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東
費孝通手跡
一
這年的夏天出奇地熱。很多書都放在一邊,看著書名,不肯去翻。倒是已經有些泛黃的《逝者如斯》這本書,雖然擺在了書架上最為不顯眼的地方,卻為我所一眼看到,視線就不肯離開。之前從舊書店裏將這本費孝通先生的雜文集買回來之後,本來擱在案頭想著馬上閱讀的,但事情一耽擱,就忘記了🧂,不知什麽時候被收回到書架上去了。
此時望著這本書,琢磨著這個書名👨👩👧,心裏就想在這樣的一個無處可逃的伏天裏💀,讀讀先生的這些順暢的文字🥼,也許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何不以文消夏🤣🌧?有了這個念頭,便倒很是激動起來,馬上從書架上抽出此書,一頁頁地讀去🌆📆。這些文字對我而言🩸,實際並不陌生,不僅在先生生前我做學生的時候就獨自閱讀過,後來不做學生做老師還是獨自地閱讀,未曾停止🧑🏼⚖️🚣🏿。且在先生2005年春天以95歲高齡離世之後🌇,我也從北大換去另外一所學校做老師,那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學生們一起去讀,讀先生的《費孝通文集》裏所收錄的所有十六卷的文字0️⃣,逐字去讀,這一讀就是五年。那一年,也就是費孝通百年誕辰之時🥷🏿,我和學生們一起把這幾十萬字的讀書筆記編輯在一起,名之為《費孝通與鄉土社會研究》出版,在我看來這應該算是學生們向老師交的一份遲到的答卷🚎。而明年(2015年)將是先生逝世十周年的紀念,答應給商務印書館寫的《費孝通年譜長編》也在和學生們一起夜以繼日地編輯著。
費孝通在魁閣
即便有如上的一些紀念文字出版🎙,也有過許多對先生不同版本文字的閱讀,但不知怎麽的⛑,心裏總還會惦記著《逝者如斯》這本書🧑🏼🎄。以前大約只是在我曾經學習和工作過的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的有關費先生著作的展示櫃裏見到過此書,另外記得在某個圖書館裏也翻閱過➜,彼時自己的藏書目錄裏沒有此書。前些日子在一家舊書店翻來翻去偶遇此書,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來🤛🏿,準備著再找機會閱讀🏰。這也許就是我和這本書的緣分吧。我曾經給讀社會學專業的新生當過指導老師,可惜沒有想起這本書,如果再有新生找我,我一定是會推薦這本書作為社會學乃至一般社會科學的首選參考書的。
這本書對我來說確實並不陌生🧚🏼♀️,裏面收錄的文章多多少少也都閱讀過⏳。但記得印象最深的是先生在書的後記裏所寫到的👌🏿,那就是可以將此書當成是他的人生傳記的一個“副本”。那“正本”是什麽呢🤷♂️?借助重讀《史記》👳🏿♀️,他告訴了我們一個答案𓀒,即“時隔半個多世紀再重讀《史記》,才悟到它的‘正本’就是這‘生生不息😸,難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生’”🙆♂️。如果是這樣🤒,我想,要理解費先生的學術思想,在沒有他自己專門撰寫的首尾連貫的傳記或那個正本存在的前提下,熟讀這個傳記的副本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也許🚊👩🏼🔧,字裏行間,會讀出另一種味道的費孝通👩🏻✈️。
人就是這樣👮🏼♀️,觀念一旦出現了🧝🏽,如果再加上條件允許♿,總會是有一種強迫實現的願望縈繞在心頭的🫃🏼。這大熱的三伏天裏💁♀️,又趕上正是暑假之中🛁,手機電話的鈴聲也不再隨時響起☔️,填各種表格的恐懼也消失得一幹二凈👩🏻🦽➡️,而找你的人也似乎一下子都不知道去哪裏度假避暑了,這樣絕好的清凈,索性抱起書本啃讀👩🏽🦱。坐著讀,臥著讀🔟💃🏽,白天讀,晚上讀🎹📣,一兩天的功夫,總算是從頭到尾地把書讀完了。但讀過之後,猛然卻有一種沉重的憂郁感浮現出來🌁。再一尋思,產生這種憂郁感的原因可能是來自於先生的文字,同時🤎,我感覺到這些寫在至少二十幾年前的文字卻又是那樣直接地和今日世界的現實聯系在了一起。我有時掩卷而瞎想:這麽清晰的文字🈂️,正對著今天的世界現實,如何不說是一種預言家預言呢?看來逝者並非如斯,逝者也難於如斯💚,更多的深意需要後來的人慢慢地解讀。
