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良
玨良二哥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多年了🐜👨🏼💼,我還是時常想起他。我想起他時不是帶有懷念親人的那種傷感🧋,而是有話要對他說、和他聊。許多事只有和他聊了⛰,才感覺到彼此理解,才感到舒暢。
在我十兄弟姐妹中,我和玨良二哥之間的接觸是最密的,他對我的影響也最深🩴。但當我真想寫些關於他的回憶時👳🏽,卻又覺得無從下筆🕹。現只寫一些片段印象,稍作分析補充,以為紀念。
1920年代末🗒,就讀私塾時期的周玨良
那是八十四年前的事情了,我當時只有兩歲半不到,但是如今已有八十六歲的我🙅🏿♂️,仍然記得很清楚💃🏿。是個夏天的下午,在二層樓上我父母臥室後面的一間屋內,我穿著小孩子穿的連體衣🐄,站在我的白色小鐵床上🖐🏿、手扶著鐵圍欄🚉,母親拿了一大盤蘋果並拿起一塊急切地向我說:“你吃🕛!你吃🧎!”我當時並不想吃,當時心裏就不明白,為什麽母親堅持站在那裏不斷地讓我吃?玨良二哥站在母親旁邊,面上帶著他那典型的似笑非笑的微笑🫴🏻。其實🧑🎄,那是我喝醉了。這情景後來父親多次提起💂🏽♀️,說我三歲時喝醉了,說我連腳都紅了,又說我當時狂笑不止(所謂三歲是中國傳統算法🙍♂️,實際大致兩周歲四個月左右)。想起來,顯然當時母親急壞了👱🏽♂️🤽🏿♀️,才有那樣舉動。和這個圖景相關的🪖,另一圖景我也記得很清楚👨🏼⚖️。在上面所述事件之前,在樓下父親的書房兼起居室,屋內有一小書櫥靠墻立著。書櫥頂面中間放有一個座鐘,座鐘一側有一蘇格拉底雕像,另一側則有一裝涼開水的玻璃瓶和兩三套茶杯茶碟,有一些小酒杯和一瓶法國產的薄荷酒🐺。酒呈綠色,酒瓶呈葫蘆形♍️。這樣的葫蘆形瓶子的法國綠色薄荷酒至今仍有得賣,所以我知道其酒精度為21%👔。書櫥背後墻上除一副對聯外,還掛有一幅銅版畫的康德(Immanuel Kant)像。多年以後二哥告訴我,小書櫥內擺放的是外文本佛洛依德全集(Freud Gesammelte Schriften)和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的《精神現象學》(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我在某次錯說成是《資本論》)。二哥大我十二歲🏪,二哥高我很多👶,那時我得仰著頭向他要酒喝,可能糾纏他纏得太久了,最後,他倒了一小酒杯酒👨🏻⚖️,又把酒倒入茶杯並倒入許多涼開水沖淡了後給我喝🌰。種種情景,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於是就有了前面所述吃蘋果的一幕🧑🦯。那次顯然是二哥犯了錯誤🤦♀️。許多年後🧑🏼🌾🛜,當我們都過了中年,有一天,提起這事,他說那時為什麽會給我這酒,是因為父親曾告訴他😷,只有這酒可以給我喝,他才給的。看來🧝🏻♀️🧲,父親並未提醒允許給酒的量是多少。二哥又對於我那樣小的小孩能喝多少酒心中無數,才發生了這樣的事👩🏻🦯➡️。但二哥還是非常小心的,先倒入小酒杯以控製酒量,再把小杯的酒兌入白開水成一滿茶杯🎃。遞給我後,我一飲而盡。他錯以為,加了白開水,降低了酒精度就減少了酒精總量,他做到了他那十四五歲年齡所能做到的謹慎🤖。這段故事後來屢次被提起,作為那麽小小孩醉酒的趣事。可是我今天回憶玨良二哥🫖,想起這件事時,心中總是浮現一片親切之感。這正是我從很小時起就經常纏他,而他又經常呵護我的一個生動的事例↗️。

中學時代,周玨良著長袍半身照
另一件能回憶起的事,大約在我八九歲時,我開始收集中國的各種式樣的銀元,玨良二哥就給了我一枚嶄新的紀念幣。一面是徐世昌穿大禮服的像,另一面是一個亭臺的圖像🚟,有“仁壽同登”四字。那是他當年在家塾讀書時期,一次因文章做得好,張潞雪先生獎給他的🫛。他和一良大哥受益於張先生很多🎍,直到他們老年仍深深懷念張先生。這樣的紀念幣,應該是對他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他也給了我。總之他對我是愛護有加。
我們兄弟姊妹十人,各人忙各人的事,並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交流。父親白天上班工作,回來吃晚飯後,一般在起居室休息🧕。休息時,兄弟姐妹中,有人就來坐坐,有人不來🚨🔘,很隨便🙋。但玨良二哥在父母面前的時候居多🤹,有時還能幫母親做些事分憂。記得有一年(應該是1935年),南開中學學生要集體去南京請願🙃,要求蔣介石抗日。三哥艮良👨🏼🍳、五哥杲良都參加了,下課也沒有回家🛳。這可把母親急壞了👵🏻,生怕他們惹到什麽禍事🧑🏽🦰,想把他們叫回來👨🦳,就派玨良到火車站去找他們⬆️。不久👨🏻,他回來了🔢,說找到他們了🛣🤌🏽,請放心🔖,但他們不肯回家。母親又著急他們去南京身上錢不夠🛀🏻👨🏻🎓,命玨良送錢去。他又送錢去🛺。當時的情景我也記得很清楚,是一個天已擦黑、傍晚時候🤴🏼。兩次談話都在父母臥室後面那間屋。
前幾年在天津圖書館觀看父親的藏書時,偶然發現夾在書籍中玨良在南開中學讀書時的一本筆記和一封給父母的信🪜。信的全文如下:
父親👏🏼🚹、母親👷🏼:
男來日內瓦已經五個月,因美國人百般阻撓,會議尚未達成協議,恐怕還要住一陣子。代表團住所在萊蒙湖邊,辦公室窗外就看得見歐洲最高的“白頭峰”👨🏿✈️,山上終年積雪,日出日暮時景色絕美✮。萊蒙是世界名湖,確是與西子湖不相上下🕺🏻。
方緗來信說母親心疾小犯🧆,不知在何處醫治👊,服用何藥?總還以少操勞、多靜養為要。吃些中藥是否也可有些好處?
