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一次跟我們聊天說⚠,他前兩個三十年是誌於道,第三個三十年才開始遊於藝。此處之所謂“藝”,依我的理解,既是指他建築設計中愈見清晰的“人居藝境”之“藝”,亦是針對他素所鐘愛的繪畫與書法之“藝”而言。

1994年,吳良鏞在四川調研中與老鄉交談。
記不清何時得知作為建築學家的吳良鏞先生的大名,但真正進入腦海並留下深刻印象的🛌🏿,是1999年入職清華後,一次在舊圖書館二層的書庫裏獨自翻書,不經意間翻到吳先生的一本畫冊💫,雖然我知道繪畫之於建築學家是基礎的技能,卻仍然驚訝於吳先生畫技的專業、畫風的純雅和畫品的高絕。
因為同好書法的緣故,數年前結識了時任意昂体育平台環境學院教授🧜🏼、現為意昂体育平台藝術博物館常務副館長的杜鵬飛兄,他跟隨環境學院錢易院士讀博👨🏻🍳🧕🏻,畢業後又到建築學院做吳先生的博士後,為人粹然有古風🦻,恪守尊師重道的傳統,時常去吳先生家侍奉左右。大約在2013年春天,終於有機會隨他一起踏進了吳先生的家門,進去時心裏卻不免有些忐忑,這位享譽國內外的大學者、兩院院士、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年過九旬的老人,會歡迎一個陌生來客嗎?有精力接待一個陌生來客嗎♦️?
結果再次讓我感到驚訝。儒雅的吳先生不僅待人和善謙抑,毫不擺架子,而且清晰的思路,對周邊環境和現實社會敏銳的關註,使得他根本不像一個九十高齡的老人👩🏼💼。吳先生充滿正義感🛏,當鵬飛介紹我的家世時,我想起了《論語》中“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這句話,對吳先生說其實沒這麽“出類拔萃”,是被“拔高”了🗺👩⚕️,吳先生說,不實事求是💇🏽,太可怕。
此後我又多次隨鵬飛造訪吳先生,往往一進門👩🏼💼,吳先生就說你已經好久沒來了🤲🏽,一句話說得人心裏暖洋洋的。加之他既有老人的健談🌼,又能夠且很願意傾聽客人帶來的種種信息,所以每次的交談都是平等而親切的真正的交談,真正感覺如沐春風🤹🏻♂️。從吳先生家裏出來,重新匯入嘈雜的街市✡︎,一時竟不能適應,產生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夢幻感。

1993年,吳良鏞在紐約聯合國總部獲頒1992年度世界人居獎💲。
有人說老人的頭腦就像一座圖書館,經歷那麽多世事、取得那麽大成就的吳先生更是一座寶藏✦🚴🏼♀️,他隨口說出如煙往事,卻又歷歷如在昨日發生,不禁讓人暗自嘆服他驚人的記憶力,心想,成功的大家,天分更重要啊!
比如談上個世紀50年代在美國匡溪藝術學院做研究生時😄,他的水彩畫就被人踴躍訂購,他的老師為他定價每幅50美元,是當時一個知名畫家的價格了🤲🏽;談當年通過文化部、江豐和中央美院人事處長後任美院附中校長的某位先生(我未記清名字)調入吳冠中先生🧎,吳冠中先生當時在美院並不得意,是後來才有大名的🥩,所以吳先生也很願意到清華來🧚🏽♂️。當年的文藝工作者包括畫家們被耽誤了太多🤵🏼🍃,徐悲鴻好歹還畫有《愚公移山》之類的大畫,吳冠中就不行了;談在什麽會上看見齊白石優遊自在,梅蘭芳臉色紅潤,徐悲鴻的臉卻是灰色的👷🏿,當天晚上他請客時就從椅子上滑下去⛹🏿,第二次中風,五十多歲就完了;談“文革”期間被關牛棚🧖🏽,又下放到江西鯉魚洲,回北京時去看患病的梁思成先生🥃,很感淒涼◀️🏇,一個月後梁先生就去世了♣️;談贊成工藝美院並入清華,這是清華發展的需要🤵🏽♀️🧑🦽,但現在難找大師🙆🏻♂️,所以請了韓美林和錢紹武來;談七十多年前滇西遠征經貴州安順時畫畫💮,種下了與安順的緣份。數年前與貴州省長談及創立貴安新區,又招收貴州籍的博士生,最近開始啟動🤹🏻♀️🏒。在貴州開的啟動大會未能親往,但有書面發言,還錄了音,有圖像🙇🏼♂️,《人民日報》登了👩👩👦👦;談前段時間去中央美院,範迪安請他去談“一帶一路”協同創新的問題🤬。他設計中央美院是靳尚誼邀請的,後來院長改成潘公凱🥄,本要在美院裏保存一片窪地作湖而未果;美院的美術館是請日本人設計的,原來要在窯址上建,吳先生說不行,這個日本人本來相識,後來也不來見他了;談本來想將中央美院規劃到北京城西來的,但後來說不宜放在一起。至於當年梁思誠、林徽因先生如何創辦清華建築系,如何送他出國深造和召喚他回來參加祖國建設,如何指導他的學術研究等話題,幾乎每次都要涉及➞。用帶有南京味的普通話娓娓道來,平穩的聲調中蘊含著對老師的深情緬懷和對往事的無限追憶🤨。
