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清華

    純真的生命👩‍🦲,我見過了

    2016-06-16 | 周毅 | 來源 《文匯報》2016年6月16日 |

    2007至2016年,這十年對楊絳先生是什麽意義呢?之前的近十年時間,1997年錢瑗去世,1998年錢先生去世,留下87歲高齡的楊先生一個人在世上,與老、病和悲痛作伴,這是無比艱難🧖‍♂️、困阻重重的時光。楊先生在與老、病作戰的空隙👿,完成了三部重要作品💪,《斐多》的翻譯🏌🏼‍♀️,《我們仨》及《走到人生邊上》🫶🏻。三部作品,都沉重異常,她已不是在與人世說閑話了,而是嚴肅、緊迫地在人世內外,探尋靈魂的空間,生命的意義。

    她找到了嗎?

    現在回頭看🧙🏼‍♂️,2007年8月交出《走到人生邊上》後👨‍👩‍👦‍👦,至2016年去世🤏,楊先生的文字顯示出完成重大任務之後的一種輕松,寧靜。就如同某個大雪嚴寒的清晨🦌,她鋪紙寫字🫎,說是放松放松👮🏿。這個時候寫下的字,透明🧯,率真,安穩😰。她又可以回應這個世界,與世界對話了🤜,即使這世界有魔鬼又何妨。

    楊絳先生在生命的最後十年時光🗼,與筆會結下了特殊的緣分;除了“百歲答問”之外,還陸續在筆會發表了十余篇文章🥐,日前,她生前最後一篇文章《師生姊妹之作》、及“樂哉樂哉”手跡,也在她去世後由筆會發表了🤷🏿‍♂️😧。

    本來只是想調出楊先生文章的版式圖,做一個紀念專版,但在重讀時👨🏽‍🏫,忽然發現這些文章雖然都讀過👱🏻‍♀️,但竟然有許多當初不曾感受到的意思,如今像明月直入,字字都看分明了。好幾處忍不住淚下🥏🐸。於是,想給這些文章做個索引。但一點點連綴起來,也成文章了。

    “筆會”七十年前於抗戰勝利不久後的上海創刊時🚣🏽,是文匯前輩柯靈先生去請錢鍾書先生題寫刊頭的。那是1946年6月,錢先生36周歲。柯靈和錢楊夫婦是在上海共度“孤島”和淪陷時期的朋友🥤🙅🏼。錢先生雖為筆會題簽,但極少在報紙上寫文章;沒有想到的是,楊絳先生的晚年,在她人生“邊緣的邊緣”,卻回護筆會,筆會成了這一階段她文章的主要發表園地🛃。所謂“這一階段”,是自2007年至今。連頭帶尾,正好十年😲。

    是因為早年錢先生題簽這個因緣嗎💁🏿‍♀️?

    還記得當時做“楊絳先生百歲答問”時,我曾準備在編者按中寫這個理由🏝,但被楊先生劃掉了,“不是因為這個📸。”

    那麽今天,我也不追原委,單說文章。

    2007年10月15日,筆會發表96歲高齡的楊絳先生的文章《“楊絳”和“楊季康”》📆。是她應上海話劇中心和滑稽劇團之約🦣,祝賀上海話劇百年而寫的。那一年也是中國的話劇百年,中央戲劇學院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分別選中了楊絳先生創作於四十年代的兩部喜劇《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來排演。上海方面在上演的時候請楊絳先生說幾句話🕴🏼,為他們捧個場🧝🏼。先生看到這兩個喜劇🚴🏼‍♂️,像“出土文物”一樣被發現出來,還被稱為“喜劇雙璧”,“驚且喜,感激又慚愧🧜🏽‍♀️👩🏽‍⚖️,覺得無限榮幸”👨🏽‍🦰,可是對出頭露面說幾句話這事🧝🏽,楊先生說:我隱身衣“穿慣了🤾🏻,很稱身;一旦剝去,身上只有‘皇帝的新衣’了。我慌張得哪還說得出話呀!”