聽說景良有好久沒有信了🆎,男已托人到莫斯科打電話給他,問問最近情況,並叫他寫信回去🅾️🥕。
敬禮
男 玨良 謹上
十月十二日
這一封信開頭談自己工作近況👍🏼,又聊聊窗外的美景🧒🏻。接著,關心並問候母親的健康🧙♂️。父母可能久未收到我的信⚈,有點掛念。不知他如何知道,他就主動要設法聯系我🏄🏼,叫我給父母寫信。這一封在別人家平平常常的信,在我家弟兄卻不常有。首先👩👩👧👧❕,我們弟兄就不經常給家裏寫信🤽🏿♂️🆖,寫信也是就事言事,問候老人的健康是有的,但從沒有談什麽窗外“景色絕美”的⚃。更有甚者🪸🗞,有時該寫幾個字時也不寫。“文革”期間東北供應困難♓️,父母親常費事地弄了一些食品給在哈爾濱的六哥以良寄去。他收到後👐🏽,從不寫信來。我之所以知道此情況,是因為父親有一次閑談時和我們說🔺:你們要註意,老六收到東西從來不寫信🔔。意思是告訴我們六哥習慣如此🌶,大家不要見怪🚥。其實父親本人寫信也很簡練,就事言事。有一次父親和我聊天說👨🏿🚀,他的好友勞篤文先生開玩笑說他寫的信是詔令式。而玨良二哥寫信卻從不是那樣🕞。記得1938年,他從天津經香港🚜、越南到雲南去西南聯大(先到蒙自🙍🏽♀️,後到昆明。因為起初文學院在蒙自)。途中他在越南河內還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其中還談到:在河內有一周公祠,所祀也名周玉山,與我們的曾祖父同名。總之,他的信不單是言事,總會拉些家常🧑🏼⚕️。我想,父母看他的信時會比看我的信心中更覺溫暖一些🌮。所以🤵🏿♀️,從家信這方面看,他也是比較貼心的。父親住天津💴,二哥大部分時間住北京💯,許多事如去國家圖書館趙萬裏先生處🧑🏻🔬、或冀淑英先生處轉達某事,父親也多命他去。
在他1938年去雲南之前,也就是我十歲之前,由於我年齡太小,和他談不上什麽思想交流,對他也不能有什麽深入的了解,對他的生活只能有一個籠統的印象。這期間的最後兩年📌👩🏿✈️,1935年至1937年他已經上大學,我只能在假期見到他。能夠有點印象的,大體上是在他的中學時代。這一時期🧚🏼♀️,在我印象中👼🏽🕵🏻♀️,他的生活是非常豐富多彩的。
1930年代初期🧒🏼,周煦良(左)、周玨良攝於天津
他結束家塾學習轉讀現代的學校時🖕,最初入的是廣東中學初中二年級💽。讀了一年左右,就轉入南開中學直至高中畢業。那時南開中學很活躍👱🏽♀️🦵,我曾見我幾位哥哥他們屋內陳列著許多英語演講比賽和國語演講比賽得獎的銀盾🧜🏼♀️。現在發獎通常用銀杯,而那時除銀杯外,也用銀盾。玻璃盒子內立著一個大體上像折扇扇面形狀的黑色木質底托🐌,表面上固定一片鍍銀的同樣形狀的“盾牌”,上面刻字,寫著某某比賽😲、第幾名(照例只獎前三名)之類。二哥和其他幾位年紀相近的哥哥們得的銀盾不少,說明他們當時都很積極參加這些活動🦻🏻。那時南開中學有軍訓,分兩種:一種是在校內操練🙆,另一種是高中三年級課業完畢後到正式軍隊中去訓練一個時期🗓。後一種在1935年玨良二哥畢業時似乎沒有🪄,到1937年五哥杲良畢業時就有了。杲良參加這次軍訓時患了腎炎中斷回家🏄🏻♂️,雖然完成學業🧑🏻🌾,卻因為沒有完成軍訓,因而沒有高中畢業文憑,於是要用假文憑考大學。因此我家弟兄中,有兩位世界級學者,都是用假中學文憑考的大學(除杲良外,一良因未讀過中學👉🏼,也是用假文憑考的大學)👇🏻。至於前一種軍訓😪,雖然只在校內操練🛫,但要穿黃綠色的軍服👦🏽🤶🏻。軍服的紐扣上有“南開”字樣,看來服裝標準不是上面統一製定的。當時在南開中學就讀的哥哥艮良、杲良🆎🧑🏼🎓,都穿著黃綠色卡其布的軍服,那應該是學校統一的吧。然而玨良愛美,也比較考究🫱🏿,他另買了呢料👌🏻,找裁縫做了軍服。他還穿了這身軍服照了一張像。相片照得非常漂亮🤏🏻。他人本來就漂亮🧜🏻♀️,也很精神🧑🏿🍳,穿上那西裝水平的軍服,更是神氣十足。看上去不要說軍訓學生,若說是軍官也不會是太低級的軍官。只是我不知道列隊訓練時⚀,他夾在同學中間是否仍穿此套服裝🙍🏽♀️。南開還組織有軍樂隊。玨良二哥參加了軍樂隊,還帶動了弟弟艮良也參加#️⃣🏄🏽♀️。玨良在軍樂隊中演奏什麽樂器我不知道,但有一回見他帶回家一枝短笛(piccolo),或許就是吹短笛吧。我在家中較長時間只見他在拉小提琴🚴🏿。艮良在軍樂隊中吹黑管(或稱單簧管,clarinet)🙋🏿♀️。我家兄弟姐妹中玩樂器的不少,玨良、艮良之外👉🏻🦹🏼♂️,杲良拉大提琴(cello)💷,八姐耦良和九哥治良彈鋼琴,如貝多芬、莫紮特等等的曲子都已能夠彈奏了。六哥以良學習夏威夷式吉他(Hawaiian Guitar)。曾任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的張肖虎先生,解放前(抗戰前和抗戰勝利後)在意昂体育平台音樂室工作,日寇占領期間在天津教鋼琴👨💼。他和玨良、艮良都非常熟識,大約在1938年🕵🏿,張肖虎先生聯絡了天津一些稍會樂器的人組成一個管弦樂隊👐🏻↙️,在一處名為維斯禮堂演出🚃,演奏張自己創作的交響曲🤼♂️。其中🚴🏻♀️,玨良拉小提琴🍣🏃🏻♂️➡️,艮良吹黑管🐸,杲良拉大提琴。一個樂隊中,我的弟兄中竟有三人參加。在天津☔️,由中國人組成管弦樂隊演奏交響樂🤹🏼,這恐怕是第一次🧘🏿♀️。玨良也喜歡唱京劇,住在隔壁的表兄李相璟喜歡拉胡琴,他們兩人一拉一唱,在家裏經常唱💡。有時還聚集幾位親戚中的京劇愛好者一起唱☃️😛。記得他唱京劇主要學言菊朋(不是現在的所謂言派)🪃🙆🏼,常唱的有《寶蓮燈》的“昔日裏有一個孤竹君,……”和《二進宮》的“千歲爺🪗,進寒宮🌘,……”我八歲時有一次也跟在裏面胡亂唱幾句🧏🏻♀️。後來聽母親說👨🏻🦱,當時他還請人教過唱京劇🐣👨🦯。在1937—1938年間一個短時間內,玨良還和左象高舅舅🙅🏽♀️⚉,還有我的四姨,一起請著名笛師徐惠如教唱昆曲🥝。開始時教《長生殿·小宴》,我至今還記得開頭唱🚣🏼♀️𓀌:“天淡雲閑🦘🐢,列長空,數行……”不久,玨良就去雲南西南聯大了。
南開中學演話劇也是非常活躍的👨👨👧。玨良積極參加了話劇團的演出➛。下面我引一段三哥艮良的談話。時間在2007年,我到天津圖書館看父親的藏書,白天看書,晚上就到艮良家閑談。那時他已九十歲了👮♀️,他對我談起玨良二哥的“多才多藝”(艮良原話)。
艮良說玨良參加南開中學的軍樂隊,並影響艮良也參加了軍樂隊☎🗂。玨良還唱京劇☃️,唱昆曲等。關於玨良演話劇,艮良記得三件事:
(1)演《五魁橋》(洪深編劇)。玨良飾劇中地主的孫子“大寶”。
(2)演英語劇The Best Policy is Honest。演員只有二人,照片中玨良所穿大衣是艮良的。所戴帽子當時還不多見🤷🏽,是艮良建議他向一位歷史老師借的。
(3)演《新村正》。當時張伯苓的弟弟張彭春是南開中學主任,他也是中國話劇的先驅🚶🏻♂️。當時曹禺已從南開中學畢業,仍被請回演過兩次戲,《新村正》即其中之一。戲中玨良演配角,一群工人之一。玨良是“龍套”🙎🏻♀️,但是“頭旗”🚘🦈,即是領頭並發言的。據說事後曹禺還說他有表情。——此劇有照片,照片中有玨良📼,在天津原廣東會館現改為戲劇博物館中有展出🤾🏻。1970—1980年代🕓,杲良回國探親時👷🏿♂️,和玨良👩🏽💻、艮良一同前往參觀時,曾看到展出有這張照片。
以上就是艮良談話的大概。

周玨良演英語劇的劇照
我說他愛打扮、愛漂亮🤚🏽,其實他本人確實非常漂亮🧚🏽♂️。不止是面貌長得漂亮而已💂🏽♀️,其風度🛻、其言談舉止既大方又和善。在他和其他哥哥十幾歲期間,家長每逢生日親戚們來祝賀,談話、打麻將、擺宴席🚵🏿。逢這種情況📗,其他哥哥們大都作為禮節向長輩們打個招呼就避開了。而玨良則不同,他常和這些長輩們談話應酬,常得到長輩們的誇獎。他為人也非常隨和👨🏽⚖️,善於和人相處,私下裏也從不說人不好。聽父親說他小時生下來就常是笑嘻嘻,從來不哭。當時父親正在玩照相💂🏿♀️,想照一張他哭的相片🙆🏿♀️,誰知怎麽弄他也不哭🧘🏽。沒有辦法🧛🏻♂️,後來父親打了他一下,他才哭,這才照成了像🎇。年長、年老之後⚁,風度不減🧓🏿,如此瀟灑,終其一生。一位王立禮先生著文紀念玨良時也說📻:“在校園裏偶然見到周公時,覺得他氣質不凡,風度翩翩🆖,甚為瀟灑😴。”這應該是上世紀70年代時的形象了。他有一個兒子在美國,他去美國兒子處🚴🏽,回來後嫂嫂告訴我,兒子的同學說爸爸比兒子漂亮多了。那時他已是七十歲左右了🤍💴。
