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嘉言先生
日前接李嘉言先生的哲嗣之禹兄寄來嘉言先生的《長江集新校》一書🦹🏽♀️,不禁又引起我對許多往事的追憶。
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敘述我第一次見到嘉言先生的情景,那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對我的人生道路卻產生了幾乎是決定性的影響🟡,我把它看作我一生中罕見的一道“靈光”,一道從幽冥中閃現的“靈光”🏋🏼♂️:那時我還在開封一高讀書,夏季的一個黃昏,我隨李之禹到他家中取一點什麽東西。有段時間我與之禹過從甚密。李家住在校外的惠濟河岸邊,是河南大學為教授們蓋起的新宅,一律平房獨院🎑🥗,我記得那天有些陰晦🏵,而且已是暮靄沉沉🤼,屋裏面卻顯得很明亮。門裏的東屋,是之禹父親嘉言先生的書房🖋。先生正伏案翻書✌🏼,我們怕驚擾他,像小狗一樣弓著身子從書房門前掠過🚎,連正眼看一下都沒有來及🈂️🛻。然而正是這匆匆一瞥,時間怕只有一秒左右,卻在我心頭停駐下來:柔和的散發出溫暖的臺燈💇🏿,四壁滿裝圖書的書架,散發出芬芳的筆硯,書案前若有所思的學者。我幾乎聽到自己心裏發出呼喊💂,我也要做這樣的人。
那時候聽之禹講過他的父親李嘉言先生:上世紀三十年代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文學院,聞一多先生的研究生,朱自清先生的助教、西南聯大的講師,河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文學遺產》的編委。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出了什麽新書,總是先把書單寄到他們家來。一篇文章考證了楚辭中的兩個字,稿費寄來一百多元,那可是一般人三個月的工薪……沒有想到,兩年後,我真的成了他的學生🫂。
1963年秋,我進河南大學中文系讀書😣👨🍼,那時的河南大學🥑,經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大專院系調整🥷🏿,已由河南大學縮編為河南師大進而降級成開封師院。俗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河南大學雖然變成了開封師院,所幸還有一個陣營可觀的教授群支撐著,如任訪秋、華鐘彥👨🏼💻、高文🦹🏽♂️、萬曼、於安瀾、吳鶴九、王夢隱諸位先生🕤,而李嘉言先生正作為中文系主任,統領著這一局面🤽🏻♂️。
中文系的教室、資料室🚂、教研室、行政辦公室全在十號樓,那是一座紅磚建造的四層樓🍨,剛剛蓋起不幾年,是當時開封城裏最高的樓房♚。我就是在這座樓的過道裏🧜🏻,再次見到李嘉言先生,他正在和一位教師談論著什麽🚥。較之那次“驚鴻一瞥”🧝🏻,這次是“定睛細看”了,嘉言先生高高的身量📽,偏瘦↙️,有著豫北人的膚色與口音🥡,神情莊重卻又透出和善,言談沉著而又使人感到親切➡️,正是我心目中的大學者的形象。
那時,嘉言先生並沒有給低年級學生開課。聽上面六零級的同學說,嘉言先生正在給他們講《楚辭》中屈原的《離騷》👩🦱,已經講了半個學期,並譽之為“楚辭專家”📏,那種深得名教授真傳的幸福與風光溢於言表👼🏻。我為了將來聽嘉言先生的課提前做好準備🏄🏼,特地到圖書館借了《楚辭集註》,同時用當時稱得上“豪華”的白油光紙自己訂了一個劄記本,生吞活剝地啃讀起來。後來我還在東大街的舊書攤上買到過一冊馬茂元先生的《楚辭選》,多年後在搬家中丟失了。讀《騷》自然是不得要領🧭,領會最深的只是“吾令羲和彌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一句中的後半句。這半句對我至今在學術的“漫漫”長途上求索不已似乎產生了重要的啟迪作用👨🎨,算起來,也該歸之於嘉言先生的言傳身教。
