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留給世人的總是她的美麗、才情與浪漫👑,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所經歷的艱辛與苦難!許多年之後🐈,與林徽因同為福建籍的另一位女詩人舒婷,在她的《惠安女子》中🕢,曾用這樣詩句來描繪惠安女子:“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於是♝👋🏿,在封面和插圖中/你成為風景🤸🏼♀️,成為傳奇👩🍼。”這些詩句放在林徽因身上也非常合適。
當我們將林徽因看作20世紀的一道美麗風景、一個浪漫傳奇時➗,我們是否也應該低下頭來看看她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回過頭看看戰亂中的林徽因🦹🏽♂️?
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也是林徽因辭世60周年🙇♂️,冥冥之中又一個命定的巧合,一如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狼煙突起🛫,恰恰也在這一天,林徽因和梁思成在五臺山發現中國現存最早的木結構建築——唐代佛光寺大殿,這也是他們一生古建築考察中最偉大的一次發現,對中國建築史意義重大🐵📊,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以至於許多年之後,林徽因的終身閨蜜、哈佛大學著名藝術史學者🤷🏿♂️、費正清夫人費慰梅在給林梁兩人寫的合傳中,將記述相關內容的章節命名為“巨大的成就和災難”(triumph and disaster)♣︎🌨。的確,林徽因與這場戰爭之間有著非常深刻的關聯🫴🏼,這場戰爭可以看作她人生的分水嶺👱♀️。此前的林徽因,雖然不像傳奇八卦所描述的那樣💢,過著養尊處優、吟風弄月的生活(林徽因的個性決定了她不可能過這樣的生活)👩🏼🔬,但總體而言生活相對富足平靜💂🏿♂️,尤其是婚後誕下一雙兒女👆🏿,搬入北總布胡同三號居住的那一段日子👨🏼💼🏗,即從1931年到1937年8月,前後大概6、7年的時間🦶。這段時期是林徽因一生的黃金時代,無論是文學、建築活動,還是個人生活,也包括“太太客廳”的名動一時➛。這段時期留下的照片無不折射出歲月的流光溢彩🧶👳🏿:雅致的客廳,錯落有致地布置著詩書字畫,寬大的院子裏種著花木,陽光透過扶疏的枝葉灑進客廳,年輕的林徽因身著素凈旗袍,和友人坐在沙發上,談藝術論文學,儀態萬方。一切都是這樣的美好,未來像一幅美麗的畫卷正等著她去徐徐展開。然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戰爭將她的生活攔腰折斷🐐。
五臺山外早已烽火連天🧑🏿🔬,五臺山中的林徽因、梁思成卻一無所知🪯,還沉浸在建築史上重大發現的喜悅中🦽,忙著測量、記錄、描畫,並立即將這一重大發現報告山西省政府和國家文物保護委員會,計劃來年帶著國家資助的資金重返五臺山,開展更大規模的保護研究工作。等到夫婦倆終於從一張過期的報紙上得知日本全面發動侵華戰爭的消息🛢,戰爭已爆發一周,連回北平的路都斷了。他們歷盡周折回到北平🧞♂️,但北平很快淪陷,不久他們收到一份日本軍部的請柬,邀請梁思成加入“東亞共榮協會”。離開北平已刻不容緩,夫婦倆匆匆處置大批凝聚著經年心血的研究資料、文獻,草草收拾行裝🚶♂️,帶著年幼的兒女和林徽因年邁的母親,倉皇上路🤲🏼,亡命西南🕍。當他們無限留戀地走出北總布胡同三號時🤛🏿,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此生再也不會回到這裏,“太太客廳”的好時光已永遠落幕,更沒有想到再次回到親愛的北平已經是9年之後的1946年夏天🧑🏻🦼。