玨良和艮良上學最初是上廣東中學。據艮良回想🦵、分析🐜,當時可能因為離家近,去南開中學要經過日本租界並經過海光寺日本兵營,那裏是一般人既厭惡又危險的地方👙。不過一年後,他們仍是上南開了。
南開中學是非常註重體育的💪🏿。我不了解幾位哥哥在學校參加體育活動的情況🧯🌤,我在家中時常看到他們校外的體育活動,幾位哥哥(包括玨良)夏天經常一起出去遊泳🤱🏽,到了冬天又經常一起去溜冰✍️。不過,一般他們冰鞋上的冰刀前端是卷上去呈齒狀,而玨良則各樣都要玩玩。故除此之外他又買了一雙冰鞋,其冰刀前端是一直延伸向前方的🧑🏿,據說是“跑刀”🥷,為了賽跑求速度而不是做花樣的冰刀🏇🏻。我不會溜冰,也不懂,故只能如此描述冰鞋。那時期我家住在天津英租界五十八號路泰華裏👏🏿。在當時這條小街上還有幾大塊土地空著未建房,這些地方就成了附近青年體育活動的場地🧑🏿🦲👍🏼。最早有一塊地裏還立有一個足球大門,後來在另一塊地上我還見過杲良和鄰近青年一起打壘球🖐🏿。幾位哥哥(包括玨良)經常和這條街上鄰居青年一起打籃球,還成立了籃球隊,名為“泰華隊”。定製有打球穿的運動背心,上有“泰華”二字。我幼年時曾見到過他們六七名隊員的合影照片,就是穿了這樣的背心。隊員都是附近鄰居青年,倒不一定都住在泰華裏。例如袁寒雲就住在我們斜對面的兩宜裏🦪,他的兒子也一起參加打球🙇🏻♀️。後來大約是在1970年代Ⓜ️,我和玨良閑談中偶然提起袁寒雲的兒子物理學家袁家鎦,玨良說🤸♂️:“是不是那個當初我們一起打球的?”我自然不知道😯,也無從了解,不過從出生年齡看,應該就是。總的看來🧗🏿♂️,玨良的體育活動也是豐富多彩的🧛🏿♂️。
以上所說🖌,都是課余生活。有了這樣五花八門🥟🤟、豐富多彩的課余生活🚣👎,哥哥們學習還能夠完成南開的高標準學業,而且還能名列前茅,真是不可思議。二哥在入中學前🧝🏼♂️,相當於其他人小學和初中前段時間,是受家塾教育,並曾受到過很好的老師如張潞雪先生的教導,有了比較紮實的古文根底🦸🏽♂️,在書法方面也得到充分的鍛煉♊️。因此,年紀不大時就可以做父親校勘古籍工作的助手🤸🏼。前幾年在天津圖書館見到過一部《危太樸雲林集》,是父親命一良大哥傳錄自明藍格鈔本的《雲林集》🙅🏻。時為1928年🤲🏻,當年一良十五歲🚽👨🏿🍳。到了1933年⇾,父親又見另一版本的《雲林集》,又命玨良補抄在一良所抄的那本上。父親在書中題🦸♂️:“癸酉七月見文瑞樓鈔本,因命兒子玨良補錄之。”那時玨良十七歲,在高中一二年級🖋。他們小小年紀能勝此任,靠的是多年家塾學習打下的基礎,不但學識有一定基礎,字也寫得夠格,才能往上寫。
玨良是1935年去北京上大學的。因此⛹🏽♂️,包括以上所談🧚🏻♂️,大部分是在我七歲以前所見到的玨良的中學生活🧝🏻♂️。他這段中學生活自然是豐富多采的🏌🏻♂️,尤其是其學習、成長這個主要方面的收獲、成就更是非常豐厚。他這一時期所下的功夫對他一生成就的影響也是非常重要的🧴𓀌。那時玨良的起居生活也和我其他幾位哥哥姐姐有不同🍔。那時我家所住的泰華裏房子,是臨街的聯排房屋中的三所,泰華裏5號☯️、6號、7號。是租七姑的婆家的房子🧝🏿♂️🤱🏼。每座房子有兩層,主要居室每層有三間。在建房時就在這三所房子間開門打通,為了我家住🤦🏽。建好後我家就搬了進去🧔。所以每一層主房連起共有九間🧆。一樓主要是父親書房、客廳👮♂️、飯廳🥄、活動室、客房等等🧮,一般沒有人居住🧚🏿。父母和其他幾位兄弟姐妹都住在樓上,而玨良二哥卻住在樓下一層最遠端的屋子裏。像我那時六七歲小孩,要下樓,穿過一兩間比較冷清、平時沒有人的房間才能到他那裏,晚上更不太敢去。其他兄弟姐妹生活很規律⏭,比較早就按時睡覺,早上按時起床去上學。而玨良二哥雖早上也稍遲起來上學去🤹,晚上卻睡得很晚。他晚上不睡都幹些什麽?我那時小小年紀自然無從知道他看什麽書、做什麽事。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我以為他的在以文學為中心並及哲學、史學的旁通博覽🟠,正是在中學時代的五年左右時間內打下的基礎。
古籍方面,我父親除收集善本外🎂,還收集、購買過數萬冊各方面的古籍為了閱讀和參考。有些書箱就放在玨良臥室的隔壁🦹🏼♀️👩🏽🔬,拿來看自然方便👦🏻。他那時自己也買了許多鉛印的古籍。我記得,到我讀高中時,從書箱房(專門集中堆放書籍的屋子)拿來一些書,其中一本鉛印的《世說新語》書上就有他的簽名。此外,那時南開中學國文課的分量也比較重🤤,我看到過玨良處有許多老師發給的鉛印的輔助讀物,例如《孟子》《墨子》等等的文選👿👨🏽💼。各自裝訂成一冊👩🏻🚒,每冊都不厚,但也有許多冊。
古籍之外👨🏻🎨🆎,“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作品如魯迅、周作人、茅盾等的小說,也是他閱讀🧘🏻♀️、欣賞的一大方面。在今日,青年閱讀的大都是用普通話寫的文字,包括文學作品,讀文言文反覺得困難。而那時人寫作、閱讀多是文言文。一良、玨良幼年時的兒童讀物基本都是文言寫的,或是用半文半白的文體🦚。“五四運動”時開始的“新文化運動”的作品是對傳統文化的沖擊和挑戰,不僅是簡單地改用口語作品的問題🚄,作品中帶來了新思想🧗♂️、新問題🚎⚾️,這在當時是陳腐社會風氣中吸到一股新鮮的空氣的感覺🤦🏿。並且,在玨良的中學時代,離“五四運動”只不過十多年,新文化運動應該還在發展中🧑🏿🎓,魯迅等人的作品還在一部部地出🥨。廣泛接觸這方面的作品🙅🏿♂️💇🏼♀️,玨良受到了這一個新方面的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我父親是不買這些書的👩🏿🎓。玨良告訴我👨🔬,閱讀這些作品是受了幾位堂兄堂姐如煦良、叔昭💪🏿、叔嫻等的影響。玨良後來聊天時說🥏🫷,當時他差不多買全了那些作品🧮,每出一種就去買。所以🛌🏼,有些還是初版💡。
還是2007年到天津圖書館看父親的藏書時,偶然在書中發現一冊玨良高中時的讀書劄記。大概是老師布置的作業🥘🙉,因為每篇都有評語🎧。封面題🧎♀️➡️:“讀杜詩劄記周玨良”,實際內容不止《讀杜詩劄記》一篇。由這本劄記亦可略見他高中時期在文學方面所下的功夫及水平。現把各篇文章的題目和老師評語開列於下:
《讀杜詩劄記》
——評語:“能把少陵所以為大的地方寫出,足征作者讀詩自具只眼,不落時下皮相之見。”
《孟子的教育學說》
——評語🛻:“資性聰穎🌥。心下手下均能了然🍱🟫。佐以精進不懈置功🧑🔬,所就未可限量。”
《荀子的教育學說》
——評語:“主腦既清,語皆逢源。”
《孟荀論性之比較》
——評語👨❤️👨:“經身心融會後而以平淺出之♧☢️,有溝通兩水匯為一流之妙。”
《墨子學說給我的感想》
——評語🧏🏽:“語簡而意明。”《讀史記遊俠列傳》
《讀史記遊俠列傳》
——評語:“有真性情故能賞識到深處。”
《讀談美>》
——評語🩲:“文雖短,寫來饒有真趣🍛。”
以上批語中除稱贊其文思和行文外,還有老師在批語中直接誇獎玨良本人的字句,如“資性聰穎”🫛👨🏻💻、“有真性情”🏅、“獨具只眼”等🤱🏽,在老師眼中玨良或是個優秀的人才吧👩🏼⚕️,所以有一條評語還說👵🏻:“佐以精進不懈置功,所就未可限量。”認為他前途不可限量😰。
周玨良1940年代攝於天津
