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記》 何兆武口述文靖執筆 人民文學出版社
《上學記》於2006年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至今已有10個年頭,期間一直在加印。前不久,增訂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借此再版之際,本報記者采訪了《上學記》一書的執筆人文靖💂🏽,與讀者分享這本口述實錄出版的始末🦂,領略何兆武老先生的人格魅力。
何兆武近照 (付如初 攝)
記者:為什麽要進行此次增訂?
文靖:書出版以後🧖🏿♀️,於我而言總有一點誠惶誠恐。雖說當年的確下了功夫🫷🏿🍌,畢竟初學乍練,尚未成就一番考據的本領🏖,加之查找資料不像今天這樣方便🧡,所以遺留了一些問題🧑🎨。趁此再版之機,費時半年作了修訂,從頭到尾梳理一遍👸🏿,心懷拳拳,以期不負讀者厚愛✍🏻。
記者:此次修訂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文靖:此次修訂,加了些註釋,並且盡量保留口語。結合當初的幾個稿本,盡量保留那個穿便裝🧛🏼♂️,而不是經一遍遍文字潤色後,西服革履化的何老先生👲🏿。他曾說,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時候👮🏻♀️,有些老師喜歡在課堂上扯閑話,可是他卻喜歡聽,因為那裏有他們的真思想💁🏿♀️🤽🏿♂️,是書本裏學不來的。此番修訂也秉承這一原則,盡量保留真性情、真思想。另外💨,個別地方幾乎我可以斷定自己是對的,比如Stephen C.Foster的《老人河》😖。何老特別喜歡這首歌♟,一提起來便情不自禁地哼唱,但我總懷疑他搞錯了🦻,因為他唱的明明是《故鄉的親人》。每次請教,他總是搖頭🚔,很認真地想啊想,仿佛掉進記憶的口袋裏🅱️,然後堅持認為就是那樣。那就那樣好了🦪🤌🏼,無非加個註釋。執著於是是非非🚇,不如留一點尊重與溫情,也是為了懷念。
關於馮友蘭的部分,此次註釋較為詳盡,因為曾經遭遇了駁斥👏🏽💂🏿,更不敢怠慢,努力做到口說有憑,查有實據。
記者:十幾年前怎麽會想到要做這一場口述整理😗?
文靖:2002年🧜♂️,我畢業了。那一年,三聯書店總編董秀玉退休🤚🧑🍼,我成了她最後招進去的兩個編輯之一。為此,我感到無比榮幸♏️,並油然而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2004年🧪🟤,我想起在清華上課時葛兆光教授那幾句話,他不止一次地感慨💛,說應該找一批研究生給老一輩的專家學者做錄音整理👳🏽♀️💁🏿♂️,至少留一份珍貴的史料。之後不久,金克木去世,大家深以為憾🦸🏽♀️🧑🏼🔬。後來我覺得有這樣一件具體的工作值得去做,可以把自己的時間塞滿👳,何況對別人也是有意義的。
記者:你對何兆武最初的印象如何?
文靖🥸🌕:老先生非常和善,總笑瞇瞇的🚍,平日裏粗茶淡飯,在屋裏也總戴一頂棒球帽🙎🏽。這有一點點奇怪。你若問起,他便非常抱歉地摘下帽子,胡嚕著頭頂,說:“人跟動物一樣,沒毛了它不也冷?”除了傻笑🏮,我該如何回應🏹?他有一股神仙氣,跟我周遭的一切都不一樣。
第一次走進他的房門🦻🏼,我就感受到一種靜謐。他有他的節奏、他的快樂🧏🏼♀️,貌似微不足道而又實實在在,如涓涓細流🍆🎒,以一種自由散漫的方式流淌🔗。他的生活直指內心,外面的世界於他有如街景🕑,他看他們如看魚缸裏的魚,任其遊來蕩去。他安安靜靜不打擾任何人,也不會被任何人打擾🏃➡️,有滋有味的,慢慢享受屬於自己的生活✋。我很羨慕這種感覺,更是心向往之。
何先生的知識淵博自不必說,在他面前大可不必裝模作樣🎋。只要帶著你的好奇來,就像小時候搬個馬紮湊到鄰居家的收音機前,捅一下開關🤼,再撥拉撥拉旋鈕,孫敬修爺爺開始講故事了。何先生講話風趣得很,當年80多歲依然像孩子一樣滿是奇思妙想。平平常常一件事,被他一類比果然顯出滑稽,說到興起自己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就算一只路過的蝴蝶也要感染上他的快樂🫥。
記者🛬:當初你采訪老先生的感受怎樣?