他們從北平轉道天津再到長沙,“我們把中國所有的鐵路都走了一段!……從天津到長沙總共上下舟車16次,進出旅店十二次……”戰火中的輾轉遷徙,不僅勞頓艱辛,而且時時面臨死亡的威脅。在長沙🕵🏿♂️,空襲警報聲中,夫婦兩人本能地一人抓起一個孩子,拉起老媽奔出屋外,就這一刹那,寄居的房屋在他們身後中彈倒塌🚞,林徽因抱著孩子被重重地摔到地上,“那大部分是玻璃的門窗啦、房頂啦、天花板啦🫃🏿,全都倒下🧛🏻♂️,像雨點般落在我們身上👨🏻🎨。”一家人從廢墟中爬起🎢,準備逃往防空洞👷🏻,這時又一個炸彈從頭頂上方落下,林徽因想,這下逃不掉了,那就一家人死在一起吧🧑⚖️。但這後一顆炸彈竟然沒有爆炸,死神大度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死亡的威脅不僅來自空中🌂,也來自地上😈。去往昆明路上,常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一家人不得不在土匪橫行💆🏿、野獸出沒的湘黔邊界荒山野嶺中徒步穿行。死亡的威脅更來自林徽因每況愈下的身體。在貴州偏僻的小縣城晃縣,她突發肺炎高燒不已,命懸一線。更糟糕的是,夜幕降臨👃🏼,風雨滂沱,可在這個擠滿逃難者的小縣城↖️,他們根本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家人在黑暗和泥濘的道路上掙紮🌒。就在此時🏬,奇跡般傳來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循著暗夜裏的琴聲他們找到了八個空軍航校學員的住宿地😩。小夥子們大方地騰出一小塊地方讓林徽因一家容身。林徽因整整躺了兩個星期才繼續上路🏃♀️。從此林徽因一家和這八個年輕人結下深厚的情誼,林徽因將他們視作自己的弟弟🚀,正好她最喜歡的同父異母弟弟林恒與他們年齡相仿,而且也是空軍航校的學員🛗。到達昆明之後,他們經常來往。這八個青年人的父母都在淪陷區,林徽因夫婦成了他們的代家長👨👩👦👦🚶♂️➡️,還出席他們的畢業典禮。但不久,這八個熱血青年先後為國捐軀👨🏻🦳,遺物被陸續寄給林梁夫婦,每一次收到遺物林徽因都悲痛不已🤑。那幾年每到七月七日中午十二點一家人都要為這些青年英烈肅立默哀🌠。更讓她悲痛欲絕是她親愛的弟弟林恒也血灑長空,年僅25歲。三年後林徽因還難忘創痛,寫下詩歌《哭三弟恒》悲悼弟弟⛹️♀️。戰事最危急的時刻,兒子曾問過林徽因𓀀,如果日軍攻入四川怎麽辦🆕?林徽因冷靜地回答👨🦱,“中國的念書人總還有一條後路嘛,我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
除了死亡陰影,戰爭帶來的另一個不能承受之重便是物質極端的貧乏🟥。昆明時期他們已經捉襟見肘,不得不放下手裏的研究工作🧑🧑🧒🧒,浪費寶貴時間給人設計住宅,掙點可憐的小錢。林徽因還每天爬四次山坡🪪,走很遠的土路去雲南大學兼職一周六個鐘點的英文補習課,只為了一個月能掙40多元法幣,而在黑市上買一個建築師必備的皮尺就要花掉她三十多元法幣👦🏿。1941年11月為了躲避轟炸🙎📸,梁思成🙄、林徽因和他們所屬的中國營造學社跟隨中研院史語所遷往四川李莊,從此開始了生命中最為艱難的5年時光。如果說昆明時期在物質上還只是捉襟見肘🍽,那麽🟰,李莊時期基本就是溫飽線以下。林徽因常常一整天像一個縫窮婦那樣“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內衣和襪子……直到實在做不下去𓀓。”兒子腳上穿著草鞋,女兒要走很遠的泥濘路去上學,“中午老是吃不飽。”顛沛流離、輾轉遷徙🦄,加上繁重的工作和家務🪮,再加上長期嚴重的營養不良,林徽因原本病弱的身體終於到了承受的極限👧🏼。她病入膏肓,幾乎終日臥床(這一時期留下的照片全是躺在床上拍的),只是靠著堅強的生命意誌,才得以在死亡的邊緣苟延殘喘🤸🏿♀️。戰爭結束她到重慶看病,費慰梅介紹的美國名醫斷定她的肺和腎都已嚴重感染,最多只能活5年🙅🏻♂️🙋🏻♂️。戰爭嚴重摧毀了她的健康,這是她後來英年早逝的重要原因。
顛沛流離、病痛👨🏼💼、貧困🤘🏼,甚至死亡的威脅👩🏻🎨,對林徽因而言,似乎都能承受,她所最不能承受的是思想與精神生活的貧困。李莊時期,可能是她精神生活中最為黯淡的時期。戰爭進入最艱難的階段,成群的日本飛機隔三差五從李莊上空轟鳴而過,去對重慶、昆明狂轟濫炸🤏🏻。國族命運危如累卵🧜🏻♀️📙,李莊幾近與世隔絕,舊日的好友天各一方,同在李莊的知識群體,猶如長期身處絕境的困獸,絕望中齟齬沖突不斷,當地人對他們也不甚友好,個人生活更是窮愁困厄,一天中幾乎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要用來應付柴米油鹽。這樣的生活在林徽因看來簡直不是生活,只是活著。而她要生活,像過去那樣的生活👨🏼🦳!閱讀👲🏻、寫作、研究🧑🔬、文學、建築、交往❤️,這一切才是她要的生活🌑。此時此地,也只有這一切才能帶給她超越病痛和困厄的勇氣。