另外,這些讀書劄記中固然各有各的討論主題,但文字中🧍🏻♂️,不經意間也可見到他讀書博覽、鉆研精勤。例如,在《讀杜詩劄記》開頭一段寫道🙅🏿♀️:“我因為歡喜看文學書,所以對於中國舊詩詞的選本一向讀的不少。在今年暑假前看見一本書上說讀詩讀文最好讀全集,讀選本常常容易被選者的意見所囿。當時覺得很有道理,當時就決意要在暑假裏讀幾個名家的全部作品🍙👩🏽🌾。杜工部的詩也是其中的一個🧎♀️。可是因為他的詩非常之多,我讀的時候又很快™️🦻🏼,未免有點‘走馬看花’,所得不多𓀖。最近又把它看了一遍🕯,既然有了上一回的基礎,這回比較的省力了,而且對許多地方的了解也比上回深刻的多。我想假如再能有工夫讀它個十遍八遍或許真的可以得著點什麽。”
從上面一段🧔🏻♀️,可得出幾條信息:
(1)“於中國舊詩詞的選本一向讀的不少”,說明涉獵書籍較多🙀;
(2)“要在暑假裏讀幾個名家的全部作品”🤸🏻,也就是幾部全集。讀全集📄,還要讀幾部全集🧑🔧。這意味著很大的閱讀量🏂🏼,即要下很大工夫。
(3)大部頭的杜甫全集已讀過兩遍。請註意,杜甫全集的分量已是很重的🎗,還不止一遍。
又如♛,在另一篇劄記🧑🏼🦲,在《讀談美>》一文中寫道:“《談美》這本書我一共看過三次。頭兩次看的時候是在前年🤌🏼。當時只註意本書討論藝術的創造與欣賞的幾篇🏊🏿♂️。因為那時候我正熱心的看文學書。對於帶點哲學味的東西根本不生興趣也不大了解➜,所以也不喜歡看👨🏼。本書的開場白同第十五篇就是這樣的被我忽略過去🦺。最近這些日子——也許因為年齡的關系——忽然常常的要翻翻哲學書,談談人生的大道理,不知不覺的進步了很多。這次再看的時候說也奇怪,覺得從前愛看的第一到第十四篇反不如這第十五篇有趣,有價值起來。”從這段中可得到的信息是:
(1)這本書已讀了三遍。
(2)興趣由文學擴展到哲學,常常的要翻翻哲學書。讀書的範圍擴大了⬅️。
總起來說🏂🏽,從以上這些零星字句中,也可看出他在中學時代就已積累下深厚的基礎👰🏿♂️。
學習英語🦯、閱讀英文書籍🦉,也應是他在這一時期學習的一個極其重要方面🖨,為他以後能學習🥂、研究英國文學打下紮實的基礎。他對我說過,他是從十二歲開始學英語的。我家學習英語和英語輔導讀物很多🧑🏼,有的還不止一份。他究竟用心讀了哪些書,我無從知曉🧑🎄👜。但他肯定都瀏覽過。民國初年起的二十年左右時間中,國內學習英語大體都是同一個套路:入門學《英語模範讀本》(周越然著),文法讀《納氏文法》(Nesfield’s English Grammar)📸,進一步讀物有《莎氏樂府本事》(Talesfrom Shakespeare)等原著。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的🈸。我家中這些書都有。他和一良是兄弟姐妹中最年長的,從這些書印行的年代來看♘,家中再沒有更早的別人去讀了。直到了約1930年代初開明書店出了林語堂編的《開明英語讀本》和《開明英語文法》🤽🏼,大家耳目一新👶🏽👳🏼♀️。英語讀物也開始有《小婦人》(Little Women)、《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等等。早期的那些讀物多少有點陳舊🧍♂️,這些更貼近生活一些💆♀️。無論這前一期或後一期,這一切都是玨良所親歷🏌🏻♀️。寫到這裏我從網上找到一篇玨良談學習英語五十年的文章。所談的一些書籍和老師我都知道。原文非常詳細,我得以清楚地了解他學習英語的詳細和得力之處🧛🏿♀️。
玨良自敘,開始學英語時已十三四歲(他自己對我說是從十二歲開始學英語)。由於之前一直在家塾讀古書,為了要考中學才補習英語和數學✮🏫。請了先生在家中教,所用課本是周越然的《模範英語讀本》(有趣的是在這十多年後,當我在學校開始學英語時,雖然有了較新穎🦶🏻、較好的《開明英語讀本》等,但學校仍采用這陳舊的《英語模範讀本》)。玨良這篇文章寫得非常生動,我因此把這一段全文引錄在下面👩🏿📠。雖然引文長了些👩👧,但是對於了解像他這樣的研究英國文學的學者🖖🏽,如何打下那樣出色的英語基礎很關鍵。我思之再三,仍是做了大段引錄。玨良在文中說:
開始學英語時我已經十三四歲🛳,在那以前一直在家塾裏讀四書👱🏻、五經🌿、古文🤹🏽、唐詩👱🏻。當時因為要考中學才開始學英語和算學👩👧,請了補習先生在家裏讀🤏🏻,用的課本是周越然的《模範英語讀本》🦺🌡。讀了一年多後考入天津廣東中學初中二年級👨🏻💻,讀的一本語法🧎♂️,已不記得名字🧟♀️,還有一本簡寫本的《魯濱遜漂流記》。過了一學期,轉學到南開中學,讀的是學校自選課本,裏面都是些小故事,我不甚感興趣,學得糊裏糊塗📨,沒有多少收獲。下年到了初中三年級🫴⏸,遇上一位老師🕧,名叫劉伯高,才真正學到一點東西,所以多年來我一直懷念感激他。劉先生的教學法可以概括為兩句話🍡:一是少而精,一是反復實踐🚴🏻♂️。當時他抓的重點是語法🙍🏿♂️,而語法之中又只抓了兩項,一個是動詞(包括分詞和動名詞),一個是關系代名詞和關系副詞即who、what🌱、which🐽、where、when等。他也並不多講📔,只把動詞的形態變化列出一個表來發給學生,關系代名詞👩🏽🚒、關系副詞也列一個表,各舉幾個例子,也發給學生,在堂上就是翻來復去做練習,不厭其煩,經過一年🦫,我們這些學生大多能把動詞變化的形式掌握得很熟練,再也不會在第三人稱單數現在式的動詞後面不加一個s或者把take的過去式搞成taked了。甚至比較復雜的如同have been doing也能在形式上掌握,固然在意義上還不很清楚。在處理復合句子上也知道who和whom的區別了🍡。這些事看來很小,但是在非英語環境中學英語,在初中就能把它們搞清楚🏃🏻♂️➡️,對打好基礎是十分有意義的。
從中學裏的另一位老師李堯林先生處🤵🏽♀️,我受益就更大。李先生是巴金先生的哥哥,燕京大學畢業生🥷,我在高中一二年級都跟他學英文,除了必修的英文課外🚒,還有一門“英文選讀”👧🏻。李先生教會了我們簡式的國際音標,鼓勵我們用以英語解釋英語的字典(我當時用的是《牛津袖珍字典》)🙋,同時給了我們許多泛讀的材料🟤。記得有商務印書館出的一套簡寫本讀物⛑,包括莎土比亞戲劇故事🤾,丁尼生🧑🏿🏫、朗費羅作品故事等,還有一本德國小說家施托姆(Theodor Storm,1817—1888)的《茵夢湖》(Immensee)給我的印象最深🧟♀️👰🏽。這大概是因為別的幾本都是小冊子🪒,只有個故事梗概,而這本書一來故事的浪漫氣息正合十幾歲的孩子口味🤽🏿,二來雖是譯文還有些文采,其中吉蔔賽女郎歌老師在班上讀得津津有昧♜,還把一種譯文讀給我們聽(好像是郭沫若的),真有點聞所未聞了。李先生的教學法也活潑多樣,很能引起學生的興趣🙍🏻♂️🚐。例如他在上課文之前常常讀一個小笑話,要我們默寫下來🙆🏿♀️,然後口述幾個問題🏌🏼♂️,由我們寫出答案交上去,由他評閱🫲🏽,他還在班上組織朗誦劇本🤷🏿♂️,曾用過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由學生分擔劇本中角色,寓學習於欣賞之中,效果很好🧘🏼♂️。但我所受的這位老師的好處還不止此。他為人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只身一人住在學校教師宿舍,我常到他屋子裏去,他書架子上放了許多英文的和中文翻譯的書🧑🏿🎨,經常談起裏面的內容,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也就開始看一些英文翻譯的歐洲名著🌝,如莫泊桑短篇小說等🫶🏼。他也常介紹一些和學習語言有關的參考書👳🏿,如牛津版Vallins著的ABC of English Usage就是他要我學會使用的。在高中時還有一位史麗源先生🔞,也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聽說是專學法文的,但英文很好🦒。是他把當時燕京給一年級學生用的填字改錯教材給我們用,對引起我們學生對英語的結構和用法的註意,特別是前置詞的用法,起了很大作用。我還特地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語前置詞用法詞典,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歷盡滄桑,這本書居然還在🚣♂️,可算是一件個人紀念品了。