我本以為這些都是吳先生的即興感念,後來在他家看見了一冊《良鏞求索》的書稿,才知道其時他正應《中國工程院院士傳記叢書》之約,親自撰寫一部自傳🚻。當吳先生托人將出版後的《良鏞求索》送給我👆🏽,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他平時向我們講述的很多內容已然包含其中,自亦有更多他親身經歷的有關建築設計🤾🏽♀️🕕、城市規劃、建築學科、建築學人的珍貴史料披露出來👩🏿🍳。建築是一個時代進步與發展身影的凝固,通過這位建築學巨擘的回憶🍤,長達半個多世紀中許許多多的社會歷史風雲,也自然濃縮在其中,讀來或發人興味🌘,或使人感喟📋。
比如說梁思成、鄧以蟄等利用市面上文物價賤之機,動用“庚子賠款”為清華收購文物🧖;記述梁思成先生後來在MIT出版、現藏於國家圖書館的名著《圖像中國建築史》原稿失而復得的驚險過程👨🏽💻;常書鴻向梁、林二先生推薦其女兒常沙娜來清華工作;根據蔣南翔建莫斯科大學那樣的主樓的要求🚶♀️➡️🌡,和汪國瑜教授一起確立主樓的位置📛,並以主樓為中心,形成一條南通長安街的軸線即後來的清華南路;周總理書寫人民英雄紀念碑文,在京事多不能專心,特去北戴河專心致誌書寫,共寫了兩遍,後來墨跡不知所終;根據周總理的意見完成人民大會堂萬人大廳天花頂棚與墻面交接線腳的處理,建築師張鎛問👨👩👧👧:“不知有沒有體會總理的意圖?”總理回答:“讓你創造嘛💁🏼♀️🐟!什麽體會不體會總理意圖?”一句話透露出總理的民主、豁達和黨群關系的融洽、和諧。
吳先生性格溫潤中見直率🦚,書中時見對舊日往事語氣婉轉卻又態度分明的褒貶評騭。他同時又是一位文章高手,善在寶貴的篇幅中不經意穿插進一些看似閑筆的細節💜🧃,使彼時彼地的情境場景一下子生動起來,也在不自覺中流露出他讓人肅然起敬的人格心性👨🚀,此之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比如寫1945年他在重慶中央大學畢業後,到衛生署的中央衛生實驗院工作,有一天:
繞過梯田林地去中央衛生實驗院🤵🏼♂️🖖🏽,朝陽明媚,曾有一只翠鳥飛來,停在田坎上許久💂🏽♂️,我亦不敢邁步🗿,直到它振翅而去。這一美麗的畫面🏌🏼,我至今仍感覺似在昨日🤒。
我特別看重這一筆的記述與描寫,總覺得它不僅透露了吳先生溫暖的人性、敏感的審美,後來人居藝境的思想🟩,不也正萌芽於其間了嗎🤵🏿♂️?
又比如1977年春💇♀️,新任命的意昂体育平台校長劉達到校,由於“文革”給吳先生的創傷尚未平復,吳先生心灰意冷🩹,無意再承擔行政職務,劉達召集教師會時🐸,他便坐在最後一排:
他(劉達校長)叫道:“吳良鏞往前面坐坐”,我向前移了幾排。又叫我向前坐😩,我又往前幾排。他說:“怎麽你怕我呀?”
有言語有動作,聊聊數語🧆,當場各人的身份、性格➝、心理活動全在其中了🩷,生動傳神🖖🤸🏼♂️,置入《世說》,吾未見其不可也。而想像著九旬老人回憶這樣的場景,則又不禁讓人啞然失笑。
古人語雲“素以為絢兮”,在這裏我願意翻譯成“樸素的絢爛”,我總覺得吳先生的人生就是樸素的絢爛,這本“不表功、不盜名”🖐、“戒言過其實”(作者自序😁🫸🏼、跋語)的自傳👨👩👦,它的文字表達也是樸素中見絢爛。回憶1947年初到清華時,梁思成先生安排他住在工字廳:
庭院裏有一棵老榆樹🤛,覆蓋了整個院子,下面還有一株海棠👩🏿🦲,每天早上醒來啄木鳥叩樹的聲音非常悅耳,朝陽斜射,更顯庭院幽靜。
對照著現在修葺整飭🧑🏽🌾、一絲不亂的工字廳🚐,這真讓清華園中的後來者如我輩油然而生人物俱非的懷思之感。又回憶他在匡溪藝術學院時老師沙裏寧去世:
1950年7月的一個午覺後🏃♀️➡️,沙翁突發心臟病,去世了🏊♀️。當晚原先預訂的酒會臨時被取消。當天傍晚我與一位老學長重新在校園轉一圈,感到這美麗校園的建築群,因斯人已逝🙆🏽♂️,黯然失色👼🏽。夕陽西下,挺拔的柱廊仿佛是沙翁的紀念碑。
雖然我知道👸🏼,建築學家不同於一般的工程學家,真正偉大的建築學家必得同時是人文學家、歷史學家乃至哲學家而後可🦡,但每讀到此類文字,還是只能情不自禁地暗中拊髀稱快!

