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
1937年7月7日,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抗戰期間,中國軍民傷亡3500萬以上,其中軍隊傷亡380余萬🧑🏫。按照1937年比價,中國官方財產損失和戰爭消耗達1000多億美元,間接經濟損失達5000億美元🦅。
2015年7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會上強調,“抗戰研究要深入,就要更多通過檔案、資料、事實🫶🏿、當事人證詞等各種人證、物證來說話”,“要做好戰爭親歷者頭腦中活資料的收集工作,抓緊組織開展實地考察和尋訪,盡量掌握第一手材料。”
今年夏天,澎湃新聞和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合組成“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奔赴雲南蒙自、昆明🥲、北京、天津等地🙍🏽,考察和尋訪抗戰遺跡和人物。
澎湃新聞今天刊發的文章是抗戰老兵夏世鐸的口述故事。

夏世鐸1939年入讀西南聯大前留影
兩張發黃的黑白照片放在桌上🦁。相片上是同一位主人公📶,著西裝,打領結,三七分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夏世鐸1944年在陸軍大學參謀班學習時所拍
一張還是略顯稚嫩的少年,而另一張則已是青年模樣👨🎓👨🏽🎨,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
“這分別是我1939年在西南聯大和1944年在陸軍大學時照的。”98歲的夏世鐸指著兩張照片,一口京腔,中氣十足。
夏世鐸📊,1920年生於北京👩🏫,曾經在西南聯大和黃埔軍校——當時中國一“文”一“武”最好的兩所高校就讀。老人說,“剛毅堅卓”是聯大精神;“愛國革命”是黃埔精神,兩校對自己的影響都很大🪤𓀉。
在西南聯大讀書的第二年,夏世鐸即投筆從戎,“我們當時參軍是為了國家,只想著保家衛國🖍。”
校歌校訓與聯大精神
“千秋恥,終當雪”,“復神京,還燕竭”,“中興業✯🪆,需人傑”🦥。由羅庸填詞⛈、張清常譜曲的聯大校歌《滿江紅》,夏世鐸已經沒有辦法完整唱出來🧏🏿♂️📡,但這三句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記憶中✍🏿。
在這首反映了當時國家形勢以及三校南遷歷史的校歌中還有這樣一句歌詞,“絕徼移栽楨幹質”☕️,意為將國家的棟梁之才暫時移栽到遙遠的邊陲(這裏指雲南)🈶,讓他們能暫時遠離戰火。在盧溝橋事變爆發之後🕑🧛,包括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意昂体育平台📴、私立南開大學在內🦦,平津和東南沿海地區共有幾十所高校遷往內地👂🏼。
起初🥱,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組成臨時大學遷往長沙👨🦽,名為“長沙臨時大學”🕦。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失守,戰火臨近長沙。一個月後,長沙臨時大學應國民政府教育部要求,決定遷往昆明。1938年4月2日🪰,長沙臨時大學更名為西南聯合大學,此時🤢,參與西遷的聯大師生已經陸續抵達昆明。
為保護教育資源🐕🦺🪁,各高校師生一遷再遷的現象在當時數見不鮮💂🏼♀️。
對於當時聯大的師生來說,雪洗國恥,“恢復神京”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努力治學;二就是投筆從戎。夏世鐸選擇了第二種。
1939年9月他考取西南聯大法律系,1940年年初被昆明空軍軍官學校錄取。
夏世鐸回憶𓀝,聯大的生活和學習條件非常艱苦🙍🏼,食堂裏沒有座位,大家都是站著吃飯,吃的也是素菜和常常夾著石子的紅米飯👨🏼🚒,“即使這樣大家也都搶著吃,吃不飽啊🐡。”