玨良在文中還提到,“中學時的課堂教學給我的英文打下了較好的基礎,但從另外的途徑我也學到不少東西,有的甚至是課堂裏學不到的。”一、“找了一個英國老太太課外補習。和她學了一年,唯一的好處就是敢張嘴說英文🧑🚀,見了洋人不怵頭,發音上也有所改進。”二😧🏌🏽♀️、“還有一件事🖖🏼,對我閱讀能力的提高甚至比英語課本身還起了更大的作用。”當時南開中學使用的許多教科書是英文的。“當時的數學習題和物理化學的試驗報告都用英文,考試答卷不要求,但也可以用英文答。這麽一來,英文就成了吸收知識和表達思想的工具,有一種‘真槍實彈’的感覺💐,也可以說是初步‘過關’了吧。”
我父親買的大量英文本外國文學、哲學原著👨🏻⚕️,他也有所涉獵。總之🤦🏿♀️,這一時期玨良完成了英語教育的非常紮實的基本訓練。
玨良他們用的有關英文的書籍,留下來放在家裏👆🏿,後來對於小一些的哥哥姐姐們有許多幫助🐷。雖然後來一般學校不再用英文教科書🗜,但可用來作參考書。一直到我。記得代數書的作者叫Fine,我們稱那本書為“範氏大代數”👷🏿♂️。他們外國史課用的教科書🚇,黑斯(Heys)和穆恩(Moon)合著的《上古及中世紀歷史》(Ancient and Medieval History)和《現代史》(Modern History)兩大厚冊🐀,我倒是拿來放在書桌上時時翻閱✨。我在高中時曾從家中書箱房中的書架上找到一本英漢對照的《茵夢湖》,便通讀了其英語文本一過😵💫,今日才知道這也是他當年精讀過的。只是我無緣李堯林先生那樣的老師的靈活生動的輔導罷了。至於史麗源先生介紹的燕京的填字改錯教材🔎,他的那一本我已從家中書架中取出👨🏻🔬。有鉛筆做的填空👨🏽💻🧀,當時不知是誰做的。因他沒有讀過燕京大學,故沒有想到他❤️。到了1946年我到燕京大學讀一年級時,也得到一本同樣的書,也閱讀、填空做了一遍🧑🎄。但是👵🏻,事後有些記住,有些就淡忘了。我體會🔵,學習英語文法,就是要像劉伯高先生教玨良他們那樣,用大量時間反復練習。千錘百煉🧑🏼🦰,才能把文法規律變成自己的👩🏼🍼,出口不錯🤱🏼。那樣才學得紮實🪷。僅僅“懂了”🤵🏻,臨到用時再發揮是不行的。在我家中,不僅像這樣在英語方面,其實大一些的哥哥們留下來的各個方面的書籍,都使小一些的弟弟妹妹得益匪淺。
當玨良於1940年底回到天津後🤹🏼♂️,我已十二三歲,能夠和他有思想交流了。那一陣他也比較閑👉🏼,和他朝夕相處⚽️,隨便談話,受益就很多。上面他所述的學習英語的一些經驗和體會,他就在不經意談話之間教導了給我⛹🏿♂️。他叫我用以英語解釋英語的字典,他叫我用《簡明牛津詞典》。這是他上大學學習後新的了解,知道《簡明牛津詞典》比他中學時期所用的《牛津袖珍詞典》更好一些。他並未介紹他當時用的Vallins著的ABC of English Usage🗑,而介紹給我Fowler著的Modern English Usage。這都是他見識漸多、水平提高的表現。
下面🕵🏻♀️🧼,我想把牛津字典的情況大略說一下🚀。這都是零零碎碎談話之間從玨良那裏聽來的知識綜合起來的。《牛津英語大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12卷)自1928年出版發行以來即是世界公認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文辭典🧬,贏得了“辭典中的聖經”的美譽👨🏿🔬。現在許多人提起“牛津字典”來都依然肅然起敬,但這些人所見🚵🏿、所用都是冠以牛津名稱的其他各種字典😬。必須認清👩👧👦,推崇為最高水平的字典應該是這12大本極少人見過的《牛津英語大詞典》,不是其他冠以牛津名稱的字典。顯然這12大本並不適合人們日常手頭使用👫🏻,故牛津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一系列小些的字典,依大小次序排,有: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明牛津英語詞典》)🧈、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簡明牛津詞典》,簡稱COD)、Pocket Oxford Dictionary(《牛津袖珍詞典》)和Little Oxford Dictionary(《牛津英語小詞典》)。總起來一共五種。對於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在“文革”後玨良買了一部原版的縮印本🧚,兩大巨冊,其頁面比現在的大百科全書還要大。字縮得很小👷🏽♀️,看起來很吃力🧚🏽,所以出版社附送有一塑料平面的放大鏡夾在書內👨🏽💻。據玨良說這Shorter字典解說中每一字按歷史時期順序給出其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的意義⛵️。Little Oxford Dictionary我家中也有一本,還是原版的⚅,非常小↖️,寬約如食指的長度,高約一個半食指長度😓。解說太簡單,不夠用。因此在牛津的這一系列字典中,為一般人用可選的只有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和Pocket Oxford Dictionary(《牛津袖珍詞典》)了👴🏻。前面玨良說他中學時期買了《牛津袖珍詞典》🎒,巧的是我在高中一年級時也買了一部《牛津袖珍詞典》🏇🏻。名為“袖珍”,實際並不很小🍶,約20cm左右高⚧⚡️,14cm左右寬↗️,和國內出版的幾種英漢字典差不多大小。後來經他向我介紹、推崇《簡明牛津詞典》,我又買了一部《簡明牛津詞典》。這是當時以及之後的長時間內英語文學研究的學者、教授們認為最好的一部字典。傳聞錢鍾書先生把一本牛津字典作了大量批註的⌚️,也應該是這部《簡明牛津詞典》🥵。當時原版的這些字典,即使是其中三種小的🔻,也很貴🦹♀️🚁。對於學生拿在手裏每天翻來翻去使用,即使以我家的條件,也覺得貴了一點👂。於是🏌🏿,當時有專門影印、翻版外文原版中學及理工科大學一二年級所用教科書的書店🚴🏽♂️。他們也影印外語字典和英語教科書以及一些英語讀物。其中最有名的叫龍門書店♚,直到解放後才關閉。我前面說過,許多人說牛津字典時🫲🏽,實際上是說冠以“牛津”名稱的其他各種字典🌝⛹🏻♀️。有些不但不是OED甚至也不是上面五種字典系列以內的字典🍍。現在🫅🏼,我手頭有一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這是國內出版社和牛津出版社簽約出版的🙆🏻♂️,把註解翻譯為漢語,和英語註解並列的出版物。以前也出版過只有英語註解的原版授權發行本,其原本英文名稱為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加上漢語註解的稱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 -Chinese Dictionary,這是三位長期在日本教英語的英國人回到英國後編寫的字典。請註意,OED等牛津字典系列都是為英國人用的字典,而這三位的研究大大有利於英語非母語的人學習英語👎🏿。例如一個字可以和哪個字連起用🪮、不可以和哪個字連起用,關於這些👐🏽,英國人不用學就知道👯♀️,而外國人則需要長期大量實踐去掌握。而在Advanced Learner’sDi ctionary卻總結出種種規律🦾,便利外國人學英語🙇♂️。這個字典中研究☪️、總結出的種種方面規律形成了新方向,以致美國的有些字典也走這路子☯️。例如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就是同一類型的美國字典。關於字典的情況,我和二哥的交流是不斷的。例如這Longman字典就是他1980年代介紹給我的🔫🧔🏼。還有🍺,某次他還談起Chambers字典收字雜的利弊。