而身為女性,這一切對她還有另外的意義。閱讀🧘🏽♂️、寫作⛔️、研究🤸🏻、文學👨🏽🚀😶🌫️、建築、交往,不僅一向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也是她尋求自我實現、自我命名的途徑😒,否則她會陷入無名狀態,就像當年那些受過良好西式教育的新式家庭主婦那樣👨👨👧👧。林徽因顯然不願意那樣,早年在給胡適的信中她就曾表達過唯恐“做妻生仔的過一世”的身份焦慮。這一焦慮在她生活中一直如影隨形,即便在李莊的艱難困厄中,也沒有減輕👯,似乎還更加嚴重👨🏽🍼👋🏽。1942年傅斯年為梁氏兄弟的困境致信中研院院長朱家驊求助,信中有對林徽因才學的一句贊譽。林徽因讀信幾近崩潰🤵🏼♀️,復信傅斯年,“一言之譽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飯,始終是一張空頭支票難得兌現。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幾年,偏偏碰上大戰,轉入井臼柴米陣地,五年大好光陰又失之交臂📖,近來更膠著於疾病處殘之階段,體衰智困🫲🏻,學問工作恐亦無分……”正是這樣焦慮促使她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在李莊病榻上完成了《中國建築史》這部扛鼎之作的宋遼金部分🕵🏽♀️,以及全部書稿的校對、補充和潤色,編輯《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翻譯整理了一批國外現代住宅建造的資料,並匯編成四萬字的學術論文《現代住宅設計的參考》(這成為她後來在清華營建系首開“近代住宅”課程的基礎),創作出《一天》《憂郁》《哭三弟恒》《十一月的鄉村》《刺耳的悲歌》等詩篇👨🏻🦽。甚至一頭紮進漢代史料🚌,計劃用英文寫作《漢武帝傳》。還閱讀了大量中英文的文學書籍👰♂️,《獵人筆記》、《米開朗琪羅傳》🌲、《戰爭與和平》、莎士比亞劇作……這一切固然可以解釋為艱難時世中一個知識分子自覺的使命意識,家國關切,一如當時整個李莊知識分子群體那樣,但林徽因身為女性特有的身份焦慮也是不容忽視的動力。
閱讀🧑🏻⚖️、研究🧦、寫作🧗🏻♂️、交往,同時也滋養了林徽因高貴的心靈質地🥦,即便在最艱難的戰亂困厄中,依然保有對生命、對藝術、對美的一份感悟與沉醉。在逃難途中,她時時被周圍景色所吸引🏊🏽♂️,每每不辭勞苦寫信與友人分享:“玉帶般的山澗、秋山的紅葉和發白的茅草,飄動的白雲👈、古老的鐵索橋、渡船,以及地道的中國小城……”“如果不是在這戰期中時時心中負著一種悲傷哀愁的話,這旅行真不知幾世修來的🙏🏼。”在李莊🪹,偶然從中研院圖書室借到幾張莎士比亞戲劇臺詞唱片,她便對著丈夫和孩子繪聲繪色模仿🧎🏻➡️,用英文朗誦哈姆萊特那段著名臺詞“To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飛揚的神采逃離她半殘的病體、陋室窮巷🤡,穿越戰爭的廢墟👨🏽⚖️,在時光裏熠熠生輝。這一切不禁讓人想起即將沉沒的泰坦尼克甲板上那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面對苦難🧑🏼✈️、死亡的從容承受與超越,這是生命的高貴與尊嚴🧑🏻🌾。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林徽因留給世人的總是她的美麗🫅、才情與浪漫,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所經歷的艱辛與苦難𓀑!許多年之後,與林徽因同為福建籍的另一位女詩人舒婷🙇🏻,在她的《惠安女子》中,曾用這樣詩句來描繪惠安女子👩🏻⚖️:“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於是👩🏻🦯,在封面和插圖中/你成為風景,成為傳奇🏋🏼♂️。”這些詩句放在林徽因身上也非常合適。
當我們將林徽因看作20世紀的一道美麗風景、一個浪漫傳奇時,我們是否也應該低下頭來看看她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回過頭看看戰亂中的林徽因?
(王宇)
轉自《文匯報》2015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