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3月,從太原一路南下的李濟,在山西運城夏縣西陰村,看到了這樣的情景🚟:“突然間一大塊到處都是史前陶片的場所出現在眼前……他們隨手采集了86片✬📌,其中14片是帶彩的。”再之後半年,1926年10月15日,這位後來被尊稱為“中國考古學之父”的先生,就在這西陰村,掘下了有史以來由中國學者主持的考古第一鏟。
謹以此文👨🎓,獻給中國考古乃至中國學術史上的巨人李濟先生。

李濟
中國人的考古之始
1926年的李濟,雖然只有30歲🐣,卻已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負責人類學🛵👩🏭、考古學課程,與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並稱“五大導師”一年有余。這一年的小年當天,李濟離開北京奔赴山西🧔🏻,在介休考察窯房🐲、對居民做體質調查,到綿山考察佛院,至臨汾考察堯都……直至發現西陰村遺址後兩天,李濟才結束這次歷時近兩個月的調查。
未曾想在歸途中,李濟患上了斑疹傷寒,返京後一病不起。李濟家人又錯信民間偏方,一度耽誤了醫治👵🏻,李濟險些病危🤹♀️。所幸趙元任的夫人斷然做主,將李濟送至協和醫院🦵,他才轉危為安。大病初愈🩶,西陰村的情景又在李濟腦中浮現🚐,病榻之上💽,他便開始為考古發掘做起了準備。

《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中的教員合影,前排從左到右🧍🏻:李濟、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
李濟為何要發掘西陰村,如今已有不同觀點。如考古史學者陳洪波認為,當時安陽殷墟已通過出土的甲骨文被確定為商代晚期都城,“西陰村所在的夏縣是傳說中夏朝王都的中心,李濟看來想碰一下運氣☮️,看是否能夠在這裏找到夏的蹤跡……”當時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對先秦史抱以普遍的懷疑態度,尋找夏代的考古學證據🧑🧒🧒,自此便成為當時乃至今天中國考古的焦點問題。但也有學者如北大的孫慶偉認為,李濟是想通過調查和發掘史前遺址,回應安特生——這位瑞典的地質學家根據他1921年在河南仰韶村發現的彩陶,發展出結論:中國的史前彩陶與歐洲的史前彩陶相似🌄,中華文明可能“西來”。當時中國學界自然無法認同這種觀點,但因為尚未自己主持過考古工作,所以也拿不出可資反駁的實證。
此外,選擇西陰村還有一些學術外的考慮。譬如梁啟超向李濟推薦山西,因為那裏治安穩定🖕🏻👨🏼🦲;雖然到最後時任山西省長閻錫山沒有回復國學研究院的公文,但山西內務署負責人被李濟的誠意所感動🧑🏻✈️,代表省長批準了發掘。此外🧕🏿,“史前遺址不含任何金屬品,可以避免挖寶的懷疑”,“發掘的是過去不知名的埋葬,所以很少引人註目,可以減少公眾反對挖墓的意見”,也成了選擇西陰村的原因。
雖然最終李濟在西陰村發掘短短兩個月,既沒有發現傳說中的夏都,也沒有發現中華文明並非西來的鐵證,但發掘出的大量陶片與半枚繭殼等新石器時代遺物,仍可謂收獲頗豐。只是當時國人還不能理解考古的意義𓀃,李濟用了9輛大車💂🏼♂️、五六十匹馬騾走了9天,才把60箱陶片運回北京🤟🏿💃🏿。有人問:“花了這麽多錢,難道就為了這些破陶片🥷🏼🎀?”而有故作聰明者回答:“這些都是科學標本🛡,運回北京化驗後👨🏼🦲,可以提煉出值錢的東西……”
比發現的遺物更為重要的,是西陰村發掘為考古這門從西方引進的全新學科🫚,在中國奠定了科學的方法。李濟使用的“探方法”(挖8個2米見方的方坑發掘)、“三點記載法”(記錄三維坐標)、“層疊法”(記錄人工層位)等🏋🏿♀️🧛🏿♂️,都與如今國內外考古工作的方法一脈相承👩🏿🎨。