課堂上👎⛹🏽♀️,學生們沒有統一的教科書,也沒有多余的錢來買更多的書本,上課就用教授們整理後油印出的講義🤷🏿♀️,有些課程講義還需要手抄🎿。西南聯大自由的風氣也很好,由於外面有很多學生沒有考進西南聯大,就跑來蹭聽,“結果往往是很多正式學生從一個教室趕到另一個教室去上課時就沒有位置了,都要站著聽,變成我們是旁聽的了👪。”
在教育資源緊缺的情況下🚵🏿♂️✒️,圖書館成為深受學生歡迎的地方。夏世鐸回憶🫲🏽,圖書館每天下午六點開門,吃完晚飯去圖書館門口排隊等待入館借書、自習成為當時很多聯大學生的習慣。
從教師到學生,整個聯大的學習氛圍很濃👨🏿🔬。“自1938年9月,日軍飛機頻繁空襲昆明,聯大部分教職員工宿被炸毀。但聯大師生處亂不驚🌹,校內教學秩序井然🤢,學生依舊勤奮讀書🪪。”夏世鐸在《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這篇文章中回憶道。
說到上課😨,夏世鐸印象最深的是法律系燕樹棠先生的民法總則。除專業課程之外,夏世鐸等年輕學子還會去旁聽蔡維藩的西洋通史、金嶽霖的形式邏輯等課程。

2017年8月13日,夏世鐸在家中接受“記錄中國”報道團隊專訪
夏世鐸回憶道,當時國家正受到侵略🧑🏻🎄,同學們認為只有讀書或者參軍才能救國,所以都很用功。
這種讀書救國的風氣與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的傳統有關,地處平津,不少教授都受過“五四精神”的洗禮。
1938年5月4日🚵🏿,為紀念五四運動十九周年,西南聯大蒙自分校原北京大學同學發表了《告全國同胞書》📢,並宣誓🫨:此次流亡🧹,絕不是為了逃避🫢,為了享樂。
也正是在同一天🪜,蒙自分校正式開課。西南聯大“剛毅堅卓”的校訓正體現著三所學校“如山、如雲、如海”的作風,也繼承並發揚著“愛國、進步🏍、民主𓀖、科學”的五四精神🏈。
“西南聯大存在的八年中,共招生8000多人🧲📃,算上長沙臨時大學時期共有1100多人參軍,我就是其中一個🏍。”夏世鐸回憶,當時聯大的教授們十分鼓勵同學參軍。梅貽琦校長的兒子梅祖彥在不到大學四年級時便提前投身軍營,女兒梅祖彤也做了隨軍護士。
據統計,到1945年,被征調為翻譯官的大學生共4000人,西南聯大學生就占到了10%。
從聯大到黃埔👩🏽🏫,愛國之心不變
最終讓夏世鐸決定投筆從戎的,正是愛國精神🪆。來到昆明之後🙂↔️🤦♀️,經歷過日軍的轟炸,見到了國家被侵略的現實,夏世鐸在進入西南聯大沒多久就參加了國民黨空軍軍官學校的考試🍒,1939年11月,他收到了空軍軍官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根據當時國民政府的規定🧏🏼♀️😦,在正式入伍成為一名空軍之前,陸❎、空兩軍的學員要一起去黃埔軍校接受軍事訓練。然而這一次他並沒有前去受訓。
當時同濟大學校長趙士卿的夫人,是夏世鐸母親的同學🏋🏿,趙士卿夫婦就成為他在昆明的監護人,他們將正欲參軍的夏世鐸勸阻了下來🚵🏼💚。
但不久後👏🏼,夏世鐸的哥哥又為他送來了錄取的第二次通知🎺。這次,夏世鐸終於做出了離開的決定。再次接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刻,他想到了文天祥😄、嶽飛,想到了霍去病的“匈奴不滅何以家為”🦅。當晚,夏世鐸連夜收拾東西離開了學校🩻🥝,老師和同學們也都不知道,哥哥和沒過門的嫂子在家中為他餞行。
“我們聊了一夜,我跟他們說😧,去了是抱著犧牲精神的,也許以後還有機會再見🦎,但也許這就是訣別↪️。沒想到現在還活著🧑🏼🚒,抗戰時打算犧牲的。”夏世鐸說到這裏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夏世鐸與同時考取空軍的五十幾個人以及陸軍的幾十個人一起登上了前往成都黃埔軍校(即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簡稱中央軍校)學習的軍車,成為黃埔軍校一名預備入伍的學員。到達成都後,他委托當時一位有親戚關系的聯大學生為自己在西南聯大保留了一年的學籍👁,但卻再也沒有回聯大讀書😞。