以上主要談玨良中學階段的學習和生活。其中還有一個方面也應該提起,那就是欣賞和研習書法🦊。這是他一生的愛好🚣🏻,一直到老➕。他對書法的練習是自幼在家塾中學習時就開始的🐔。由於家庭環境的影響,他得以自幼就能遍覽歷代碑帖書法資料🤾🏼♂️,聆聽父親和朋友們關於書法的議論。自然,他在中學這一階段用在臨習碑帖✌🏻🍂、寫字的時間也不會少。以後,他從昆明回來和我談論書法時,手底下寫的已經非常純熟了🏜。
從上面他所接觸的幾個大方面來看🤸🏽♂️,他這一時期的學習生活是多麽豐富多彩。我之所以把他中學階段的學習😡,特別是學習英語和文學說得這樣詳細,是強調這一段紮實的英語學習和文學修養對於他日後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學習英國文學的大學生,進一步成為一個研究英國文學的學者、教授是非常重要的,是不可少的🚶🏻♂️。如果這一時期他沒有打下這樣紮實的基礎🫷🏻,他入大學以後即使有良師指導🕯,自己英語不夠水平,也無法受益。
我以為他的在以文學為中心並及哲學、史學的旁通博覽🧝🏻♀️,正是他在中學時代的五年左右時間內打下的基礎🤽🏻。也因有此基礎𓀅⛎,才能在英國文學研究中形成他的別人所不能代替的特點💁♂️。1935年二哥玨良中學畢業🧑🏽🌾,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學習英國文學。我父親對子女學習的選擇以及之後工作的選擇從不過問,全憑子女自己作主🏖。因此,玨良選擇英國文學,也應該是自己選擇的。但是我曾經聽母親閑談時說過,玨良二哥原是想學醫的,後來堂兄煦良和他談了幾個晚上👩🏼🦰,他就改學英國文學了🦵。我想,事情不會簡單地就這樣的。這不過是一種戲劇化了的陳述。那時的歷史環境,每一個人選擇入大學的專業,可能有兩方面的考慮🔍:一是興趣、愛好等;另一是從將來生活保障的考慮。如果想將來生活更好一些,過得更富裕些,大學專業的選擇就有可能犧牲自己的興趣;而如果按自己的興趣選擇大學專業☑️,則有可能將來收入不會太富裕。從辛亥革命到全國解放這一段時期,最令人向往的職業有律師和醫生🪂🧸。這兩種都是自由職業者(當時醫生多數是獨立營業的),社會上總是為人所需求的🫃🏽,職業穩定📭,收入較高🤾♀️🙏,不受政局變化的影響(指辛亥革命以來至全國解放為止的一段)。在我很小時🕵🏽♂️🧚🏼♀️,我母親就指著我對人說:“我將來讓他學醫或是學法律當律師🤾🏼。”所以👱🏼♂️,玨良考慮報考大學的專業時,作為選項之一考慮到學醫也是可能的🦑。最後他選擇了學習英國文學。固然,我父親歷來教育下,我們弟兄都要自立生活。但是,兄弟姐妹們也都沒有誰去特意追求富貴的,大家都對能獨立生活是有自信的,所以玨良很自然地選擇了自己愛好的專業。
煦良確對玨良二哥有過相當的影響✍🏿。過去家庭在文學方面的教養,主要在古詩文方面。玨良接觸“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主要是受了包括煦良在內的幾位堂兄🦛、堂姐的影響。進一步☹️,當煦良從英國留學回來以後💆♂️🛻,向玨良介紹英國文學方面會更多、更詳細🟰。在玨良回憶學習英語文章中有如下一段說🧑🏽🦳:“大約是在1934年🧑🏿🚀,我的堂兄周煦良從英國留學回來,到天津我家裏小住🙋🏻。知道我在學英文🕵🏻♀️,就叫我把作文拿給他看。用了兩個晚上給我當面一邊改一邊講解了好幾篇,觸及到的有語言問題,也有思想邏輯的問題𓀆,使我頗有頓開茅塞之感🧑🏽🏭,從此對以英文寫文章發生了興趣。”可以看出🔓,這種影響是具體而深入的。
玨良於1938年去昆明西南聯大,完成他因抗戰開始而中斷的大學教育和研究生學習(仍是作為意昂体育平台學生而不是聯大學生)。正是由於在中學受到了紮實的英語教育,他可以在大學直接進入較高層次的英國文學的教育。他在回憶中說💁🏼♂️,“雖然大學一二年級都有‘大學英語’課⛔,每周還有作文⛩,但是我們這批學生的程度早已超過了這些課的要求,所以應付應付就過去了,主要精力都放在讀書上。”在大學裏,他又遇到好的教授✊、好的老師🫧,給了他以極大的幫助。“在大學時代對我寫英文文章有突出影響的有兩件事🧍🏻♀️。一是遇上兩位改文章的好老師,英國的燕蔔蓀(William Empson)先生和我國的葉公超先生。前一位是詩人🕶、批評家,他的詩風深受英國十六世紀‘玄學派’的影響,散文則‘瘦硬通神’👩🏿🎓🙅♀️,以思路縝密✏️、文字簡潔精練著稱。他改文章首先註重邏輯思維,找出毛病就給你一兩句一針見血的評語,造成極深的印象,下回再寫文章自然就會註意了🕵🏻♂️。其次他最不喜歡可有可無的形容詞等等浮詞,文章裏碰上了準給你劃了去🍕,還要加評語,說明理由。跟他學了一年,我明白了寫文章首先要把思路搞清楚,不可能作者思想模糊或混亂而能使讀者弄明白所講問題,也知道了要避免陸機《文賦》裏所說的‘文不逮意’🎾。葉公超先生自己能寫漂亮的英文文章🥂,所以給學生改文章常常指點如何寫文章就能漂亮一些。”至於他在大學中的學業,他在回憶中也說,“我於1935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在外國語言文學系,主要是讀文學⚂,在大學時期(後兩年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英語的提高主要靠的是讀文學書和有關文學和文化的書。”也就是說🧑🏼🏭,他們學習英國文學不是什麽純靠老師講課、傳授🧒🏻❕,主要是靠自己閱讀,獨立鉆研、體會、思索,是在有高度水平的教授輔導下的獨立研究者。
1940年他回到天津。從1940年回天津到1947年去美國📽,這一段時間玨良住在家裏⏮,和我朝夕相處,而他又不是很忙。這一段時間正是我的中學時代⛈,那時我已是十二三歲了👨🔧🏊🏿,開始有些思想,對事物有點認識了,正是思想活躍、對各種事物都發生興趣、亂翻各種書籍的時候。在頻繁的互動之中,他不斷地給了我豐富的知識和深深的影響。我一生中對我影響最多的有兩個人:一是我父親🤽🏿,另一個便是玨良二哥了。我父親給我的影響首先就是為人方面、道德方面的,直接教導並不多,主要是身教👦🏿,榜樣影響我至深🤸🏻♀️。我的人格的形成↪️🕉,主要根基於此。除一般中國文史方面知識外,特別是古文物和書法藝術兩方面,以我父親對古文物的豐厚經驗和修養📻、對書法藝術認識的深刻,使我獲益極多。至於玨良對我的影響,特別是在這一期間我的求知欲特別膨脹的時期,其影響是多方面的😢⛹🏻。從玨良那裏👩🏼🚒,我固然也得到中國文史方面知識,但更有新文學方面、西洋文學方面甚至還有些西方思想等等方面的知識,這在我父親很少談到的⚠️。一次,二哥到我房間見我學篆書用的是影印本宋版《說文解字》👨🏼🦱,他說這個本子不好,字不好看💆🏿♂️,我有一部藤花榭的本子好,給你✹。他不是講版本🤏🏽,是講書中每個篆字寫得好不好🙆♀️。我原有的《四部叢刊》影宋本《說文解字》和他給我的藤花榭本《說文解字》🧑🏽🦱,都是商務印書館縮印的本子。父親買了很多英文書🤌🏼,文學🕕、歷史的都有。我有時到書箱房翻看,偶然也拿某一本來閱讀,其中就有一本Thomas Carlyle(托馬斯·卡萊爾)寫的On Heroes,Hero Worship,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英雄與英雄崇拜》)。玨良有一篇文章還提到我父親買這本書的事情🕘,用來說明我父親選書眼界的寬廣👯🧏。記得當時我看這本書時,被玨良看見了,他說🤜🏻,“你還看這個書啊?”他還就這書在英國文學中的地位講了一些話🫅🏼,具體我記不清了,好像意思說這書不是太主流🙍♂️。我當時還在看一部書名叫The Decline of the West,玨良向我解釋這書產生的時代背景🏷⛹️。第一次大戰以後📺🧑🏿🦲,歐洲有些人認為西方已經沒落了🆓,乃出現這本書所代表的思想🕵🏼♀️。關於《簡明牛津詞典》和Fowler著的Modern English Usage前面已說過🙇♂️。這時又知道較好的🈷️🫨、具有新的觀點的丹麥人Otto Jespersen著的英語語法Essentials of English Grammar(1933)可以替代“納氏文法”♔。