文靖🐶:我想我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但不是一個稱職的采訪者☄️,不會把握進度🍴,不會引導思路◀️,事先擬好的計劃從來沒有實現過。想來也許是受了何先生的影響🤡😌,何必事事急功近利?有時不知不覺到了晌午🤾🏽♂️,廚房傳來炒菜聲,樓上樓下四溢飄香⛹🏼♂️,清華附小的學生們麻雀一樣在窗根底下嘰嘰喳喳叫個沒完🫱,這才發現,正題尚未完成一半,又要告辭了。換個有經驗的采訪者,同樣的話題大概只要幾個月就可以完成,我卻斷斷續續用了將近兩年🍨,而且每星期都盼著見面的日子🐝,以為年復一年,永遠不結束才好🥷。
每次拜訪之後🤱🏿,我得用更多的時間做整理,一句一句重溫,一字一字回味。因為太熟悉了,字裏行間全是他的聲音🌵。漸漸地♠︎,我甚至可以做到用他的聲音來思考。我不斷嘗試用他的聲音來思考🚓,從他的視角看我的世界。在他的故事裏,我在尋找自己的答案,尋找我的精神家園。
記者👩🍼:你如何評價何兆武🥰?
文靖:在我看來,老先生相信大自然💈。何先生總是笑著說自己不懂自然科學,實際上,他從小就受到了非常良好的理科訓練🔚。在當時🎥,師大附中、中央大學附中是全國最優秀的學校,陳景潤的老師🤳🏻、數學家閔嗣鶴先生教過他那一班的數學2️⃣。他的同學中🚑,有一批後來成為各領域的專家,而他最要好的朋友🐈、世界級華裔數理邏輯學家王浩,更是影響了他的一生🦘。1939年,何先生以貴陽考區第二名考取西南聯大,在所報考的土木系中排名第四。可以說,在上大學之前,他就培養了非常良好的邏輯思維習慣🏌️♀️,對大自然的奧妙有著很深的認識💇🏽♂️。了解越多,越是認識到人的局限,“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他是說不出的。
談話中🦝🐯,我能明顯感覺到何先生語言的特別之處。他喜歡用數學、邏輯,以及宇宙的普遍規律為參照,去和人的行為作比較。在這個大參照系下,人的自高自大🙎🏻♀️🙂↔️、自以為是與一只井底的青蛙📰、好勝的公孔雀並無二致,都是些虛榮🦹🏽♀️,是些小的心機🧑🏻🔧,在廣闊的天地間顯得何其有限。
何先生還很看重美💚。雖然他的專業是思想史,對歷史也非常有興趣,但在我看來🤹♂️,真正打動他👩🏻🦱、一輩子都令他神往不已的🐍,是對美的追求。翻看何先生中學時的書單,可以發現🫓,美學作品是他一貫的偏愛👳🏿♀️。比如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豐子愷的《孩子們的音樂》《近世西洋十大音樂家故事》《西洋建築講話》。這本建築入門書讓他“非常滿意”“覺著挺有意思”,乃至在考大學的第一誌願上填了“土木系”。大學時候🪶,濟慈💨、寧尼生的詩歌讓他著迷🦶🏽,病榻之上熟讀Crossing the Bar,“覺得這才符合我的胃口”😷。
“相信大自然”,使他寬容、不爭♝;“相信美”⛹🏿♂️,體現出他對精神世界的欣賞🐋、無止境的漫遊。閑談中🧬,我發現他(或他那一輩人)對很多詞的理解和我們現在不一樣。比如“混飯吃”,於我是一個非常難堪的詞,很不光彩🤾🏻♂️。但對他來說,“吃飯”是第一需求,所以在他的語境中,並沒有賦予這個詞更多的道德意味,反而多了一種輕松。同樣,“追求”二字對他也是嚴重了🍄🟫,大概會讓他不知所措,以為在說別人⇒❇️。何先生小時候喜歡朱光潛的文章,其中《給青年的第十三封信》裏的“慢慢走,欣賞啊🥐🐄!”,正符合他的人生觀。生活在他好比是看風景𓀚,很美✅,於是情不自禁地走過去,並沒有奮力地“追”或者“求”,卻是自然而然就接近了👇。我想🚀,這就是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