    楊先生回憶當年是在上海第一次用“楊絳”這個筆名,寫作話劇《稱心如意》,“絳”是本名“季康”的切音😶‍🌫️🧜🏻‍♂️。這部戲由黃佐臨導演🌗,演出後一炮打響🈁⬜️,她也一夜之間,由“楊季康變成了楊絳”。抗戰勝利後,她當上老師,不再寫劇本,不過“楊絳”這個名字在上海戲劇界尚未銷聲匿跡🤚。“解放後到了北京,楊絳就沒有了。楊季康曾當過‘四害’裏的‘蒼蠅、蚊子’之類,拍死後也沒有了。都到哪裏去了呢?”

    我曾寫過一篇“廢話”《隱身衣》⚇,說隱身衣並非仙家法寶,人世間也有:身處卑微,人人視而不見👨‍🎨,不就沒有了嗎♈️? 我不合時宜🧔‍♂️🤍,穿了隱身衣很自得其樂🥯。六十多年只是一瞬間,雖然楊絳的大名也曾出現過幾次🔓👎🏻,這個名字是用水寫的,寫完就幹了,幹了也就沒有了。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1821)慨嘆自己的名字是用水寫的。他是大詩人啊👑!我算老幾🪱🧔!

    2009年9月24日,筆會發表楊絳先生第二篇文章:《我們仨的朋友》。這是楊絳先生為即將出版的德文版《我們仨》所寫的序👋🏿。譯者Monika🫎,即Monika Motsch,中文名莫宜佳📧,德國漢學家,曾翻譯過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研究過《管錐編》,著有《龐德與中國》《管錐編與杜甫新解》等🤟🏻。

    楊先生稱Monika是他們一家人的好朋友👩🏼‍🎓。說她不是一般的譯者👩🏿‍🦳,“她愛中國文化🔫🫄🏿,是中國人的朋友。她交往的不僅知識分子,還有種地的農民”♐️。莫宜佳知道農家的耕牛是一家之寶,“過年家家吃餃子🥘,給家裏的耕牛也吃一大盆餃子”©️🙋🏽‍♂️。在錢鍾書先生去世後,Monika安慰楊先生🚶‍♂️‍➡️,支持她用工作來逃避悲痛😌,為楊先生翻譯的《斐多》寫序。

    那一年的法蘭克福書展❓,錢鍾書先生“早年朝氣蓬勃的《圍城》”,和楊絳先生“暮年憂傷中寫成的《我們仨》”同時出現,都是Monika翻譯👨🏿‍🦱。楊先生感激Monika,說因這個機會👘,“我們兩個能挨在一起”了。

    再次年👩🏼‍✈️,2010年開春不久,先後得到楊絳先生兩篇文章,分別為《魔鬼夜訪楊絳》(2010年2月24日)和《儉為共德》(2010年3月10日)。如果說之前的文章還是楊先生應約而作,一叩一鳴,那麽這兩篇則如洪鐘自鳴🔸。

    《魔鬼夜訪楊絳》與錢鍾書先生早年的《魔鬼夜訪錢鍾書》形成互文🤳,也寫魔鬼夜訪🤷,短暫的遭遇和對話🐪。雖僅千余字,卻有情景、有對話、有神態,老嫗與魔鬼均活靈活現,用現在的話來形容👨🏿‍💼,是非常“酷”。

    只見他斜睨著我,鄙夷地冷笑說:

    “到底你不如你那位去世的丈夫聰明。他見了我😚,並沒有嚇一跳!”

    楊絳給他掇了一把椅子請坐,因記得“尊腚”是冷的🫰🏽,還放上一個坐墊。魔鬼這才樂了,說此來是要問她一句話:

    “你昏聵糊塗,你以為你的上帝保佑得了你嗎?可知他遠不是我的對手哩! 你且仔細想想🫲🏼,這個世界,屬於他🧔‍♀️,還是屬於我🖐🏼?”