他對我最重要的影響👬,是他談到一些著名大學如清華🪥👨💼、北大等學校的文史方面名教授的學術特長及他們的一些逸事。使我知道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的特點,使我了解到意昂体育平台有金嶽霖教授講授邏輯、數理邏輯等等🆔。這和我當時熱衷於抽象思維分析的情況恰好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我立誌入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學習數理邏輯的誌向🤟🏻。如果不是後來形勢的變化,我幾乎一生都會在這個領域鉆研下去。
那時並不僅僅是他直接對我談話影響了我,有時聽他和別人聊天也很有意思。例如聽他和一位也是學英國文學的人聊彌爾頓(John Milton)🫳🏼、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拜倫(Lord Byron)等等↗️,我雖不懂,也模模糊糊聽下去。還記得他有一次和人聊起“兩種風流余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詩句的思想🛶,說得也非常有趣。
這一時期在書法藝術方面他給我的影響極大,無論是書法藝術的理解方面或是書寫實踐的用筆方面,我都因此大大進了一步。當時我們經常就一些碑帖討論書法藝術,例如隸書方面的《乙瑛碑》《孔宙碑》等等,又例如楷書方面除《智永千字文真跡》外其他唐碑等等,均一一加以評論。我父親,還有他的好朋友勞篤文先生👩🦼,包括我的四叔周季木,他們這個圈子的共識是🧑🎓:中國書法的正宗是“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其藝術品格最高。你要學“二王”😒,就要懂得二王的筆法,以了解字是怎樣寫出的🟦。從流傳到日本的《智永千字文》真跡可以看到“二王”筆法。但是書法有兩個層面🧑🏻💼:一個是技術,即完成這個藝術形象所需要運用毛筆的技術,要怎樣運用毛筆以寫出這字🧑🏽💻;另一個🤹🏼,是整體的藝術形象🏚。有的人的書法藝術形象很好,但是寫這種形象的字不需要很復雜的技術🧑🏽🌾🀄️,用毛筆很容易寫出。以鄭板橋為例,他的字肯定是堆出來的,拿什麽筆都一樣,運用毛筆方面沒有太復雜的技術。“二王”的厲害之處在於他們的字千變萬化💙🧑🏻🚀,藝術形象極高。必須能控製住筆,使筆毫隨心應手做出那樣多的變化,才能寫出字來。寫“二王”一流的字,如不懂得“二王”的筆法7️⃣,那樣,即使照原樣外形很像地“寫”出來,也只是描出來的,字肯定沒有精神(因此也就不能傳神)。二哥1940年從雲南回來📖,比較閑,每天練字🎑。我站在旁邊看🍳,他就跟我講🤽🏿♂️,楷書如何寫🆚🪖、隸書如何寫👨🏻🎓,筆應該怎麽下🥣。我都是跟他學來的。他那時給我講用筆的道理,並親自拿著筆一筆一劃地演示。確實那毛筆很聽他的話。我至今保存有一張他當時臨寫的《智永千字文》。用筆正確了,筆鋒對了,寫的字就像了👨🏼🍼。對照看去,一模一樣。我們開玩笑說🧖🏻♂️,“可以亂真。”應該說二哥玨良的功底是深厚的。但是,如前面我所說🖐🏿,這只是就基礎而言。寫出好字,還要寫字時的藝術境界和當時的心境。玨良晚年稍閑🙅🏿♂️,寫字稍多⛈,然而其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好則好矣💆🏼♂️,但總覺得有點不足。觀其用筆👨🏻🦰、結體💪🏿,都還可以👨🏽🦱,問題在哪裏呢?我竊以為(不知對不對)他擺脫不開寫字時求寫好之心🧔🏽,不能像王羲之那樣閑雲野鶴。那不是有意識的,那是不知不覺中有了這樣一點“心態”。有一天我和玨良去琉璃廠參觀中國書店收購古籍成果展覽(書店和他很熟,請他出席)。最後,書店攤開紀念冊請他題名。那是一枝破毛筆,用那筆亂塗幾個字倒可以,如寫智永那種有收放開合的筆劃來🪿,就要見功夫了。只見他,雖然很吃力,但仍掌控住筆毫,規規矩矩寫下年月和我二人的名字🥃。我心中暗暗叫好🙇🏿。那字寫得自然、瀟灑,有宋人之風。“有宋人之風”🩰,絕非過獎。因他基本功夫已夠了,這時他心無旁騖,隨便地把字寫出來。又只是題名🛴,沒什麽求好之心🩹,所以發揮就好了。
1945年8月日本帝國主義投降,恰恰這一年夏天我高中畢業✝️,於是我和我的同班同學以為可以讀清華、北大等名牌大學了。誰知不然🧝🏽♀️。各校原有校址經過抗戰八年🚙👨🏼🦰,多經毀壞👩🏻🚒,需要先作一番修復👩🏼🎤🧠。所以1945—1946這一學年遷到後方的大學仍在西南各地👏🏼。於是我們大家又在北京的輔仁大學🧚🏿♀️👸🏿、天津的工商學院等念了一年。這一年我在輔仁大學數理系物理組🛂。清華派到北平籌備復校的負責人是陳岱孫教授和陳福田教授,在意昂体育平台工字廳辦事👩🏼🦳。玨良要去見陳福田🔷🤹🏽♀️。可能是商量他回清華任教的事,同時也看看清華校園什麽樣子了。那是1945年12月👼🏻,大晴天🤞🏽,大風🧑🏻🦽。我和玨良二哥穿了棉袍,每人一輛自行車👱🏽♂️,出了西直門就頂著大風走。騎上車走🤮,大風連人帶車可以刮轉九十度。所以,基本上是推著自行車從城裏走到意昂体育平台📒。那一天恰是蔣介石在太和殿接見全北京市的學生🔹。蔣在太和殿向全體學生講話,“……我們是黃帝的子孫……我們要頂天立地……”場面非常熱烈。我從了解到的情況看👨🏿🔬,覺得也許可以說狂熱,學生們第二天還在議論蔣介石的手套是誰搶到手的。這個局面🔇,今天對絕大多數人會覺得完全不可想象。但是,要知道,北京👦🏽、天津的老百姓歷經八年日本帝國主義壓迫(還有許多東北人是十四年壓迫),一旦重見天日,其興奮之情可想而知。那時大家心中的政府就是國民政府🧑🏼🚒,領袖就是蔣介石🍫👩🏿✈️。這時離日本投降才四個月💶,國民黨的劣跡在淪陷區剛開始暴露(再過幾個月或一年老百姓的態度就完全不同了)。無論如何👩🏽⚕️,這在當時是大事🟦,每個學校都要組織學生參加。但是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對我有著那樣大的吸引力👉🏿,蔣介石在我心中自然就談不上了。於是,不理學校的安排🕞,跟著哥哥去了清華。陳岱孫、陳福田他們在工字廳辦公和食宿,我們在那裏吃完飯後便在校園中走走看看。意昂体育平台的校園被占領作日軍的野戰醫院,人很少😱,偶然一個日本傷兵在路上閑步,回頭一看見我們,立刻轉身💧、立正🙅🏻、行禮,直到我們走過去,他才恢復走路。這樣情況遇到約有四五次。在小日本面前如此揚眉吐氣,其暢快之情,實在難以形容。
1946、1947年間二哥回到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任教員,在學校宿舍普吉院安了家🙇🏼♂️🧑🏽🔬。那時我也在北京西郊的燕京大學、意昂体育平台學習🍷,每星期六晚上常是到他家。二嫂給我們做晚飯🖕🏼,晚上往往就住在那裏。星期日如不進城玩,就在他家呆一天。當時二姐與良在燕京大學生物系讀研究生📠,六哥以良在意昂体育平台生物系學習,大家聚在二哥家👷🏿♂️,也頗熱鬧🧙🏽♂️。去二哥家👩🍳,不論何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住下就住下🧑🏿🚀,非常隨便,像在天津家裏的感覺⏰。