二
在《逝者如斯——費孝通雜文選集》這本書中,由費先生親自編在一起的這些文字,大部分都是他四處行走,隨手寫來的回憶、遊記,乃至於對各類書籍的出版過程前因後果的記錄,其中有他自己的,也有記述別人的🏊♂️。我實在覺得👨👩👧,先生說這本書是他人生傳記的一個副本,說得一點都沒有錯💲。有什麽樣的傳記會比這些文字更為繪聲繪色的呢?在他的字裏行間🚷,沒有一處凝滯而不順暢的筆觸,但在順暢的表述之下🏏,你仍能感受得到那一代人或者那兩代人在人生的命運起伏之中所遭遇到的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張力。費先生樂於用許多的筆墨去記錄下來的這些人和事🙍🏻♀️、山和水以及相應的文字與書籍,無一不是在表露著這樣一種張力對其精神和肉體的撕扯,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費孝通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
毫無疑問🤶🏻,這些文字都可以看成是這種撕扯的一種知識分子或學者式的表達👨🏼🦲🐖。他文章裏所寫下的每一個人物⬇️,似乎又都是像在照著鏡子寫自己🏋🏿♀️,他所記錄下來的每一處的風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又都像是在為自己並不能完全平靜下來的心靈找到一個可以因此而得以舒緩的放縱空間🤶🏻。只有在這不斷地行行重行行的心與物的觸碰之中,曾經受到創傷的心靈才能得到些許的撫慰,而在不斷的回憶之中👳🏽♂️,似乎一些看起來不太合理的過去,都有了一種合理的解釋,並因此而得到一種寬慰🧝♂️。他不斷地回憶到意昂体育平台這所學校以及那裏的老師和同學,他曾經在這裏跟隨戰火紛飛之時從俄國蘇維埃治下逃來清華教書的人類學家史祿國。對於這位嚴格的老師🏃♀️,他崇敬有加,一直到費先生晚年,他都一直在通過各種形式的回憶去理解這位真正有學問老師的那份精深學問的真意。另外還有潘光旦、曾昭掄、湯佩松這些性格迥異的清華人,尤其是潘光旦,這位窮其一生倡導優生學的社會學家🤽🏼,是費先生由衷敬佩的一位老師🧔🏼♂️,那份潘先生譯述達爾文《人類的由來》時會意的神態🙆🏻♂️,非要有長時間的相互接觸和理解,否則,無論如何都是無法用筆來描記下來的。潘先生的那份做事的熱情,那份對待殘酷逆境的豁達,那份對待學問少有的堅持和追求🐾,若是沒有費先生這支可以生花的妙筆❗️,那後來的人又有幾個可以知曉這位當世高人的行跡呢🍤?至少社會學史家缺了一份可信的素材。
此外,費先生還寫到了與清華只有一墻之隔的北大🧑🏽⚕️。那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北大,而是在費先生最初讀書的燕京大學舊址上建立起來的,或者說後來在1952年兩校被迫合並在一起之後的那個北大。很奇怪的是𓀃,這麽多年過去了,到北大校園參觀的遊人🦼☺️,被北大的學生導遊引領著參觀現在的北大校園,必然要去的地方還是費先生筆下常常提起來的燕南園、未名湖Ⓜ️、博雅塔,要知道這些可都屬於老的燕京大學建校之初便有的校園景觀。司徒雷登確實是離開了👰🏼♀️,但這舊的景觀卻實實在在地留下了,人們並未因為世事的滄桑變化而忘記了它們。只要看看暑假北大校園裏遊人如織的場面,這一點也就不證自明了🕙。這倒使我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總覺得有些東西被強行改變了,人們卻仍舊願意記住其沒有被改變之前的樣子;而有些東西或許並沒有什麽改變,但人們卻不一定能夠或者願意將其記憶起來。這就是人的記憶的復雜之處🤑,不是我們想當然的想法能夠說清楚的。