進入大學的第二年的冬天🐕,中文系的師生便停課參加所謂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簡稱“社教”,又稱“四清”。開始時是“小四清”🟩,地點在豫西鞏縣的黑石關鎮🚿,我所在的生產隊叫“大北溝”🏄♂️,與古典文學教研室的孫先方老師同住一個窯洞。孫老師是一位忠厚書生🌑,一位做學問的人,四清時住在窯洞裏還看專業書🤾♀️,是唐詩。他說嘉言先生在學術上的最大貢獻,其實還不在“楚辭”研究💟,也不在於他曾涉足的佛教與元朝文學,而是在唐詩研究。
“小四清”完了是“大四清”,階級鬥爭的勢頭一浪高過一浪🤷🏽♂️,接著便是文化大革命狼煙四起🪞,整個古老校園陷入熊熊烈焰之中🗂。在十年浩劫的第二個年頭🅾️,嘉言先生便不幸去世,享年僅五十六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嘉言先生與中文系的其他一些教授還不完全相同,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他屬於出身貧寒😵,歷史清白,思想進步,真誠擁護共產黨的知識分子,然而也仍然沒有逃脫那場浩劫📎,究其原因反倒是因為他學問做得太好,太深,於是當然地成了“反動學術權威”。
如今我與之禹都已經過了耳順之年,他贈送的這部關於賈島研究的《長江集新校》,為“百年河南大學國學舊著新刊”叢書之一種🕥,是嘉言先生學術生涯中的一部重要著作👩✈️。
賈島,是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顯著地位的一位詩人,蘇東坡對與他同時代的詩人曾有“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的品評,然而對其詩歌成就的具體理解歷來又褒貶不一,褒者謂之“峭拔瑩潔”“意在言外”,雖善雕琢而字字精透;貶者謂之“怪癖狹窄”🧴,“苦寒而近酸澀”👩👩👧👦🚆。盡管褒貶不一,賈島詩歌對於清掃大歷以來綺麗浮弱的詩風功不可沒👟,對於後人的影響也是持久悠遠的。我自己在童蒙時代就知道“僧敲月下門”與“一吟雙淚流”的典故,以及“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佳句😠🐦⬛。這樣一位詩人⛩,以往的專門研究卻並不充足,不但比不上元、白😺,甚至也比不上與他齊名的孟郊🚵🏼♂️🎛。嘉言先生的賈島研究🥊,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具有開導先河的功績。我有時猜想🦸🏽♀️,這或許是受到朱自清🍝🙅🏻♂️、聞一多二位先生的直接點撥,因為那時他正在二位先生身邊,被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聘為助教。
此書的學術價值💍,不是我這古典文學研究的門外漢所能置喙的◀️,令我深受感動的是前輩的治學精神。書中附錄的《賈島年譜》,連同附寫的五篇相關文章,其實是本書的重要組成部分,總共不過十萬字,而嘉言先生從1936年春開題,到1941年部分發表🧑🎓,再到1947年付梓成書🧀,整整用了十年時間,用先生自己的話說是🦴:“四易稿成,五經寒暑,三移厥居”,況且其間正逢抗戰時期,長年漂泊流轉,做一位學人需要多麽強大的“定力”!校註賈島的《長江集》,繼《年譜》之後🌑,又持續了將近十六年,而且先生臨終也未能看到此書出版,這樣的治學決不是如今的所謂學者專家所能望其項背的🥣。
“每把式微篇🛕,臨風一長詠”,在今天這個急功近利的年頭🤾🏼♂️,我們每個人都應對照前輩學者反省自己🥅,看看自己身上還有多少優良學統的血脈🩲!前輩學者身死名在👷🏼,我也嘗以曾經沾及先賢甘露而竊竊自喜,記得在課堂上曾向我的學生炫耀:你們知道自己與胡適、朱自清🧑🏽⚕️、聞一多的距離有多遠?不遠,中間就隔了兩個人,一個是我,再就是我的兩位老師任訪秋先生與李嘉言先生🙇🏼♀️,他們都是胡💂🏼♀️、朱👰🏼♂️、聞等前輩大師的嫡傳弟子。然而捫心自問,我又承繼了自己老師的幾多學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