    他還指指自己的鼻子說🎯:“我是不愛敷衍的。”

    而《儉為共德》是一篇僅三百余字的短文。有感於當世奢侈成風🤹🏿‍♀️,不惜老調重彈,簡短有力地引用父親楊蔭杭及清人王應奎的話,重申“儉為共和國之道德精神”♢,而“奢”是力求超越於眾👩‍🚀,是君主政體、貴族政體的精神👒,“非共和之精神也”。

    楊絳先生的這兩篇文章🪱,刊出後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

    其中有葉廷芳先生的來信,後來發表在筆會上🏋🏻🕵️‍♀️。信中稱楊文大智大勇,特別是“夜訪”文🙌🏿,看似荒誕🕵🏻‍♀️,實乃現實主義傑作⛏,對人魅夾雜的世界洞察秋毫,是99歲的楊絳先生給自己寫的“百歲壽文”👾,為自己的“不惑”立此存照。

    按中國老法,2010年楊絳先生確實就一百歲了。不過,楊先生是過公歷生日的,她的百歲壽辰在2011年7月17日。該年7月8日,楊絳先生與我的筆談👃🏻,近萬字的《坐在人生的邊上》在筆會刊出🈴。這個對話中,楊絳先生對家庭,婚姻,教育🧔🏽,文學,翻譯👮🏿‍♂️🔉,自由與含忍💠,及當下百齡的人生👩‍🎤,都有誠懇的表達。此文從發表那天起🧑🏿‍💼,就廣為流傳👣,其中流傳最廣的大概是這句話吧👉🏿:“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人生邊緣的邊緣🎤,我無法再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在《楊絳全集》最後一卷的“大事記”中記載🧑🏿‍💼,吳儀副總理也拿著這張報紙上門去給先生賀壽🛀🏻,說“我一個字🚉、一個字讀過了”。

    隨後7月17日先生生日那天㊙️,筆會做了一個賀壽專版,文章多是看了答問🚶‍♀️、知道先生要過百歲生日後自發表達的熱忱和寫來的祝福。邵燕祥先生的《勇者壽》做頭條。也有人稱贊“百歲答問”就是楊絳先生的“斐多”。

    百歲之壽的熱鬧過去後🚃,2012年很安靜。

    2013年7月17日,楊先生102歲生日那天,先生的文章又出現在筆會上✋🏼,一篇安安靜靜的短文《鍾書習字》,是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宣紙線裝本楊絳毛筆抄錄錢鍾書《槐聚詩存》所寫序言。“錢鍾書每日習字一紙,不問何人、何體,皆摩仿神速。我曾請教鍾書如何執筆🤌🏼?鍾書細思一過,曰🚶‍♂️:‘爾不問,我尚能寫字,經爾此教🕵🏿,我並趨寫字不能矣😞😜。’……鍾書曾責我曰🖕🏽:‘爾聰明靈活👳,何習字乃若此之笨滯🦹‍♂️?’予曰🏊🏻:‘字如其人📅,我固笨實之徒也……’常言曰:‘十個指頭有短長’,習字乃我短中之短,我亦無可奈何也🧛🏿‍♂️。”

    這一天版面上,先生的短文旁邊👩‍🎓,同時配發了我的一篇《重溫楊絳先生百歲談自由》🍡,如果沒有這樣一篇配稿,只看先生文💓,可能覺得“歲月靜好”。其實2013年楊先生以102歲高齡,為錢楊書信拍賣案🌷、保護公民通信自由和隱私權,剛電光石火地打了一場官司🫵🏻,震動了整個社會。我還記得事情初起階段,我在千裏之外翻來覆去睡不著,煩惱得很,想楊先生可千萬不要一下子被氣死啊!

    這年10月15日🐿➰,筆會發表楊絳先生五則短文📡,回憶母親,太先生,三姐姐,以及親身經歷的張勛復辟🏂🏿,五四運動👈🏿,以“憶孩時”為總題發表🤛🏽。她說🖕🏼:“我曾寫過《回憶我的父親》、《回憶我的姑母》,我很奇怪,怎麽沒寫《回憶我的母親》呢👩🏽‍🦳?……我想念媽媽,忽想到怎麽我沒寫一篇《回憶我的母親》啊?我早已無父無母🩱👨‍⚕️,姊妹兄弟也都沒有了,獨自燈下,寫完這篇《回憶》,還癡癡地回憶又回憶。”