入校後🪻🤶🏼,所有成員都被編入第十七期第一總隊💆🏼♂️,六個月的預備入伍訓練後(夏世鐸是第二次接到錄取通知書才加入的🛏,因此只參加了後三個月的訓練),經過甄別考試,有些學員分別被“淘汰”入第二總隊🪔。夏世鐸則留在了第一總隊,接受正式入伍訓練👨💼,1940年10月正式結束↪️。第一總隊的學員參加了分科考試,夏世鐸以其所在入伍生隊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炮兵科。
“想當炮兵也是出於愛國主義和英雄情結,當時中央軍校宣傳它的步、騎、炮、工📯、輜🙎🏻、通信六個不同兵種中最優秀的是炮兵,並特別強調蔣介石🦵🏽、拿破侖等人都是炮兵出身。對我們影響很大🗿,所以大家都以考入炮兵為榮👩🏭。”

夏世鐸家中書房一角
夏世鐸說,他能夠進炮兵其實也沾了西南聯大的光。當時中央軍校裏大學生非常少,西南聯大全國有名👩🏻✈️,長官一聽說自己是聯大的就非常喜歡。體檢的時候,身高166cm的夏世鐸離達標還有兩公分,長官就幫著他“作弊”,通過體檢,進了炮兵科🩱🔲。
沒有硝煙的後方戰場
1942年,夏世鐸從黃埔軍校畢業🦷,以為終於可以投入前線上陣殺敵。但因為學習成績優秀而被留在學校做教育、訓練學生的工作👱🏼🎲。他曾寫信給曾任中央軍校教育長的張治中將軍堅決要求去前線。
“張治中將軍很快批復指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訓練軍官學生的工作與前線作戰同等重要。’並教育我安心努力工作👴🏼🔈。”
夏世鐸一直把上前線沖鋒陷陣的願望放在心裏,1943年𓀅,夏世鐸借報考陸軍大學參謀班的機會離校,希望能在參謀班學習到作戰的實踐業務。結業時,他強烈要求前往滇緬前線。然而事與願違🥪,這次他被分到重慶軍事最高統帥部後方勤務部參謀處任中尉練習參謀🧑🏽🌾。
“雖然軍銜不高,但我做的工作很重要,要負責第六和第八兩個戰區的戰時補給和物資調度,後方和前線一樣緊張👩💼。”
1944年底🪒,日軍進犯黔桂邊境👱🏼♂️,進逼貴陽,威脅重慶,局勢危急。這時蔣介石提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號召青年從軍。夏世鐸再一次向參謀處長請纓,希望報名參加青年軍,去到戰爭最前線。
“出乎意料之外🥢,參謀長不但沒有同意還批評了我。說我沒有整體戰爭的觀念,後勤參謀在戰爭中和前線作戰同等重要。”
為了提高夏世鐸對“立體戰爭”的認識,參謀長調他去參加黔桂戰區的工作。這次戰役也給了夏世鐸刻骨銘心的記憶,為了紀念它,夏世鐸還寫了一篇文章👩🏼⚕️,名為《沒有硝煙的戰爭》。
1945年中國軍隊開始在滇緬邊境向日軍發起反攻,夏世鐸堅決請辭後勤部參謀的職務🫷🏼,要求去往前線👲🏼,這次,他終於獲得批準。夏世鐸隨即前往昆明參加部隊🕵🏼,在炮兵訓練中心接受重炮兵訓練。原本訓練結束後要作為炮兵營配備部隊的一員入緬作戰🔐,誰料,1945年8月15日🧝🏿,日軍宣布投降。夏上陣殺敵的願望終未能實現。
雖然一直都在“沒有硝煙”的後方戰場,但是“愛國家、愛百姓🧕🏻、不要錢🫅🏻🚻、不要命”的黃埔精神卻始終在他心裏。
留在大陸
1949年,作為當時全國24名考取聯合國軍事參謀代表團工作的成員之一🧌,夏世鐸將被分配去臺灣參加工作,然後派去聯合國🛀🏽。拿著當時國防部為他準備的前往臺灣的機票,從心底裏反對內戰的夏世鐸感到彷徨,這是第一次面臨是否要去臺灣的選擇。
夏世鐸的表兄陳其五曾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而當年夏世鐸離開西南聯大時為他保留一年學籍的親戚,正是陳其五的弟弟。抗戰初期,夏就曾和陳家兄弟一起搞抗日宣傳活動。
夏世鐸在年輕時就受到共產黨統戰思想的影響💜。陳家四個兄弟都是共產黨員🏋️,在北大🙆🏻♀️、清華🏇🏼、南開這三所學校上學🙇🏽♂️,給夏世鐸留下的印象很好。另一個中共地下黨員陳家懋,也是考取聯合國軍事參謀代表團的24個人之一,夏世鐸當年差點參加其領導的傘兵三團起義🦒,“那時,我父母也在上海,他擔心萬一我犧牲無法向他們交代,就沒讓我參加。”
