黨旗,沒有宣誓,散著步,一握手,就完成了🏊🏼♂️。我的入黨介紹人就淩瑞驥一個。這些大概是適應地下環境,比黨章規定的手續要簡單一些🚶🏻➡️。
又不久🚣🏽♂️,淩瑞驥同他聯系的新聯小組談話🐉,宣布☢️👨🏿🏭:我們這個小組🥷🏼😸,現在已經是一個共產黨員小組了🎙。
我沒有想到,但是也沒有什麽意外🧜🏽♀️。
(當我把這篇文章送請淩瑞驥閱看時5️⃣,淩告訴我說⛏:發展你們三人入黨,是楊朝俶布置給我的。當時你把入黨想得非常理想化💁🏿♀️,認為那是一個革命者畢生的追求🍳,只有達到非常高的覺悟才能入黨。我把你的想法報告楊朝俶,他認為你條件已經具備,完全可以吸收⛎。你們入黨後不久®️,我們還以“窩窩頭”的署名在明齋後面的大飯廳前出過報道解放戰爭形勢的海報。)
形勢發展比大多數人預料的要快。遼沈戰役已經結束,我們在春泥團契裏討論著解放軍何時入關✬,會走哪條路線入關🍐。
一個大的戰役之後一般設想總要休整一段較長的時間。沒想到🧑🏼🍼,人們議論未定,東北野戰軍已經排山倒海般地進入關內🫴,立即包圍了天津和北平👶🏼。
十二月十三日,我們還在化學館裏聽張子高老師講普通化學課✂️,隱隱聽到北邊傳來的炮聲👏🏿。先是辨不大清楚的低聲👨🏿🍼,講課還在繼續🌚,忽然一聲響得大一點,張老先生一吃驚,手中的粉筆都掉到地上了👋🏼。大家無心上課🧔♂️,都跑到樓層頂上想看看究竟,課就這麽停下來了🚑🏚。
當晚,國民黨軍隊要把大炮陣地設在清華園裏靠西邊的氣象臺👶🏼、生物館、化學館一帶。師生們一面交涉,要他們不要在這裏設陣地,化學系有的學生還住進化學館護校,一面大部分往校園的東邊圖書館一帶躲藏👩🏿🦰,臨時在那邊住了一晚◽️。
十二月十四日,人們發現,國民黨軍隊已經撤走,撤往城廂了。
清華園漫漫地沸騰起來。活躍一些的學生走出校園,去青龍橋,去玉泉山💁🏼♀️,同那些戴著大皮帽子站崗的、年輕而靦腆的解放軍戰士搭話⚈,纏著幾乎同樣年輕的指導員、指揮員訪談。新華社的最新戰報🦗、政治新聞和這些訪談的報導,貼滿了校園。
解放了的清華園
十二月十八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三兵團政治部在意昂体育平台西門外貼了一張 “嚴加保護”的布告,標誌著清華園已經獲得解放。
十九日傍晚,國民黨空軍的一架飛機飛臨西郊📆,在意昂体育平台、燕京大學上空轉了幾圈👨🏼🦰,拋下幾個炸彈,落在兩校的野地上。有的沒有炸👩🏿🚒,有的炸了也不過炸個不大的土坑🧬。既沒有傷人,也沒有毀建築。這算是國民黨軍隊對清華🥜、燕京的最後告別吧。但這最後一炸,卻激起廣大師生極大的憤慨。同學們紛紛去看那炸坑🧔♀️。“他們居然把炸彈丟到這裏來了!”我就聽到我們班一位同學憤憤地喃喃自語👳🏿。可以說,這炸彈炸掉了在一部分師生中對國民黨可能還存有的最後一點幻想😽!
