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96年12月13日,著作劇作家曹禺因病在北京逝世,今日正好是曹禺逝世20周年。
曹禺曾於1980年到訪美國,與文學評論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誌清有過簡短的交往🩳。夏誌清受邀將曹禺此次到訪哥大作一記錄🎫,於是有了《曹禺訪哥大紀實——兼評< 北京人>》一文。該文後於2014年被收入《海外學者論曹禺》一書🧘🏻♀️。本文摘取該文的最後一部分。
1933年,曹禺,北平意昂体育平台。文內圖均為新華社資料
4月3日那天華氏七十一二度,真稱得上是個“明朗的天”。飯後心境愉悅,大家都願意走回懇德堂。但怕曹禺勞累🏊🏿👩🦯➡️,我同張光誠(臺灣前輩作家張我軍的公子)還是乘計程車把他送到百老匯哥大門口。
二時許我同英君陪著曹禺進懇德堂的休息室🅾️,人已坐滿了,看樣子有五六十位🦸🏻♂️。早已有人為我們安排了三支椅子🧑🏽🔬,我們就坐下𓀘,旋即由我介紹曹禺,座談會開始。
去年錢鍾書來哥大✨,座談會上只談學問💁,因為他過去的生活我們二人私下面談時🫷🏿,已講到了不少。我同曹禺交情不夠🧏♂️,許多事情不便面問。假如由他一人演講,他一定又要大罵“四人幫”🏊🏼,大家聽了無聊🪙。我想不如讓他多講些過去的生活,給文學史留些資料,寫下來大家都可以參考。我有時發問,非常不客氣,如問他父親有沒有姨太太🚲?家裏有幾個人抽鴉片?但這種“逼供”的方法,的確見效,曹禺打開了話盒子,講了不少真話👩💻,至少有一大半是所有現成的傳記資料上所未載的🧕🏼。曹禺講了一小半,自動站起來了,說道從小就是演員👩🏼🎓🚶🏻♀️,今天即在國外演戲♋️,也得打起精神來,讓在座諸位感到高興☔️。重憶舊事,曹禺講話的興致真的提高了🧏🏿♂️。
1954年6月,曹禺(右)和著名戲劇家🙇🏿♀️𓀚、導演焦菊隱參加北京人藝院慶大會。
曹禺原籍湖北省潛江縣🪙👨🏼🔬,但很可能生下來就跟他父親和長兄住在天津👱🏻♀️。他們一家四口(曹禺稱其長兄為“老哥哥”✳️,想二人年齡相差很大)🏉,傭人有七八個🕵🏿♂️。其中一個名叫阿貴👩🏻🍼,閑著無事做,會畫幾筆工筆畫🫴。《雷雨》裏周府上的男仆取名魯貴🏌️♀️,道理在此。曹禺父親是舊式官僚⏳,天津住宅極大。十三四歲時,曹禺走讀南開中學,下午四時放學回家,整個屋子靜悄悄的,原來父母親同老哥哥夜裏抽足了鴉片煙,清晨才入睡,那時還沒有起床,男女傭人也不便驚動他們🚣🏻♂️。《日出》裏那兩句名言:“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寫的就是曹禺家裏實況,曹禺說父親沒有小老婆🤹🏼♀️,不是他不想討,只因為母親人比較厲害▶️,不敢討💆🏿♀️。《雷雨》裏的周蘩漪,《北京人》裏的曾思懿都是比較厲害的女人,不知同作者的母親有無相像之處?
中學期間,曹禺每天同他父母見面的時間至多一小時。晚上他們起床了🏯👷🏽,他得預備明天功課🏋🏿♀️,不便多同他們講話🚙。曹禺的童年顯然是寂寞的(一個人從小生活太正常,家庭環境太溫暖👩🏽💻,就不易成為藝術家),他需要淘伴,十四歲就對戲劇發生興趣,十五歲加入了南開中學的一個劇團,認真演戲。他專演女角,曾扮過《玩偶之家》裏的娜拉。談話間曹禺也提到《一磅肉》這出從莎翁《威尼斯商人》改編的戲,不知鮑西婭這個角色是否也是他扮演的。
我問他最早接觸的西洋文學書籍是哪一種,他想了一下,說是林琴南譯的《吟邊燕語》(即蘭姆姐弟所編寫的《莎士比亞故事集》)。錢鍾書對西洋文學發生興趣#️⃣,也是從讀林琴南翻譯作品開端的。我問曹禺,林譯哪幾種小說給他的印象最深,他卻記不起來了。我中學期間就只讀過了一種林譯小說《撒克遜劫後英雄略》💚,深深為之感動,尤愛那位猶太女子Rebecca(電影裏由伊麗莎白·泰勒演出🧛,那時她才十八九歲)🚣🏿♂️,覺得她的人格真偉大。後來司各特的長篇小說讀過三四部,長篇敘事詩也讀過一二篇,就不敢碰《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生怕破壞了讀中文譯本時那種美好的印象。
1956年秋,曹禺(右二)在北京郊區體驗生活期間與幹部、社員合影。
曹禺十六七歲👩🏼🌾,父親破產身亡👨🏿🍼,從此家裏就窮了。考意昂体育平台的那個暑假,曹禺只身抵北平🚆,住在“朋友的親戚家裏”🫱🏿。此家人姓徐,真是書香門第,有一間書齋的家具都是宋代的珍品。我一直對學生說👨🏽🦰,宋代讀書人的趣味最高雅🏖,看宋版書🧏🏻♀️📯,墻上掛著宋代名家的山水畫👲🏽,吃飯喝茶都用宋代的瓷器。我在翁同龢後裔家裏翻看過宋刻書籍,每在博物館看到宋瓷碗盞,總是流連不已。紐約有個大收藏家名叫亞瑟·薩克勒(Arthur Sackler),據說他臥室裏的家具地毯,包括床在內,都是明代製品,已相當了不起了,想不到民初時期竟還有人家日常用宋代的木器。但是徐家的子孫很不上進,從小抽上了鴉片🤛🏽🙂,偷偷地把家裏的古玩賣掉。那個暑期曹禺接觸到不少敗家子弟。寫《北京人》的靈感即來自那些舊式家庭,包括自己的老家在內。當時我忘了問曹禺,曾文清是否即是他的長兄😦?