    寫“張勛復辟”。謠傳要搶劫做官人家🗿♠️,做官人家都逃到天津去🪖,那天從北京到天津的火車票都買不到了。6歲的楊季康由三姑母(楊蔭榆)帶著🤽🏻,先去了父親的外國朋友Boldon家,黃昏時分,爸媽及一大家子才都到。住了兩天🧗‍♀️,小廝阿袁受不了了☂️,勸三姐說:“咱們睡在這裏,太苦了,何必呢?咱們回家去多好啊,我雖然不會做菜,烙一張餅也會,咱們還是回家吧。”阿袁就帶著楊絳和三姐悄悄回家了。回到家,阿袁一個人睡在空落落的大房子裏的大炕上🧰,又害怕得不得了,“他打算帶幾張餅,重回外國人家。”忽然聽見劈劈啪啪的槍聲👈🏽,“我們姊妹就跟著阿袁逃,三人都哈著腰😣,免得中了流彈。逃了一半,覺得四無人聲,站了一會👩🏿‍🌾⛰,我們又回家了。”後來爸爸媽媽回來,知道張勛的兵開槍時,她們姊妹正跟著阿袁在街上跑,很生氣🦅。而阿袁“為了老爺教他讀書識字,很苦惱,很高興地離了我們家”。

    這文章發表後有不少轉載,似乎還得到過什麽地方的記者電話,問先生是什麽情況,怎麽想到寫這文章。原來102歲的先生🚴🏼,一舉一動都是被人註意的📄。

    2014年6月4日,筆會刊出楊絳先生兩篇文章,《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和《漫談紅樓》。這兩篇是為正籌備中的《楊絳全集》檢點舊稿時發現的,因我那時正去北京看望先生,見了說好,說要,就整理交我發了。

    “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個聽起來有點“自誇”的題目🙋‍♂️,其實是臺灣學界朋友的命題🧱,本來是為《聽楊絳談往事》2008年繁體字版在臺灣發行準備的一次活動主題,還想請楊先生去的;楊先生因年事已高未成行,便以此為題寫了這篇短文🤺,寫好卻又未交出。《漫談紅樓》曾經在2010年於某雜誌不完整發表過🕰🧜🏽,後楊先生又做了修改。

    在《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中,楊先生說:

    “楊絳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癡氣。這是錢鍾書的最可貴處😹🤹🏽。”

    日寇占領上海,“錢家整個大家庭擠居上海時,我們夫婦在錢家同甘苦、共患難的歲月,使我這‘洋盤媳婦’贏得我公公稱贊‘安貧樂道’;而他問我婆婆,他身後她願跟誰同住,答🚴🏿‍♂️:‘季康’➞➿。這是我婆婆給我的莫大榮譽🚶‍➡️,值得我吹個大牛啊!”

    “我做過各種工作……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𓀌🙋‍♀️,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氣和癡氣,這是不容易的👩🏽‍🦱。實話實說,我不僅對錢鍾書個人,我對全世界所有喜讀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漫談紅樓》🧞,如後來有人說,是第一次聽到當代作家中有人批評曹雪芹🧛🏽📴,而且用的是頗為犀利的筆墨🏌🏻。比如,“其實😎,曹雪芹也有不能掩飾的敗筆……第三回寫林黛玉的相貌:‘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深閨淑女🙇🏽‍♂️,哪來這副表情?這該是招徠男人的一種表情吧🤜🏻?”“曹雪芹刻意隱瞞的,是榮國府、寧國府的具體位置之所在。它們不在南京而在北京,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北方人睡炕✍🏻,南方人睡床🧟‍♂️😐。大戶人家的床🎀,白天是不用的,除非生病🧛🏿‍♂️。寶玉黛玉並枕躺在炕上說笑,很自然。如並枕躺在床上,成何體統呢!”

