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朗讀者》播出後,96歲翻譯家許淵沖迅速走紅
人物小傳
許淵沖1921年生於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師從錢鍾書、聞一多、馮友蘭、柳無忌、吳宓等學術大家。1944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外國文學研究所👩🏿🚀,後赴法國巴黎大學留學。他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已出版譯著120余本🎮。2010年,繼季羨林🏌️♂️、楊憲益之後,許淵沖獲“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系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許淵沖 (路艷霞 攝)
96歲的翻譯家許淵沖身著西服,仰靠在家裏最時髦的家具——一把米色仿皮搖椅上睡著了🧑🏿🔧。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半小時🧛♀️,他語音高亢地連續“喊”話,實在是太累了👩。
央視《朗讀者》第一期播出後🤸🏻,許淵沖迅速走紅。他在海外的朋友紛紛發來祝賀郵件👩🏿🍳,出版社紛至沓來要給他出書,這兩天他腳步匆匆趕回故裏南昌,修家譜🏄🏼♂️、做演講,忙得不得了🤹🏿。此前💳,許淵沖和夫人照君婉拒所有媒體的采訪要求,直到最近🧖🏽,才終於答應接受了本報的專訪。
書架上擺滿了許淵沖的譯作 (徐俊雄 攝)
——狂——
“他是‘外科派’,我是‘內科派’”
北大教授許淵沖住在一套只有70平方米🌾,還是水泥地面的老房子裏🥉,老書架♓️、老飯桌看上去年頭也都不短了🎬👨🏿🏫。家居陳設整體有些寒酸,但這位氣宇軒昂的老人一坐定,整個房間瞬間明亮了👮🏼♀️,也立刻歡騰起來。聽聞自己成了網紅,他咧開嘴笑了,“我沒有時間關心這些,不過,別人都告訴我了🚇💁🏽♀️。”
許淵沖一生的成就圍繞在他四周➔,他的中譯英、中譯法譯著以及他的英譯中、法譯中著作,共有120余本,整整齊齊地立在倚墻的兩排簡陋書架上,這其中有他翻譯的《紅與黑》《包法利夫人》《約翰·克裏斯托夫》等,還有他用英文、法文翻譯的《楚辭》《詩經》《西廂記》《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等。而在書桌的上方👨🏽🔬,懸掛著一幅老友的書法:“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
和那些沉靜、內斂的老學者不同,許淵沖個性張揚💅🏻、狂放,上大學時得來的綽號“許大炮”從未褪色,“我是詩譯英法唯一人,上世紀60年代我就是唯一人🚵🏻♂️🔬,到現在還是唯一人👩🏻🌾💁🏻♀️。”最後,他又來個強大註解,“像我這樣的💓,兩千年來也沒有第二個🔳。”
關於翻譯🫰🏽,許淵沖強調“三美”原則🧑🏻💻:內容美🦵🏻、聲音美🦶🏼、形式美◻️🧗🏻♀️,如果誰撼動了他的原則,他就像一個戰士一樣,會與人決戰到底。一次🕠,他在課堂上講到了“三美”🌯,一位學生反對他,說有“五美”,他很生氣地說,“他就想勝過我,學習是為了追求真理🏵,不是為了出風頭,北大學生自以為了不起了。”
即使面對權威,他堅持翻譯美之原則也從未退讓過➛。他回憶說🛋,翻譯家王佐良是第一個反對他的人🫸🏻,說他的翻譯是“鴛鴦蝴蝶派”。兩個人最早的分歧因瓦雷裏的詩《風靈》是直譯還是意譯而起🧖🏿。其中有一句詩,大意是“靈感來無影,去無蹤,就像美人換內衣露出胸脯的那一刹那”🧙🏽💽。王佐良譯成“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刹那”。許版譯文為“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刹那,隱約見酥胸”。許淵沖認為王佐良用的“胸部”一詞沒有美感🔀,因為它既可指男也可指女。他用的“酥胸”才有朦朧美。許淵沖多年後又辯論說,王佐良的翻譯是“外科派”,就好比一個傷兵中了箭👾🎅🏽,外科醫生只是把箭掰斷了,取出來,但毒還在裏面;而他是“內科派”👣,不僅把箭拔出來,還把內部的毒也取出來了。