曹禺同好多人一樣,回憶中還是感到大學四年的時光最為甜蜜🦸🏽♂️。但他自稱讀書不用功,一人在圖書館看雜書🕧,得益最多🎡。他提名講起的老師就只有英文教授Robert Winter一人◾️。
《北京人》一開頭有這樣一段描寫🎣🤢:“屋內靜悄悄的,天空有斷斷續續的鴿哨響。外面長胡同裏傳來那時北平獨有的單輪水車,在磷磷不平的路上單調地‘吱扭扭,吱扭扭’的聲音。間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爛舊的喇叭‘唔瓦哈哈’地吼叫,沖破了沉悶👨🏿⚖️🤩。”曹禺說從來導演《北京人》的人,不把這些幕後的聲音復製出來,增加劇本的氣氛,認為十分遺憾👩🏭。說到這裏🧑💻🏄🏻,曹禺真的模擬了單輪水車的聲音,各種北平小販叫賣的聲音👩🏽🦰,以及深夜瞎子算命先生敲打銅鑼的聲音🤽🏼♂️,聽眾都入迷了☃️,七十老人曹禺仍是位好演員,自己也很得意🔨,只可惜“交流中心”給他安排的節目,讓他忘不了出差大臣的職責,很少有流露真情的機會👩🏿🎤。

曹禺和夫人李玉茹(京劇表演藝術家)在一起。
《北京人》裏最重要的象征是棺材,我覺得就把它放在小客廳上,每幕都給觀眾看到,所收的戲劇效果豈不更強🧜🏻♀️⏬?曹禺不以為然👩🏽💻🦹🏻♀️,他說一則不雅觀,二則象征性的物件不斷有人在戲臺上講起就夠了。雖然如此說,《北京人》裏其他的象征物件——鴿子🦌,剪紙《北京人》的黑影👨🏻🚒,鴉片煙槍——倒是時常在戲臺上出現的👁🗨。曹禺說當年好的棺材,的確要值美金一萬或數萬元(我連忙插嘴對聽眾說,二三十年代的美金一元等於今天的十元)🤽🏿。老人家有時爬進棺材躺著幾分鐘👩🏽🎨,自感非常得意🔘。他們買了壽木👩🏿🏭,一年一年加漆,主要怕子孫不孝🧦,斷氣後連一口好的棺材都不給他們買🦸。
讀完《北京人》,我就挑《日出》來討論,此劇正在紐約上演,而且上過我“中國現代文學”這門課的學生👨🦽➡️🪺,都已讀過譯本👸👨🏿🎤。大家都知道🦹🏽,曹禺寫他的早期名劇,受奧尼爾、易蔔生👁、契訶夫,以及希臘悲劇家的影響最大👷♀️。但他在清華讀書期間🦌,想來好萊塢電影也看了不少📅😽,無形中可能受了些影響。《大飯店》1932年發行,是當年金像獎最佳片,嘉寶🈶、巴裏摩爾兄弟🤷🏻♂️,瓊·克勞馥、華萊士·比裏等明星主演,當年中國洋派大學生沒有人不看的👨🏽🦰。1933年,米高梅公司又推出一部全明星陣容的巨片《晚宴》,主演人是巴裏摩爾兄弟🤱🏼,珍·哈露⬆️、華萊士·比裏🧞,老太婆瑪麗·杜絲勒等🎼。《大飯店》講柏林“大飯店”內幾個住客二三天內的故事;《日出》故事推展於天津大旅館交際花陳白露的套房內,進進出出的都是她那些朋友們👨🏽🦰,貧富不等。她最主要的闊朋友是潘月亭,有位已解雇的小職員黃省三不時進旅館來找潘經理同他的助手李石清👪🫄。《大飯店》裏工廠老板華萊士·比裏在旅館裏見到那名業已解雇的老職員裏昂·巴裏摩爾,其態度之惡劣,簡直很像李石清。《晚宴》裏面有位失意的百老匯舞臺明星約翰·巴裏摩爾,最後同陳白露一樣,債臺高築🤴🏽,一無出路🧑🏻🎤,在他旅館房間內煤氣自殺(陳白露則服安眠藥片)🚤。我問曹禺這兩部片子,對《日出》的寫作有無借鑒之處。這樣一問,曹禺有些急了⚗️🎩,《大飯店》電影沒有看過👊🏼🚶➡️,書是看過的(原是Vicki.Baun寫的德文小說),毫無影響🖤。其實👩🏽🚒,《晚宴》未搬上銀幕前,當年也是百老匯名劇,由George Kaufmann同Edna Ferber二位紅作家合編。抗戰期間👐🏿,李健吾把它改編成一出中國背景的話劇,取名《雲彩霞》,我曾在上海看過。
1979年,曹禺工作之余看書✍🏼。