    2014年7月17日,103周歲生日那天🧑🏼‍🍼,楊先生又授權筆會率先選登即將出版的小說《洗澡之後》片段。

    這又是放了個大響炮🧜🏼‍♂️。誰會想到呢,楊絳先生在《洗澡》出版20年以後😻🧁,在百歲高齡之際🤦🏿,悄悄地為它寫了一部續集。

    楊絳先生在前言中交代了寫作的緣起,她不希望自己喜愛的筆下人物🟥,以後被別人拿去寫續集胡鬧,糟蹋,她要給他們一個結局👩🏽‍🎓,從此以後,沒人再來改寫他們的命運。許彥成與姚宓結婚了,故事已經結束得“敲釘轉腳”。“誰還想寫什麽續集,沒門兒了。”

    楊先生這部續集🧝🏿‍♀️,百歲之前已動筆在寫,只是因為高齡,一直處於修改狀態,直到《楊絳全集》要出版🪻🤶,才決定“不改了”。

    想起來,自2011年起👩‍👩‍👦‍👦👩‍🚒,筆會幾乎年年會在7月17日楊先生生日這天刊出楊先生的文章,或相關文章🔡。這是給先生過生日嗎?當然是。只是這種生日的過法,有點特別。受益的,其實還是讀者。與先生發明的生日“簡易兩便法”似乎有點笨笨的相似。天這麽熱,不用來賀壽,“各在自己家裏,各隨自己的喜好,為我吃碗壽面🔑。”先生在一次給我的賀信回復中說🧚🏽🤦🏼,這個方法,“大家都很欣賞⛔️。我的答謝⚀:‘祝你比我更長壽!’也同樣受欣賞。”

    《楊絳全集》於2014年7月出版。之後🦻🏿🗼,103歲的楊先生,還有作品嗎🤲🏽?

    其實,在這麽多年中,我沒有把楊先生當成一位“作者”,或者說💄,在她的文章之外,我更關切她“生命”這個作品👩🏽‍✈️。所以,即使楊先生沒有寫文章來♥️🦟,又怎樣呢🧎🏻‍♀️‍➡️?起居消息中👱🏿‍♂️,便能嗅到清氣。

    全集出版後👨🏻‍🦯‍➡️,楊先生打掃現場。其實,這個活兒十多年來一直在進行🫰🏼。2014年下半年,先生把家裏珍藏的字畫文物清點捐了,捐給中國國家博物館🧝🏼‍♀️,墻上掛了多年的兩幅字畫🤸🏼‍♀️,說好待人故去後再收走。錢鍾書先生的一些遺物也捐了🥷。據說接收捐獻方收下錢鍾書先生的眼鏡時🫳🏻,楊先生天真地把自己的眼鏡也遞過去,“這個也給你們”。

    再後來,人民文學社要出“翻譯家譯叢”叢書🕴,重出楊先生妹妹楊必翻譯的《名利場》,大約有這個由頭🥅💚,楊先生開始給妹妹這個譯本做“點煩”了。楊先生的“大事記”中🕑,2013年8月8日便有這樣的記載:“從今日起每天改改楊必《名利場》譯本👎🏻🚶🏻‍♂️‍➡️。”

    2016年🏃🏻,今年春節後👩🏽‍🏭,商務印書館編輯、“錢鍾書手稿集”責編陳潔寫來一篇文章,《楊絳先生的夢圓了》,告知《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四十八冊附一冊已全部出版完成,全部《錢鍾書手稿集》七十二冊出版完成🤵🏽‍♂️。這不可思議的願力和勝業,歷經十七年,完成了💁🏻‍♂️。“死者如生,生者無愧”💁🏿。我驚嘆之余,和陳潔商量,是否可以在題目裏把“圓了”去掉。心裏怕夢一圓,楊先生就走了🧚‍♂️🎅🏽。後來發表時題目改為“楊絳先生的夢”🌧。

    ……

    好了,一一數下來🧗🏿,我還能說些什麽呢?

    為什麽我現在重讀楊先生的文章,有了“字字看見”的感覺而當初卻不能呢?細細想來,一🤙🏼,是因為當初接到稿子時,難免有一種職業的歡喜,趕緊安排發排上版,少了一點正常讀者的平常心;二呢,十年時間不短,我成長了🤦🏽‍♂️,對楊先生的了解也增長了吧。

    比如第一篇文章,當初讀到時🥳,我重點落在了“楊絳”這一筆名的來歷上,忽略了“隱身衣”那一段話,以為不過是楊先生的一段俏皮話,錢、楊之間一個聰明的遊戲。現在看來,卻字字有落在心上的分量🥯。