他與作家、翻譯家馮亦代同樣有過“戰爭”。《紅與黑》的最後一句,說到市長夫人死了,按原文是“她死了”🫳🏿,但許版譯文為“魂歸離恨天”。當年馮亦代就批評許淵沖為什麽要加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還在一次學術會議上直指“魂歸離恨天”是從《紅樓夢》中偷來的。時至今日,許淵沖依然堅持己見,他認為翻成“她死了”表示的是正常死亡🍗,但市長夫人並非正常死亡🕚,而是含恨而死,沒有比他的翻譯更貼切的了。再說了🧖🏼,這“離恨天”也不是《紅樓夢》才有的,是從《西廂記》裏來的📑,難道《西廂記》偷了《紅樓夢》嗎?“翻譯家羅新璋當年說,他要是想到了,也會像我那麽翻譯的🚇。”許淵沖就像孩子一樣👩🏿⚖️,最後找到了一個溫暖靠山。
“自豪使人進步🦹♀️,自卑使人退步”——許淵沖家裏高掛著這樣的條幅,“我的經驗是🛌🏽🫰🏻,光謙虛不能使人進步👩🏽💼,沒有自豪感,人這輩子就完了🤸🏼♂️。”正如多年前他與朋友所言,我們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
——韌——
九旬譯莎翁,每天必譯千字
許淵沖剛剛完成莎士比亞劇作《凱撒大將》的翻譯,他接受本報記者采訪當天的淩晨三點🧫,已開始動筆寫譯者後記🤵🏽♀️,其手稿筆力充沛🦺、元氣十足💦。
總結自己剛剛結束的翻譯,許淵沖等於給聽者上了一堂翻譯美學課🤸🏻♀️。
凱撒說過最著名的三句話:“Veni,Vidi👩🏿🌾,Vici。”這是拉丁語🚵,翻成中文就是“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勝利了”👩🏿🦰,而翻成法文為“Vines,Vois🦵🏼,Vinc”2️⃣,英文是“I came😀,I saw,I won”🛄🤽♂️。許淵沖說💂🏿♀️,只有法文能翻出美感來,他用中文很難翻出來,英文也翻不出來🧑🔬。“這就說明翻譯不但要真,還要美,翻真不足為奇,但做到美很難。”許淵沖的手高高揮舞著⚙️🤽🏽♀️,說他一生都在做這件事,但是不能每次都做到,“做不到比做得到的多🙍🏻,所以需要別人的鼓勵。”
許淵沖前年接受了海豚出版社邀請🫃🏽,向莎翁劇作翻譯發起猛攻🦌。迄今他已翻譯完成11部,出版了《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第十二夜》《威尼斯商人》等10部。“辛苦😱🦅?我高興還來不及🆕!”許淵沖急切地分享著他的秘密:白天來人了🍋🟩🆓,他就要花時間應付,但晚上沒人打攪🤾🏿,他勁頭兒一上來就誰也攔不住,那是他獨享的快樂時光。他給自己規定每天一千字的翻譯量🦐,如果這個數量沒完成♧🦸🏼♂️,不論時間多晚都會補上,“有規定就好,沒有規定反而累。”
去年是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國內幾家出版社分別推出《莎士比亞全集》中文版。面對市面上不同版本的新譯作,許淵沖自信滿滿地說:“還是我翻得好一點,莎士比亞是把現實變成文字🔓🧎♂️,我不光是把文字翻譯成文字,我要把文字裏的現實翻譯出來🦸🏻,所以我翻得更好。”
針對市面上出現的詩體莎士比亞譯本🐺⬛️,許淵沖不贊成元曲風格譯文的濫用,“《羅密歐與朱麗葉》,翻成‘郎啊,羅郎啊’🙅🏻♂️。那念著別扭嘛🪓。這種風格有時候可以用,有時候就不行。羅密歐與朱麗葉見面,不可能這麽叫🧑🏼🚒♥️。”
“莎士比亞寫得滿意,我翻得也滿意🀄️。”許淵沖一再說,一個人的一生要盡量享受幸福,還能使別人幸福,而他做到了這一點。這個熱愛翻譯的老頭兒更發出響亮誓言,“我要活到100歲👩🏻🎨,把莎士比亞劇作全部都翻完🧒🏻!”