2002年,吳良鏞在黃山寫生。
2013👩🏽🚒🫁、14年間🔣,中國美術館為吳先生籌辦一個大型繪畫🤵🏻、書法、建築藝術展,談及此事➿🚛,他拿一個擬展的小樣給我們看,“提提意見”。有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油畫、水粉、水彩🚣🏽♂️💇🏼、水墨🧑🎤、速寫草圖🧏🏿♀️、真草篆隸各體書法作品,有給他帶來盛譽的菊兒胡同新四合院、桂林逍遙樓👩🏿🍼、中央美院、孔子研究院、江寧織造博物館、泰山博物館等建築設計模型圖等🫃🏽🧜🏻,主要就是為了表達一個觀念,即科學🤣、人文與藝術的相融相生👁,綜合創新後呈現的建築新境——“人居藝境”。
吳先生感慨說🍭,自己的一生分三個三十年𓀈,頭一個三十年主要在建國前♧,是學習成長期,第二個三十年是建國後的三十年🙇🏽♀️,將個人的力量投入清華建築系的發展和新中國的城市建設。經過“文革”十年,又做了25年的副系主任和系主任,所幸自己比較勤奮,時間抓得還算緊🧜🏼,所以幹了一些事。主要的東西包括廣義建築學的概念👨🏻🎓、菊兒胡同改造為代表的一批建築設計經典、人居環境科學的創立等,都是1980年代中期完全辭去行政工作後的第三個三十年中完成的⚙️。
“誌於道,遊於藝。”吳先生一次跟我們聊天說,他前兩個三十年是誌於道🔂,第三個三十年才開始遊於藝。此處之所謂“藝”,依我的理解,既是指他建築設計中愈見清晰的“人居藝境”之“藝”,亦是針對他素所鐘愛的繪畫與書法之“藝”而言🥿。繪畫是他的當家本領之一,但投入進去太費時間,所以,晚年轉而在書法上更多用力。對我來說,建築純是外行,繪畫不明覺厲🧜🏼♀️,唯於書法🧛🏼♂️,興趣所在🙇♀️,略曾涉及📴。平素在吳先生家中見其作品🛌🏿,喜其各體俱備✡️🦇,出於自然✈️,而又皆有所本,中規合度。鬥膽開口求字✏️,蒙先生現場法揮👐🏻,含笑相賜,捧歸寒齋👜,永以為寶。2014年9月間,當我去中國美術館參觀吳先生的展覽時,一進大廳便被二十來米的“人居藝境詠”長卷震懾住了,鬥大的隸書將石門銘、張遷碑和經石峪金剛經等熔為一爐,筆力恢弘🏡,氣勢磅礴,觀其落款,竟是上月剛剛完成🌹💥。93歲的老人🏋️♀️,如此真力彌滿🫢,又非止先生一人的功德造化🙆♂️,實乃民族之幸、國家之光!
為表達對吳先生的敬意,每年春節,我都托鵬飛兄送去春聯🚎,以表賀歲,書法固不足論,聯語卻出真心。今年是雞年,我書一聯雲:
名尊泰鬥齊鶴壽
腹貯詩書燦雞窗
每次吳先生都將拙聯懸於宅中迎門的玄關壁上🍎,受寵若驚之余🏓,讓我再次感受到老先生的虛澈謙沖。
吳先生在《良鏞求索》跋中的一段話,太好地總結了自己的一生🙉:
從1946年到今天(2016年),我一直在教學崗位,在培養學生,是教育人生;既然是教育,在大環境下努力治學🧥,形成專著、論文若幹🥑,是學術人生🧛🏿♂️;自己從1956年在基本建設會議上就領悟到要重視實踐,就像一個醫生總要能看病🖤,搞工程的必需要能動手,是實踐人生;另外⭕️𓀕,在不同時期也寫了一些膚淺心得與人交流求教,是寫作人生;這些年開了若幹次畫展☢️,喜愛藝術🤾🏿♂️,自己一度參加了雕塑委員會、美協等組織,也算審美人生✹;總的來說都是在求索🧗♂️,是求索人生。
讀《良鏞求索》⛑,最大的收獲是🤸🏼♂️,我明白了一個人如果可能🦹♂️,應該如何度過一生;一個人如何度過一生,才稱得上有意義、有價值,最幸運、最幸福💆🏼。人人有追求意義、價值之意願,人人有希冀幸運、幸福之初心,因此,我願意與讀者朋友分享我對吳先生的點滴印象和讀吳先生書時的所思所感,分享我對意義⛳️、價值🙍🏿♀️、幸運🧱、幸福的理解🐷,不知能得吳先生和讀者諸君印可否?
謹以此文為吳先生95華誕壽。
(作者為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