    切實懂得“隱身衣”的含義🈁,是這些年被先生一點點熏陶🎦,而在經歷2013年錢楊書信拍賣風波之後。我說我當初曾煩惱不安,其實除了為楊先生安寧健康擔心,就是自己在某些認識上並不堅牢🍖。是經歷了那一次焦灼不安的數十日“深深想”“深深想”,我才對“個人隱私”及“隱身衣”這個比喻有了茅塞頓開的認識🟣🧑🏽‍⚖️。這個過程和認識我已寫入《重溫楊絳先生百歲談自由》一文。對個人隱私、個人空間的維護🧗‍♂️🐴,是楊先生人格中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一點,而這一點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積極人文意義,其實尚未被充分認識🙇🏿‍♀️,許多人仍如當初的我那樣糊塗著。我只看到楊先生身邊的人🟰,因為被這個精神影響💁🏻‍♀️、浸潤✊🏻,一個個深自斂抑,又面貌祥和🏊🏼‍♀️,有互相信任的空間🧑🏻‍🏫,誠實,越來越有尊嚴🧘🏽🧑🏿‍🚀。

    看到第二篇《我們仨的朋友》時💁🏻,我僅了解莫宜佳是《圍城》、《洗澡》和《我們仨》的德國譯者。這些年🏄🏽‍♂️,才看到她幫助整理錢鍾書外文筆記👩🏽‍✈️👨🏻‍🎨,與和她加起來一共懂七門語言的丈夫一起👳🏿‍♀️,為“外文筆記”無私工作。2010年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時,中國社科院編了一本《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集》,楊先生推薦我看其中第四輯中莫宜佳寫的一篇《“道人出山去”》。我對錢先生的博學是有點畏懼的,雖然有了推薦,也沒有立刻去找來看🫸🏽。一直到2014年,無意中得到這本書,翻來看了,才肅然明白楊先生推薦的意義,“我們仨的朋友”的意義🚜。“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替錢楊嘆了聲“知己”🦯。

    楊先生“魔鬼夜訪”文,當初我看見的也僅僅是楊先生對魔鬼不留情面的駁斥:“我也不妨老實告訴您🙇🏻‍♂️,我嫉惡如仇🧡,終歸在我的上帝一邊❤️‍,不會聽您指揮……”

    而現在呢🚣🏽,我還看見了這些話🎅🏽:

    魔鬼冷笑說:“你老先生不是很低調很謙虛嘛?原來還是夠驕傲的!”

    還有這句:

    “我只問你,你以為上帝保佑,已把我逐出你的香閨,你這裏滿屋聖光,一切邪惡都消滅無蹤了?”

    而結尾是這樣的:

    第二天早上,我剛從床上坐起💆🏼‍♀️,就發現我遍尋不見的藥瓶,真的就在我臺燈旁邊,並未落地🚳。魔鬼戲弄我,並給了我一頓教訓,我應該領受。以前我心目中的確未曾有他。從此深自警惕,還不為遲👩🏼‍🎓🦹🏿‍♀️。

    百歲答問呢🧍🏻‍♀️?這個筆談從起意到成稿💃🏼🏰,前後經歷了三個多月時間,在京滬兩地之間進行🦺。要說起來話有點長了,不說亦無妨🧙🏿。想起個小情節,說來破個悶吧。

    問題寄給先生後,先生一天沒有動筆,兩天沒有動筆,一個星期眼看也過去了🙌🧝🏼,保姆小吳有點急🚒:“唉呀🧑🏻‍🌾,奶奶你怎麽又看上電視了! 問題還沒有回答呢!”楊先生像個逃學的孩子被抓住一樣✧,一邊悻悻地做出起身要幹活的樣子,一邊不服氣地抗議:“哼,我知道你們都以為我回答不出來了!——答案都在我肚子裏裝著呢!等我過幾天一口氣寫出來。”

    是,楊先生就是這麽一個讓人情不自禁要微笑的人🛀。

    我在問那個問題——“楊先生,您覺得什麽是您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最值得驕傲的品質,能讓人不被摧毀、反而越來越好的品質? 您覺得您身上的那種無怨無悔、向上之氣來自哪裏?”——時,曾經有一句多余的話,末尾有一句“是來自愛嗎👨🏼‍🦱?”但楊先生回答時明明白白否定了👷🏿‍♀️:“不是愛,是信仰🧞‍♂️✹,是老百姓說的‘念想’。”