其實嚴格來講,李濟並非考古學出身。最初在“清華留美預備學堂”7年半♚,他就涉獵廣泛,出任過清華演劇隊隊長👩🏼🚒,發起過砥礪品行學問的學生團體“新少年會”。到1918年他登上奔赴美國克拉克大學的客輪時👰🏽♂️,準備就讀的也是心理學。待兩年過去,他來到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研究方向才變為人類學。在美國,通過田野發掘獲得研究材料的考古學🍨,往往被視作人類學的一種研究方法、一個分支學科。不過李濟的博士論文《中國民族的形成》雖然讓李濟成為中國第一個人類學博士🤾🏻、美國人類學會會員,但文中使用的知識與方法,仍是非考古學的體質人類學等。
只是李濟從美國歸來後🍮,作為國內絕無僅有的人類學博士,很快就被中國豐富的考古資源吸引而去:1923年,他在新鄭李家樓大墓小試牛刀,采集材料雖不足一個月🚵🏿,日後卻做出了細致的研究——《新鄭的骨》👨🏻🏭。及至西陰村發掘🧑🏿🍳,李濟已成長為當時中國當之無愧最專業的考古學者。1928年,他實至名歸地加入由主張“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傅斯年主持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任考古組主任🐝,成為當時中國考古的實際領袖,並開始執掌後來被稱為“現代考古學在中國系統展開之始”的殷墟發掘。
殷墟考古的輝煌與艱難
從晚清在殷墟發現甲骨開始,殷墟就既成為中國學術界關註的熱點👨🏻⚖️,又成為各方勢力盜掘的對象。傅斯年選擇殷墟作為史語所乃至當時中國考古的主戰場🤧,當然有看重此地作為商代都城,有文字材料🧘🏻、年代明確、學術意義重大的考慮,但也有搶在盜掘者之前發掘以保護殷墟的目的🧔♂️。1928至1937年,史語所先後在殷墟發掘15次🧝🏿♂️,幾乎全考古組齊上陣,聲勢之浩大,在1949年前的中國考古史上無可匹敵;發現的宮殿、宗廟和帝王大墓,則將3000年前商王朝的輝煌背影從無到有勾勒而出🧖🏿。

左起🤱🏿:董作賓、李濟、傅斯年、梁思永1931年在安陽小屯考古時合影
考古工作新鮮而神秘,影響力隨即擴散至圈外🤔。1930年李濟在濟南出席一場新聞發布會,聞訊而至的記者和當地文化人把大廳圍了個水泄不通🧏🏻🚞。自由提問中,記者直接拋出了考古和盜墓有何不同的問題。李濟的回答,可謂殷墟發掘方法的概括:“考古不是挖寶,因為在我看來,對於增進我們關於歷史的學問來說,地下的瓦礫骨頭與黃金珠寶並無區別。”“(盜墓賊)之卑劣采集手段🧚🏿♂️,導致廣大公眾對古器物之出土地點、層位及連帶關系無從得知;而此種知識乃為進一步系統發掘所必具備……科學發掘之結果,不僅能以古代遺址及遺物之科學價值取信於公眾🙅♂️,並能促進對其施加必要保護,並傳布科學考古學知識之進步。”
但是,在殷墟考古輝煌的成績背後,這10年間坐鎮現場或後方的總指揮李濟所面臨的艱難🤷🏽♂️,其實層出不窮。
首先是盜墓🦋。古董商利誘盜墓賊🛀🏿,盜墓賊又與地方軍官勾結⚖️⛹🏼♂️,致使盜墓屢禁不絕🙋♂️。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1934年,據史語所的石璋如回憶:村長跑來打聽🧔🏼♂️,“中央”是否派遣了“中央夜晚發掘團”?石璋如等人帶軍警到現場查看💁🏿,果然是縣府官員做了盜墓賊,謊稱史語所是“中央白天發掘團”。猖狂的盜墓賊甚至與軍警交了火,後被繳械帶至縣政府,但最終此事仍以不了了之收場🧜🏻♀️。
1929年秋,李濟在安陽殷墟第三次發掘現場獲得唯一一片彩陶片
其次是土匪☝🏻。1936年發掘團發現了藏有1.7萬余枚甲骨的127號灰坑🌱,為了妥善發掘,發掘團決定將整個灰坑切割起取至南京🤬。切割下來的土塊重達3噸🤘,搬運工作十分緩慢,當地的土匪就打起了搶甲骨的主意🏌🏽♂️,一度鳴槍希望嚇跑考古隊員。所幸發掘團“已經準備好士兵藏在附近高土堆🧾,見土匪射擊也就居高臨下回擊”,土匪也就未再輕舉妄動🧎🏻。