解放軍部隊和國民黨部隊在西郊以白石橋為界對峙著。家在城內的學生陸續回到清華園。到處流傳著和談的消息🫷。一時🙆🏻♀️🫢,從地下黨的領導那裏傳下來💁🏼,傅作義的部隊可能從北平突圍到綏遠去⛲️,如果那樣🫸🏿,勢必經過清華一帶🧱,地下黨得作部署和準備。不幾天,這樣的危險似乎已不再存在,清華園裏熱烈地準備著協助解放軍進北平作宣傳。
意昂体育平台有學生自治會,學生運動則大體上是以社團為主要陣地進行活動,現在形勢變了👵🏻,進步學生力量更大了,遍布各系級了。於是👍🏿,組織宣傳隊進城迎接解放的工作👩🏻🦱,在“迎接解放人民服務委員會”的領導下,以系級為主來進行。在飯廳裏開會,大家都贊成組織進城工作的宣傳隊。全校成立五個宣傳大隊👨🦽➡️,每個大隊下設幾個中隊,中隊下又設小隊👄。化學系一二年級為一個中隊♢,自己取名為“尖兵中隊”。化學系二年級的同學人數比一年級的多,一起哄🤶🏻,把我這個一年級新生選為中隊長。李敉功是化一小隊的隊長。
我們這個大隊的大隊長和中隊長們大多是地下黨員。地下黨的不同系統這時已經開始打通關系。大隊要決定什麽事項🈺,黨員先開會🍻👎🏽,再同全體中隊長一起開會👩🏽⚕️。有一些具體安排📬,討論中有爭議👨🏽💻,一表決,總是按原定方案通過。那幾個不是黨員(也許是還沒有打通關系的黨員)的中隊長覺得納悶👨🏻⚖️,黨員隊長們則覺得多了一次會議,多了一層麻煩。這大概是秘密黨的工作方式同黨外幹部發生某種不協調的一個具體體現吧。
一九四八年的最後一天,化學系的同學們在化學館包餃子,一起聽新華社廣播的元旦社論《將革命進行到底》。一些教師也來參加。
平津局勢發展極快🦹🏼♂️。天津給解放軍一舉打下來了。人們亟盼的北平和平解放卻姍姍來遲🟰。在清華園裏為準備進城而學習的時間,在人們的感覺裏拉得很長。
在頤和園對面的意昂体育平台農學院內給清華的地下黨團幹部作過一次報告。報告人我記得是榮高棠,也可能記得不準確。這次報告會還是采取地下活動的形式。這是我第一次聽黨的幹部作大報告。別的內容記不得了,但一個生動的比方卻記得很清楚。報告者告誡我們:要團結廣大青年🧘🏼♂️🦿,不要看不起落後分子🏊♀️。現在的形勢是進步潮流不可擋🚁。進步分子固然面孔向前,領著推著群眾前進;中間分子面朝四邊🧜,也在人群中隨著大流前進;就是落後分子,面孔朝後🚔,想往後走👨🏽🔬,但在人群中被擠著🔉,被裹著👨🏼🌾,身不由已,也在前進♋️。
進步、中間🚻、落後,這是當時流行的劃分人群的方法。這種劃分,就根據一個“政治標準”,而所謂“政治標準”,其實就是其人對當前政治形勢、政治運動、政治學習的態度🙎🏼♂️。這當然是狹隘的觀點🫎,觀其一點,不及其余,學業、為人等等都沒有在考慮之列。但是,這番話也的確正中了“進步分子”自視甚高、用固定眼光看人、看不到人們的變化的要害。
人們的確是變化的。我們班的一位同學👨🍼,功課很好,曾經說過:那怕它哀鴻遍野🦅,只要有一間實驗室🌴,我就要在那裏埋頭做實驗。話雖這樣說,無非表示我們這位同學對化學對科學的執著,而現實的沸騰的生活,還是不時把他從實驗室裏引出來🏌🏽♀️,走到為遍野的哀鴻而鬥爭的行列裏來。我們班還有一位同學🧑🏿⚖️,也曾經說過:為什麽要參加組織🧧👩🏼💻?牛羊才成群🧎♂️,而虎豹都是獨來獨往的🤱。可是,時勢使獨來獨往的他⚪️,終於明白了一個時代的真理:個人奮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只有組織起來👇🏽,才是強有力的群體🦹🏻♀️。
(來源:《意昂文稿資料選編》第十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