    筆談發表時刪削的內容不止這一處,但我此時寫出這個來👩🏼‍🎤,覺得為“愛”與“信仰”的選擇立一個存照🖍,可能是有意義的。正可見出我彼時的小,和先生的大。

    小說《洗澡之後》,是楊絳先生晚年編織🎲🧙‍♂️、敬獻給這個人世的最後一副瓔珞。單就小說論小說🧑🏽,意思就局限了💈,應該想到,這是一位百歲文化老人生命最後的一部作品🏊🏿。她要姚宓好,和許彥成結合,那麽,她還得給杜麗琳找一個如意的歸宿👨🏿‍🍼,給羅厚找一個稱心的對象(要說羅厚的對象👃🏻,那個小李姑娘,配羅厚,還真讓人心裏舒暢),一個一個都安排妥當了。這是慈母的心腸和祝願啊。

    2007至2016年🆒,這十年對楊絳先生是什麽意義呢🌱?之前的近十年時間👸,1997年錢瑗去世,1998年錢先生去世,留下87歲高齡的楊先生一個人在世上,與老🦈、病和悲痛作伴,這是無比艱難🧑‍🦽‍➡️🤦🏽‍♀️、困阻重重的時光🤦🏼‍♀️🍔。楊先生在與老、病作戰的空隙,完成了三部重要作品,《斐多》的翻譯👌🏼,《我們仨》及《走到人生邊上》。三部作品,都沉重異常🧑🏽‍⚕️💜,她已不是在與人世說閑話了🏌️‍♀️,而是嚴肅、緊迫地在人世內外👋🏽,探尋靈魂的空間👩‍👧🤾🏻‍♀️,生命的意義。

    她找到了嗎?

    現在回頭看👶🏽,2007年8月交出《走到人生邊上》後🧜🏼‍♂️,至2016年去世🦒🦣,楊先生的文字顯示出完成重大任務之後的一種輕松,寧靜🤪🧑🏽‍🦰。就如同某個大雪嚴寒的清晨,她鋪紙寫字👶🏻,說是放松放松🕕。這個時候寫下的字,透明🍻,率真🤚🏿,安穩。她又可以回應這個世界,與世界對話了,即使這世界有魔鬼又何妨。

    回頭看,是清楚的🐡;而當時身處其中,還不好說🏨。所以🤛🏽,還記得有一次收到先生的信時,突然感受到的強烈快樂,似乎靈魂都一下子要飛上天去一樣。

    先生信中對我當時的一點“茫茫然”情緒加以責備,批評我“有福不知”,並說:“你才四十歲𓀀💁🏽,我已過98周歲📓,愈老愈增加智慧,心情也愈加平靜愉快👩🏻‍🍳✣。乖孩子↕️,請相信我說的話。”(2009年11月10日)

    我聽到了一位飽經磨難的百歲老人,對人生價值明明白白的肯定👆🏻,她好像俯身過來,親切地告訴了我生命的秘密和真相——她經過誠實的努力,發現的生命真相。這話不僅讓我有獲至寶之感,對先生的狀態也從此感到欣慰和放心🤺🏮。

    曾經聽吳學昭先生聊天時說,“楊絳先生為什麽會長壽,我認為和她捐建好讀書獎學金有關系”,也讓我印象深刻。生命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在錢鍾書先生去世後♔,楊絳先生遵照和他生前的商議,把兩人的稿費都捐給意昂体育平台🎠,成立“好讀書”獎學金🌋。都捐出去了。而她得到了清華年輕學子們的真心愛戴👩🏼‍💼。聽說,這些年清華校長給畢業生致辭的時候,都會提到楊絳這位清華的同齡人,“我們的老學長”,真誠建議大家向她學習🚴🏽,愛國🧑🏻‍🦰,敬業🤵,自強不息,“在堅持中成長,在選擇中成熟”。也建議大家可以在7月17日那天吃一碗面👼,給先生祝壽。