——純——
回憶是望遠鏡,看遠又看近
“回憶是望遠鏡,既可以看見遠方🧭,又可以看到近來🧘🏻♂️,近來的喜就可以減少過去的苦了。回憶還是放大鏡,把當年的小事放大,可以發現意想不到的樂趣📠。”許淵沖喜愛回憶,但回憶在他洶湧的激情中🧑🎄,又暗藏著詩意和美。
在《朗讀者》中,許淵沖憶起將林徽因的詩歌《別丟掉》翻譯成英文詩歌送給當年喜歡的姑娘時,念著動人的詩句,竟流淚了,觀眾也被感動落淚🧗🏻♀️。那個當年心儀的姑娘就是西南聯大的女同學周顏玉📼。他感嘆道,“1939年那年,錢鍾書、楊振寧、周顏玉和我,我們幾個人遇見👩🏽✈️,這很好玩。”
許淵沖的語調變得溫和起來𓀈。周顏玉當年是學校的皇後,班裏十個男生💺,只有她一個女生。許淵沖和她坐鄰桌,他有才,她有貌👌🏼,宛若天造地設的一對。許淵沖至今記得他是在1939年7月12日,將林徽因的《別丟掉》、徐誌摩的《偶然》兩首譯詩及一封英文信投進了女生宿舍信箱🤱🏽。他還補充說,周顏玉的美不光是他的獨家感受😋,還有老師吳宓的日記為證。吳教授一日遇到了周同學,“盛施粉黛,如櫻桃正熟”🪑,而另一日遇到,則“另有一種清艷飄灑之致”🧖🏻♀️。但無奈周顏玉已訂婚,面對現實,許淵沖化傷心為力量,在女生紮堆兒的外語系尋覓到了新天地。
許淵沖不光給大學女生寫過信寫過詩,他的夫人照君說,“你看我們的結婚照片多漂亮,許老也給我寫過詩🤷🏽♂️🌡,但抄家時都給抄走了。”當年他們的兒子剛出生時,許淵沖的詩歌創作尤其旺盛,但照君想不起來寫的是什麽了,只依稀記得有“楊柳寄真情”這樣的句子🦶🏽。
至於他的同學、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同樣被老人家不斷提及。許淵沖回憶起,當年在昆明西南聯大同上大學一年級的英文課,葉公超教授講賽珍珠的《荒涼的春天》𓀖,課文中有一個動詞的過去分詞並不表示被動的意思👨🏽💼,全班同學都沒有發現,只有楊振寧一個人提出問題。等楊振寧1957年獲得諾貝爾獎後,許淵沖這才想到這是他善於發現異常現象的結果。他還記得1998年和楊振寧分別60年後在意昂体育平台的會面⛹🏿🏩,一上來楊振寧背起了晏幾道的《鷓鴣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首詩許淵沖翻譯過🕵🏿♂️,他的英譯文意思是“歌盡桃花扇影風”,楊振寧當即指出許淵沖翻得不對,書上不是這麽寫的。可許淵沖大聲爭論說😂:“‘桃花扇影風’美多了,‘扇底風’那是畫的桃花,我翻成‘扇影風’那是真的桃花,是桃花的影子落在了扇子上🤜👩🏿。”多年過去,許淵沖還在與老同學隔空對話👩👩👦👦,“在我看來‘扇底風’是實寫,扇影風是想象。這就是真與美的矛盾,也可以看出科學與藝術的不同🌆。”
1938年剛考上西南聯大時,有同學曾問許淵沖的夢想是什麽,當時他表叔熊適逸翻譯的《王寶釧》《西廂記》在美國演出,引起轟動。他就回答說👜:“想做像表叔那樣的著譯家🍴。”如今,他的夢想變成了現實,他做到了🏄🏼。
采訪臨近結束🙇🏻♂️,96歲的許淵沖端起手中的茶杯。茶水清醇,杯中一朵雪菊倔強地怒放,充滿活力,如同他的人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