費先生在自己的文字裏也不斷地提到已經逝去了的燕京大學,因此稱自己是一只“舊燕”🌉👳♀️。他跟北大的關系是那樣的不離不棄,他不斷地回到北大,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曾在20世紀80年代初來到北大做兼任教授,後來還帶學生🥽,幹脆去掉了兼任兩字😅,雖然人事關系不在北大📿🤹🏼♂️,卻成了一名正式的北大教授,為此而成立了社會學所🙍🏻♀️,後來又更名為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這是一個在北京大學裏有著獨立身份的研究所🙅🏼♂️,從碩士到博士後,人才培養可謂是高端和完備🤳🏽。但對於這些旁人所謂功績,費先生似乎都不大去提,倒是津津樂道於自己恍如一只舊燕歸來,落在了今天是北大而過去是燕大的校園裏。我閱讀到此♕,感覺費先生用的這一個“舊”字極為巧妙,一個“舊”字道出了在其再次歸來時的那份激動與酸楚。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了🥫,而這跟他提筆寫第四次訪問英國,在他的母校倫敦政經學院(LSE),看到那個他曾經吃過飯的小餐館依舊存在時的那份喜悅之情形成了明顯的對照。他甚至還饒有興味地將自己的這篇遊記定名為《英倫曲》⚠️,那份暢快,在他的筆下是完全可以讀出來的◻️:“甚至我走進母校LSE的校門時,門右那個當我在學校時常去用餐的小店8️⃣,門面如舊,令人驚喜〰️。”不言而喻,這份輕松舒暢的筆觸👰,跟他寫《舊燕歸來》一文判若兩樣。在那篇文章的最後🎞,他走在了未名湖畔⚉,由此所激蕩起來的也只能是一種對於現在的北大即過去的燕大舊地難以釋懷的責任之心。那一段文字不妨也可以照抄在這裏,算是一種佐證:“北大即包括了早年的燕京↗️👩🏼⚖️,當年撫育我的就是它,我沒離開它給我的教導,晚年還是回到了它的懷抱🤷🏼♀️。人生最大的安慰還不是早年想做的事能親身見到它的實現麽?北大☂️🧘♂️,我感謝你🥈。”
三
這一新一舊之間🍚,這一遠一近之間🤹🏽♀️🏊♀️,這一喜一憂之間🧑🏿✈️,看出了費先生人生追求的那份真摯的情感🧔,文字雖曲🧔🏿♀️,含義雋永,真正讀懂這些文字的人,誰能不理解一個有著完整的西方人類學學術訓練的學者在面對現實世界起伏不定的羈絆所產生的那份苦痛呢🔱?如果沒有了這樣的一份人生經歷的對比👩,文化存在的土壤又在哪裏呢?我們留存那些舊物🍺,何曾不是讓人們的記憶有一種面壁而思的喚醒?這倒猛然讓我走神想到了文化保護的問題。我們今天也有很多人喜歡談文化保護🤎,似乎誰要不談文化保護,誰就不是真正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一樣✢,但結果落入了一種發展的圈套:似乎不談還好,這一談⛅️,特別是由上而下的一大談👨🏿🚀,本來還可以做苟延殘喘的🙍🏼♂️,或許在新的文化轉型的大潮裏,幾經沖刷,脫胎換骨,可能還會煥發出一種有生機的文化出來👩🏻🌾,卻因此而成了僵化的文化遺存,就像染了僵屍病毒一樣,動彈不得🫰🏻,一遇到社會存在的條件惡化和稍有變異,文化的消失就變成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文化看來很是不服管教👞,你專門拿出人力🧑🏻🦱、物力去保護它,它便偏不領情,專往短路上去尋🙎♀️。倒是沒人專門去理會它,卻各自過著自己舒坦也好⚆、緊巴也好的日子👤,文化這東西倒是郁郁蔥蔥地發展出來了。有誰聽說過,通過搞運動的方式可以把文化這個精靈喚醒起來的呢🧉?