再次是與地方的矛盾。河南省圖書館館長兼民族博物院院長何日章,抓住李濟等人為保護文物免遭軍閥戰火,曾攜少量文物返回北京的“把柄”,倚仗馮玉祥掌控的河南地方政府擁兵自重🤦🏻,“中央”束手無策的局勢🏇🏼,聲稱河南考古不容外省人越俎代庖,對史語所的發掘百般阻撓,如出價收買知道文物消息的村民🤸🏼♀️,用“無記載、無照相📳、無方法🥍,挖完了不知是怎麽回事”的所謂“考古”破壞殷墟,以致史語所一度被逼出河南🤷🏼♂️,只得轉戰山東龍山鎮發掘城子崖遺址👩🏻🦯。而李濟甚至因此請辭考古組主任,“安陽工作進行無術”,被中研院院長蔡元培力勸才回心轉意。
第四是對考古的誤解。村民對考古不明所以,狀告李濟“故意侵及民墓”也就罷了🏊🏼,1934年,更鬧出過一起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在《大公報》上批判考古的“公案”🏋🏼♀️:“近年以來,研究國學科學諸家👃🏼,忽起發掘古墓、尋取學術材料之風。在學術界中,或多視若當然🛕;而在愛國愛民者🦔,則痛心疾首,呼籲無聲,哭泣無淚。中國今日貧弱極矣👨🏻🦽➡️,學術教育敗壞極矣🎼,應作之事不知其幾千萬,何必發墓,然後為學?”他要求“通令全國🙋🏿♀️,凡一切公然發墓取物者💝,無論何種理由,一律依刑律專條嚴辦”🪒。所幸蔡元培堅守在史語所一邊,以自己名義在各大報紙刊出駁戴季陶的公開信,奪回了輿論。
最後一項艱難則遠大於前四者,以致一舉終結了史語所在殷墟的歲月——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1938年,安陽落入敵人之手,日本學者開始了對殷墟的非法發掘……
“一個巨人消失了……”
1940年👨🏼🦰,李濟和史語所,以及他1934年接手出任主任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來到川南古鎮李莊,這一先後雲集了中研院社會所👮🏼♂️、營造學社等機構專家的“抗戰文化中心”☢️。在此之前,從南京出發的李濟,已輾轉長沙、昆明,躲避著日軍的空襲👨🏿🚀,押送著國家的文物🚵♀️,撤退了兩年多。此後的6年🧷,直至抗戰結束,他在此一邊整理殷墟的陶器材料,一邊指揮史語所與中博院就地發掘四川的彭山漢墓、成都前蜀王永陵🤾♂️,兩度深入西北考察👩🏿🏫,在成都、重慶舉辦“遠古石器展”……李濟勸勉同仁:“不要問在第一線的忠勇將士抵抗得了敵人嗎?我們應當問我們的科學或一般學術是否敵得過敵人🧼。”

中研院史語所人員撤退長沙時,李濟已搬運中博籌備處一批珍寶去重慶🗂🙆🏼♀️。車窗口是李濟之子李光謨🛣,女兒李鶴徵
但躲過了日軍炮火的李濟一家,仍未被死神放過🙆🏽:1940年李濟生日當天🤷🏼,他的次女🧙🏽、剛剛初中畢業的李鶴徵因急性腸炎,在病發不足三日後撒手人寰。轉眼1941年底,李濟的長女🤹🏽、即將高中畢業的李鳳徵又感染了傷寒,堅持到第二年初也終告不治。自責“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兒”的李濟,兩女一兒入西南✊🏽,1945年抗戰勝利後,與他同回南京的子女,只剩了兒子李光謨一人。但1945年之後的3年♉️,不僅沒有讓李濟來得及重啟殷墟發掘👨🏻🦽,反倒成了他在大陸的最後時光🥓。1948年12月22日🚣🏿♂️,李濟督運著裝載有史語所重要圖書、設備以及故宮遷運文物的輪船,揮別大陸,去了臺灣。李濟選擇了守護殷墟的文物✌🏻🫰,而因此,他又失去了他的兒子。