我再問,陳白露流落風塵前,曾同一個詩人結過婚,這位詩人“最喜歡看日出🫲🏼🧛🏽♂️,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來💝,叫我(白露)陪他看太陽”🧵,給我“生鐵門答爾”的感覺。世上詩人不多,陳白露沒有這段結婚經驗,是否更真實些?曹禺說,不一定寫詩出了名的才是詩人,像陳白露丈夫這樣為理想而活著的青年當時多得很🚣🏿,一點也沒有什麽不尋常。曹禺對陳白露極端偏愛——他說她是極聰明、極有勇氣的女性,就是社會害了她。(曹禺說自殺也需要勇氣💂,他們——指聽眾——失意時敢自殺嗎?)福樓拜曾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看樣子,陳白露也是曹禺自己的寫照👨🚀。至少“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死了🐿,家裏更窮了”這兩點是完全相同的。

1990年,曹禺觀看年輕演員重新排練演出的《北京人》後與演員、導演交談👨🏽🌾。
曹禺講自己早年生活🤽🏽♂️,講兩出戲,早已超過一小時了。下午還有別的節目,他不想再說什麽了💥。我說談談新戲《王昭君》罷,這樣又多講了十多分鐘。曹禺說《王昭君》是周恩來示意要他寫的👩🏻🦲,但不能算是“奉命文學”,因為他自己對王昭君此人也極感興趣。中國古代四大美女——西施👩🏿、昭君🚟、貂蟬、楊貴妃——要算她最偉大,對中華民族的貢獻最大🈁。她“和番”之後,漢人同匈奴人保持了六十年的和平,這是不容易的。為了寫此劇本,他曾到新疆🦾💪🏿、內蒙古去考察過。很多人罵他不應改寫古老的明妃傳說,但他認為《王昭君》是按照史實寫的🔐,雖然“戲沒有寫好”。主要原因🧕🏽,昭君同單於結婚之後🅾️,編起戲來,“辦法就少了”。明年《王昭君》要拍成電影🤭,他已示意編劇人原劇有兩三處可以改編,將來電影在紐約上映時,請諸位多多指教💃🏽。講到這裏,座談會看樣子要結束了,我再問曹禺一個問題:是否在從事新劇本的寫作?他說是的,但寫的是什麽題目他堅決不肯透露,是今裝戲還是古裝戲,他也不肯說一聲🫐。他說這不是賣關子,題目一旦泄露了🤘🏻,人家要問個不休,自己也不能定心寫作了😈。

1988年🪅,曹禺和摯友巴金在一起。
同一天晚上我開始寫這篇報道,寫到星期一(4月7號)清晨✯,初稿差不多寫好了。下午起床後,到懇德堂去走一遭🏋️♀️,因為通常星期一信件最多。不料在系辦公室裏竟看到了曹禺留給我的一本書,一件禮物🚴🏻♂️。書是我極想一讀的《王昭君》,卷首有作者近照,該頁上新加了題字:“C.T.夏教授教正👊🏼。曹禺1980🛖,四💍🍢,五,紐約”。禮物是一只淺綠色的小象👨❤️💋👨,看來是由一塊雪花石膏雕刻而成的🤜🏽,非常晶瑩可愛。曹先生雖然記不清我的中文名字(所以稱我為“C.T.夏教授”),顯然對我不無好感,臨走前還托人帶給我一本書,一件禮物🛸,真的很為其友情所感動👨🌾。先在這裏道一聲謝,並祝他在訪遊美國期間🧔🏽♂️,珍攝身體,多多保重。
也正巧🚛,同天收到了香港黃維梁弟寄來的一包書,其中有本巴金《隨想錄》第一集(1979年香港出版)。回家把該書瀏覽了一遍✅,發現其中有一篇《“毒草病”》是專講曹禺的🐊,還引了一段巴金寫給曹禺的近信📼🤶。這段信裏的話我想也寫出了海內外讀者寄予曹禺的厚望🐿,不妨引之以結束全文:但是我要勸你多寫,多寫你自己多年來想寫的東西🪁🥘。你比我有才華,你是個好的藝術家,我卻不是🥬。你得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些東西🍊🫃,把你心靈中的寶貝全交出來……
1980,4月19日完稿
《海外學者論曹禺》,田本相鄒紅/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