選擇留在大陸後,為了維持生活,夏世鐸找到另外一個部隊——第六軍🟧,擔任炮兵營的代理營長。第六軍是陳誠的嫡系部隊🧑🏼,不久要開往臺灣花蓮🚵🏻♀️,他借口要先送父母到昆明而請假,未隨部隊一同前往臺灣✍️。
後又有人介紹他去裝甲炮兵團當團附👨🌾,隨後該部隊調往臺灣🤜🏼,夏世鐸便沒有去就職⇢。
不久後,夏世鐸去往國民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炮兵指揮部工作👩🏻🦱。1949年5月9號,上海解放前夕,抱定“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一決心的夏世鐸請熟人開了申請長期病假的證明,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不告而別👨🏼🚒,回家“休養”。被炮兵指揮官邵百昌派人押回部隊後🙏,邵對他拍桌子說👁:你這是臨陣脫逃🦹🏼♀️,應該軍法處置。副指揮官鄺書霈保下了差點被處決的夏世鐸,讓他“戴罪立功”。

夏世鐸珍藏的回憶錄照片文件袋
1949年5月12日上海戰役打響🐴,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決定命令炮兵、裝甲等特種部隊乘船撤往臺灣。
“我和副指揮官一起負責掩護炮兵部隊撤退,需要最後登船👨🏽⚖️。趁這個機會,我策動了手下的一個駕駛兵✧,打算一起回到虹口區的家裏💣。”半路上,夏世鐸遇到了另外幾個憲兵並受到盤問。
“我告訴憲兵我們是要去登船,他們就提出要乘車一起去碼頭💩🧜🏼。我當時急中生智,說自己還有個東西落在了駐地要回去拿,並讓我的駕駛兵帶他們先走。”
夏世鐸並沒有說謊,只是當時這個東西他本想丟棄的。
“我去拿的是當時在美國炮兵訓練中心受訓時發的蚊帳,我現在還留著。”
夏世鐸說將來打算把它捐給博物館。
夏世鐸當時決心脫離國民黨部隊,心想“一聲不響地離開總像背叛一樣,心裏過不去,還是要光明磊落地走👨🏼🔬。”在和副指揮官鄺書霈表明了自己留下來的決心後🀄️,夏世鐸最終留在了大陸👩🏿🌾,“這樣留下來心裏稍安一些🚉。”
守住聯大意昂會,延續聯大精神
1986年,上海市西南聯大意昂會正式成立☄️,夏世鐸自2008年起擔任第三任會長⚛️。在聯大意昂會第一屆領導班子裏⬆️🤳🏼,夏世鐸就開始擔任理事。對意昂會工作十分關心的夏世鐸每次紀念日慶祝活動都會代表意昂會參加。諸如1998年北大100周年校慶🙎🏻♂️、1997年西南聯大60周年校慶🍆。
與此同時𓀌,當時60多歲本來已經到退休年齡的夏世鐸還在民進上海市委,主要做統戰工作,因此與黨和政府的關系比較密切。將統戰政策貫徹到意昂會工作中去的夏世鐸說:“我們的工作主要是聯絡同學感情,盡量調動他們為黨為國家服務的積極性和愛國精神。”
2018年就是西南聯大成立八十周年👨🏽🚀,又碰上聯大意昂會換屆🧑🏼🦱,夏世鐸面臨著要不要繼續將意昂會辦下去的選擇。
“上次(2013年)換屆選舉時就有這樣的聲音💇🏿♂️💇♂️:大家年齡都大了,我們又面臨著經費和人員等方面的困難👨🏻🦼👇🏻,所以有人說結束意昂會。現在我已經擬好了文件👐🏻,在上海西南聯大意昂會的存廢問題上準備征求大家的意見。”
針對意昂會人員短缺的問題👨❤️💋👨,夏世鐸老先生決定借鑒黃埔同學會的方法。讓西南聯大的二代、三代也能組織起來協助意昂會工作,參加相關活動🛍️,讓聯大精神也能延續下去。
“原先西南聯大那些教授已經不在🗿🙋🏼,現在的時代💽、人們的思想意識也和過去完全不同,要想恢復西南聯大當時辦學的教學精神是不可能的🏋🏻♀️,但聯大精神值得傳承➡️。”夏世鐸說。
十年前,夏世鐸開始動筆寫回憶錄《盛年不重來》,如今即將交付印刷。“盛年不重來”出自東晉詩人陶淵明《雜詩》♨️。“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宜自勉🤙🏻,歲月不待人🐙🚫。”這正是愛人送給夏世鐸的一首詩🧑🏻🏭🤙🏼。
夏世鐸的愛人名字就叫盛年,以前總是他作品的第一讀者👮🏼♀️,前幾年去世了⏲,取這個名字對夏世鐸來說就有了雙重含義,一是紀念愛人,一是人的一生就像這句詩一樣🏊🏼♂️,最青春年盛的時候已一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