    檢索下來,其實在2007年之前,楊絳先生在筆會還發表過一篇文章,那是刊發於1998年5月14日的《吳宓先生與錢鍾書》。文章回憶了兩人早年受教於吳宓先生的經歷🌱,寫了在牛津讀書時錢鍾書先生應邀為溫源寧關於吳宓先生的文章寫書評,錢鍾書先生興高采烈地寫去,發表了對老實人吳宓先生的看法,“他對吳宓先生的容易受愚弄不能理解🥊,對吳先生的戀愛深不以為然🥷🏽🧑‍🎤,對他鐘情的人尤其不滿。他自出心裁,給了她一個雅號:super-annuated Coquette。”“鍾書對此得意非凡,覺得很俏皮👴🏻🧬。忙忙地寄出後就急切地等待溫先生的欣賞和誇獎⏺。”

    不料這番弄筆只招來一場沒趣。溫源寧先生沒有采用他這一稿。

    此事讓錢楊兩人陷入深深的自責和內疚之中。

    多年後🥼,楊絳先生了解到🤷‍♂️,錢鍾書先生回國一到昆明就為那篇文章向吳宓先生賠罪🙍🏽‍♂️,吳宓先生說已經忘了。近一個甲子後👨‍🎓,1993年春,錢先生住醫院動大手術回家不久,因吳學昭寄來吳宓日記中關於他倆的片段——

    鍾書看到後,立即回信向學昭女士又做自我檢討🐋,譴責自己“少不解事𓀚,又好諧戲,同學復慫恿之,逞才行小慧……”等等。這段話似乎不專指一篇文章,也泛指他早年其它類似的文章。信上又說🛸:“內疚於心◀️,補過無從,惟有愧悔🧖🏽。”他還要求把他這封自我檢討的信附入《吳宓日記》公開發表,“俾見老物尚非不知人間有羞恥事者𓀉。”

    現在我們都知道🤶🏿🤏🏿,楊先生寫文章的1998年5月是什麽日子了🔸。錢瑗去世不久🧑🏿‍✈️,錢鍾書先生重病在醫院,去世之前的半年🙃;而這時保姆家裏“老頭子”生病👨‍🦯,也離開了。楊先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的。

    寫這篇文章,是為錢鍾書先生辯誣🌄,說他沒有說過“葉公超太懶,陳福田太俗,吳宓太笨”這句話。她豈止是在辯誣呢?她也是在為正走向生命終點的錢鍾書先生打掃,作證💫。

    現在,錢先生不在了,楊先生也不在了✋🏽,我重讀到這段話:

    我過去陪著他默默地內疚,知道他心上多麽不好過。他如今能公開自責,是快意的事🧑🏽‍💻。他的自責出於至誠🦗,也唯有真誠的人能如此👨🏼‍🍼。鍾書在這方面和吳宓先生是相同的。吳宓先生是真誠的人,鍾書也是真誠的人。

    如看到對自己靈魂負責的人一筆一畫在書寫。

    這十年中📡,我和楊先生有一些文章交往,有一些電話聯系,也有一點信件往來🔪,我很知足👨‍👩‍👦‍👦🤞🏿。尊重先生閉門謝客的生活🕶,沒有去打擾的願望。僅見過兩次面,都是在2014年春天。現在回想起來,見面還是寶貴的。我記得從先生家出來時,在小區門口等我的朋友望向我的驚異眼神,省悟,我可能有點容光煥發。

    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呢🙆🏼‍♂️?我現在也形容不出,套用她的一句話,見她之前,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之後🦋,我也沒有見過類似的人🪡。是不是就叫入化境呢?一百多歲的她👎🏼,完全地有我,又完全地無我🐀;那麽柔弱♥︎,卻又生機相隨。這是怎麽回事呢?幹幹凈凈👨🏿‍⚖️,真的幹幹凈凈。

    5月25日先生去世了🎦。5月27日起靈那日,我在筆會微信上寫下一則短文,《默念〈斐多>,為楊絳先生上升的靈魂送行》。如今楊先生去世已過七日,她的靈魂到哪裏了呢?和錢先生👷🏿‍♂️、錢瑗團聚了嗎♣︎?這樣的問題,真的不能靠好奇猜測,甚至不能靠愛與願望來回答,如先生所說,只能——“靠信仰”。

    2016.6.1於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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