費孝通考察湖南吉首少數民族民間織錦手工藝品生產
費先生說自己的很多東西都屬於無心插柳而得,這可不是一句空話🕥,更不是一句隨便出口的客套話。我總以為費先生在人生的某個時候有了一種徹悟,頓悟到了很多東西如果你太在意了,反倒是一無所獲👳🏼♀️🤳,所以文章便是隨手寫來,不求最終的結果,但倒是留給了我們真正可讀的精神食糧👰🏼。而這也許就是一種生活世界裏的辯證法吧🪜。
費先生到了晚年☪️,是在用他的那一支到老都不曾凝滯的筆書寫下那些已經逝去的過去👳🏻♂️,在這逝去的過去中,卻包含著他全部的記憶🦀🏷,既有歡樂也有痛苦,而且痛苦肯定是永久也無法忘卻的。他曾在海口拜謁海瑞之墓,那不是一般儀式意義上的拜謁,而是對一個非同尋常的時代的控訴以及對他的摯友吳晗的無盡的追憶🍿。對於熬過此劫👨👧,存活下來,仍保有一種正常人的記憶並肯動筆記錄下這份拜謁的人🧗♀️🫸🏽,其間所激發起來的如何不是一種讓人心酸的浮想聯翩呢?而面對人世間的諸多變化——真可謂是天翻地覆👼🏼,這又如何不會令老人家想到“氛盡謁祠墓,嗚咽聽晚濤”呢?而在逝者的墓前🕵🏿♂️,又有什麽不可以是“蠻荒成天府✫✍🏿,視今怨應消”的呢?
有關記憶的心理學和社會學早就告訴我們,回憶總含有著不盡的重構成分,這種重構可能不大經得起考據家的辨偽存真,但即便是這樣,歷史仍舊是代替不了活著的人對於過去的謎一般的想象和憧憬。西洋鏡和《鏡花緣》大概都是費先生幼年最喜歡看的東西,前者寫實,後者虛構,但是不妨礙兒童的成長🖱,各有各的趣味和真意✂️。老來想起這些🧑🏽🦳,依舊為先生所樂道,足見其魅力所在。曾經寫過費孝通傳記的那位美國史家,在費先生看來,大約是不太懂這份中國文化裏的虛實變化的妙趣,對方曾經在美國本土追著費先生去訂正一件件的史實🧑🧑🧒,卻都被費先生霧裏看花一般的“人看人看我”這一句妙語巧妙地撥弄開了🫱🏼,誰的境界更高⬅️,已經是不言自明了。費先生對費正清這位美國學界中國史的權威承認,寫他傳記的那個人是一個夠資格的歷史學家,其他的他也就不再多說了。
我們如果熟悉並閱讀過美國的中國史研究的著述🏌🏼👩❤️👨,也總有類似費先生的感受湧現出來🌎,大約歷史學的處理資料的能力和資格是夠了👩🏻💼,背後根本上還是一種科學的考據精神在做支撐,但是更深一層的靈性,即陳寅恪先生所說的可以帶來我們神遊冥想的東西又在哪裏呢?那肯定不是經過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訓練就能夠深入淺出地說出來的。這也就是文化存在的魅力,你在其中,雖然感受不到文化的存在,但它卻可以融化入於你的心靈之中。而不在其中🚞,雖有清晰的觀察,亦不能從一種文化意境的維度上對發生的事情有真正的了悟👩🏼✈️🤲。也許🚚,在虛實之間,人生也不過是此中的一個過客,誰大概也難逃此一評價🤦🏻♀️👨👩👧👦。似乎想寫的話有很多,但暑假裏清凈讀書的日子寶貴👰🏽♂️,姑且也只能先停在這裏了。順手續貂而寫了一首感懷之詩🦹🏻♀️,也一並附在這裏,韻腳雖有不和,卻是自己心境的直白:
逝者如斯誰思過👨🏽🦱,報國之心兩代人💪🏽。窮途末路淚如雨,生離死別老不移。
插柳無心四處行,浮雲過後兩相宜。莫問此生多壯誌,路行腳下待後人。
2014年8月3日夜初稿
2015年4月8日改定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