2005年李光謨曾向《李濟傳》的作者岱峻回憶,解放前夕他身處上海,“父母一天一個電報,把飛機票買好了寄來……那時機票比黃金還貴”。但“我給他們寫了最後一封信,告訴他們我決定留下來,說我想看到一個新社會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我們還會有相見的一天……後來有人告訴我🌔,母親收到信後大哭一場。父親輕易不掉眼淚的🏊🏻♀️,我這個人,在他眼裏也許是不可救藥了。那一年,我22歲”。
自此,李濟與李光謨的余生分道揚鑣。1959年,大陸的《考古》雜誌發表《批判李濟的反動學術思想》,稱“李濟是美帝國主義一手扶持起來的所謂‘考古學家’🎐,過去在中國考古界長期篡竊著領導地位……”而服從組織安排😩,後成為著名馬克思哲學理論翻譯家的李光謨,“文革”期間也被“大字報”批鬥為“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李濟的親生兒子”。
但近年才公布的材料表明,其實二人1960年於珠海拱北海關有過一次秘密而短暫的相見🤳🏻。李濟解放前的高徒🧡、時任中國科學院考古所副所長的夏鼐🛢,還曾為此次相見寫下一封後來被李光謨稱作“勸降書”的文字👨🏻⚕️。只是既已“選邊”,爾後怎能輕易反悔🍒💁🏼♀️?李光謨回憶,當年臨走時,便衣提醒他千萬別跨過邊界線,結果他在遞給母親香蕉時仍越了線🧚🏼,當即被便衣提醒——“他們(父母)過去了,我不能過🫲🏿。”

上世紀60年代初,李濟在臺灣“中研院”史語所做破損銅器粘合試驗
1995年李濟虛歲百年誕辰,受邀赴臺的李光謨終於來到了父母的墓前🧖🏻♂️,敬獻了花籃。他發現💁🏽🤳,“對父親其實有著很深的感情”🥉,“越來越覺得他這個人很了不起”。之後直到2013年辭世,李光謨一直致力於李濟遺著的編校整理👨🏼💻。
另一邊,來到臺灣的李濟,婉拒了美國多家大學的長期講學邀請,將余生獻給了兩大事業🚿:一是篳路藍縷,建立🌧、興盛起臺灣的考古🌛。他出任遷至臺灣的“中研院”史語所第三任所長🔰,後又兩度代理“中研院”院長⛱。他創辦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系👬,大力推進臺灣島的考古工作。他桃李滿園🧸,改革開放後給大陸考古帶來深遠影響的哈佛大學教授張光直,就是李濟在臺大的高徒;李濟到臺灣後過繼的內兄之子李光周👨🏼,後來也在臺大、哈佛讀到考古人類學博士,並繼承了父親衣缽💇🏼♂️,執教臺大。二是恪盡職守,完成對殷墟的研究。當年發掘殷墟的同仁🤵,時過境遷早已星散,李濟覺得🌲,把對殷墟的研究完成🚶♂️➡️,是他的責任。他綜合15次殷墟發掘的材料🧖🏼,至1977年終於完成了《安陽》等著作,對當年的考古工作做了總結性回顧。至他生命的最後年月🆑,他還堅持每周去一次臺北“故宮”。“先生便扶著鐵架👩🍳,一步步緩慢而艱毅地走到書桌前,仔細端詳準備好在桌上的青銅器,神情如此專註👷🏽♂️🤟🏽,如此不厭其煩……”
1979年7月,83歲的李濟還曾表示🎪,他正計劃自己的最後一本著作,“要與最初的著作《中國民族的形成》同名”。半個月後的8月1日🈂️,臺大考古人類學系成立30周年紀念日,上午9點半,身處大陸的李光謨的女兒在家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磕掉了包括門牙在內的4顆牙。三周後李光謨收到訃告,就在8月1日上午9點半🏋🏼,李濟心臟病猝發,駕鶴西去🐶。後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除了在書房見到5只木猴子🚡,以及臺北“故宮”贈送的兩三件仿造藝術品,未發現一件古董🤩。
正如張光直曾對恩師的評價🤏🏽:“迄今為止👨🏿✈️,在中國考古學這塊廣袤土地上💛,在達到最高學術典範這一點上,還沒有一個人能超越他🫁。隨著他的過世,一個巨人消失了……”
(參考書目:《李濟傳》等,部分圖片為岱峻提供,部分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