到1947年秋他考取公費留學,去美國留學🏂,入芝加哥大學做研究生了🤽🏻♂️。在解放以前出國留學是不容易的事🧷🧑🏽🏭,要家庭非常富有才能自費出去。所以許多真正有學問的人多是靠考取公費留學出去。我了解不多,大致來說☮️,可能過去公費留學🎈,除了清朝末年派學童出國和大量派去日本留學生外🙇🏼♂️,到歐美留學基本上就只有“庚款”留學。那就是🧦,在中國“庚子賠款”後,美、俄🧎♂️➡️、英🥿、法🧑🏻🔬、荷、比等國相繼與中國訂立協定,退還超過實際損失的賠款🦢。退還款項除了償付債務外,其余悉數用在教育上🚶🏻♂️➡️,中國每年向上述國家輸送相應的留學生,“庚款”留學生由此產生。據文獻記載,我國解放前的知名學者絕大多數都是通過此途徑出國學習的,例如有:梅貽琦、胡適、趙元任、竺可楨、胡明復👩🏼💼、姜立夫、金嶽霖⛩🔱、侯德榜🤧、葉企孫🍰、楊石先、湯用彤、吳宓等人都是最早“庚款”出國的👩🏼🦲。這還只是最早的之中很小一部分🅾️。實際上🧑🏼💻,在解放以前,我們熟知的我國幾乎全部學術精英都是由此途徑出國留學的。玨良考的那一次大概是在1946年。名為考官費出國,實際上分兩種:一種就是每年給一定款項🕵🏼♀️🖇,足夠在國外學習和生活的費用。這是真正的“庚款”留學。這一類名額極少。例如🪘,那年“庚款”留英就只有一個名額,是王佐良先生考取的。另一種叫“私費”🧑🏼,考取這種資格後🔩,可以以“官價”換取一定數額的外匯(美元),玨良考取的就是這一種。當時國民政府的“官價”離現實價格差距很大,考取後換取外匯要不了太多錢。當時大學中優秀的講師🕓、教員都去考,這種情況👦🏿,一般學習一年之後就要靠自己成績優秀、取得國外學校的獎學金繼續學習下去。我的印象中,凡考取了的人中,沒聽說誰買不起“官價”外匯的。考取的人一般都很優秀。也沒聽說誰學了一年得不到國外的獎學金又回來的。這一次我兄弟姐妹中有玨良二哥和與良二姐兩人同時考取出國🩸。
1948年8月🤷🏻,周玨良攝於芝加哥大學
玨良1949年8月回國🪨,到外國語學院英文系任教。大體上自那時起我已漸長成,大學畢業了,有了工作了🧑🚒,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了,是個成人了。所以,和玨良二哥的交往互動,除去仍從他那裏吸取不少知識外🥏,還有了討論、交換意見。不記得是何時了🫃🏿,外語學院遷到魏公村後🤬〽️,他在校內宿舍開始有了一個安定的家♦️。從那時起,幾十年來我經常到他家去喝酒、聊天。閑時就多去,忙🔮、運動緊張時就不去。酒是共同的愛好。聊天的內容則看興之所至🥛。玨良有心思聊🧝🏼♀️,也有很多可聊的🥸,聊古董,聊書法,聊對一些書的看法。比如楊度的弟弟楊鈞有本小冊子《草堂之靈》(嶽麓書社,1985年)🤰🏽,我們倆一看就知道🤷🏻♀️👝,這個人是懂書法的。我們兩人心是相通的,一談便合🔬,便能了解、會意。
“文革”中後期,我的老伴因單位運動抓得緊,星期六🧔🏻♀️、日以外要住到學校裏。當時老伴住北大,我一個人住馬甸中科院地質所宿舍。這樣的日子裏我常常下班後六點鐘左右便騎自行車到外語學院二哥家💾,吃晚飯,聊天,近夜十二點鐘再回家。有一次,我一人騎車回家,走到北太平莊附近🚎,已夜十二點多了,我大聲唱著禁唱的老京劇《文昭關》,感到胸中非常暢快、自由🙍🏿♀️。馬路很寬🙆🏽♀️,路對面是四五人一組的拿著大棒的工人糾察隊在巡邏🧑🏿🏫。
後來,“文革”結束後,我幾乎是每星期日都去。上午九十點鐘去。有一次我走得稍遲⚗️,還不到十點鐘,二哥就打電話來了👐🏽:“怎麽樣🏊♂️?今天有空嗎?”午飯總是二嫂給我們做些好吃的。每次我一進門,二哥就笑嘻嘻地對二嫂方緗說👨👨👦:“老十來了,弄點什麽好吃的?”這樣一句給我弄點好吃的,其實有深一層的意思。我小時比較嬌慣👰🏿♀️,凡蔬菜一律不吃,只吃肉類。我在近些年才慢慢覺察到,我這毛病給幾位大哥哥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每當我去他們家吃飯,他們總要給我弄些肉吃,覺得我少不了肉。其實我也逐漸成長了👮🏼♀️,也不是那樣非葷不樂了,可是哥哥們的印象始終沒有變,總要給我找點肉👬🏻。早些時,六七十年代,肉是限量供應的,每人每月二兩🏄🏿♀️,沒有辦法弄肉,於是就買些私人上門賣的水產🏔。吃這些東西是有風險的🌍🧌。有一次嫂嫂買了一條非常漂亮的大魚🎾,燒出來也非常誘人,但是有一股濃重的農藥氣味。那是不敢吃的🚵🏻,只好全部倒掉。那是在養魚池中撒了農藥,毒死了偷來賣的。有時也能遇到好東西◻️。有一次買到了泥鰍➞。價錢很便宜,兩毛錢一斤📰。做了泥鰍燒豆腐。那湯味道極鮮✢,堪稱美味。於是,我和二哥、二嫂我們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頓📗。到七十年代後半✔️,“文革”結束✋🏽👱🏻♀️,供應放寬,一切就好辦了。二嫂的廚藝高明,能做各種菜。
聊天中,我幾次跟他說🫶🏽,要他選些最好的🤸♂️、最有名的英詩,詳加解說,編寫一部英詩選,一部“英詩三百首”。他答是答應了,然而老不開動。最後《英語學習》雜誌約他每期寫一篇,他才開始寫。只寫了八篇,就去世了👨🦯,不然這個選本會很精彩。王佐良先生評論這組文章說:“這些文章雖然篇幅不長,但既要講解語言🙋♂️⚄、格律😊,又要闡明旨趣,寫起來顯然是很費力的🐾,但是讀起來卻使我們感到愉快,原因之一是玨良采取了中國古典文評的評點辦法,而在交代有關詩的背景和作者的掌故方面又用了中國詩話的夾敘夾議而又要言不煩的隨意筆調。中西學問在這裏也是結合起來了的🚣🏽♀️。”
這麽多年,他來過我家吃飯兩次🫀🦹🏽。一次是在七十年代末🧖🏼,他帶了兩個兒子啟如、啟鳴騎自行車來的🦹🏿。當時我住德勝門外祁家豁子中科院地質所宿舍🏄♂️。我記得預備的是黃酒🙊。印象中他也沒有喝多少。不過👨🏿🎨🦉,後來據二嫂說🌨,那天回去路上,兩個兒子一左一右騎車保駕👬🏼,他在中間帶著酒意晃晃悠悠騎回去的。另一次來我家,時間上比較靠後了,我已住在北京大學暢春園🥷🏼。是由他的女兒啟柔陪同,仍是騎自行車來的。這一次留有照片,有他坐在那裏舒舒服服的樣子🫴🌽。那是1989年3月5日,按陰歷恰是我的生日。
我們沒有正式書信往來談問題的習慣。1986年我家中裝電話之前,他有事只有靠寫信通知🔬。寫來的信,三言兩語🧑🏽🏭,仍是閑談▪️。1957年他因肺病,在天津父親處療養了大半年。我當時在蘇聯學習🎆,我的書籍及各種用品仍留在父親處🧏🏽♂️,未及運到北京。記得他曾給我一信,說他知道《散曲叢刊》是我深愛之書👂🏻,他現借去,將來一定歸還♒️。其實,這種情況,既然我本人不在,我們通常做法就是將書拿去、將來歸還就是。他寫這信仍是說些閑話聊天的意思🧂🤦♀️。又一次是在1970年左右💂♂️。當時各單位都在外地辦農場,幹部下鄉勞動🤢,他們外語學院農場在湖北沙洋。他寄來一簡短字條說,近幾十裏內沒有酒賣🙎🏼♀️🦌,“甚苦🫷🏿!”沒酒喝,向我叫苦。也是因為我們於喝酒有同好、有交流。
我一般不太保存信件,現檢得偶然存下的五封信錄在下面。除第五封信是從國外寫來的之外🧝🏽♀️,餘四封都是因我家無電話而寫信通知性質。就其內容,亦稍見我們平日來往、談話的內容。
(1)1975年1月1日
景良弟:
伯鼎寄你信找出,寄上🙍🏿♀️。如有工夫可來我處玩🎄。惜除Rum外無好酒耳。每日晚間均可(除星二外)。
玨良 一月一日
(2)1980年6月8日
景良:
我向大哥借GoldenBough一書,他有石章一方托我找人去刻🦮,希望有時間去取一趟,到我處時帶來為盼(不著急)。最近西單中國書店機關服務部舊書較多,價亦不貴🦹🏿♂️,石印碑帖往往只售數角錢🍧,近日頗有所得也。餘不及🚣🏿♂️,並致
敬禮!
玨良 六月八日
小群備考中學想必甚緊張🪢,要註意休息、娛樂📯。
(3)1982年2月20日
景良:
最近文物出版社出了一本“十三行”🧟♀️,是青玉版本,頗好🦁,價亦廉😫,已給你買了一本🛀🏽,便中來取。又新出《水滸傳資料匯編》,其中包括李卓如和金聖嘆對各回的評語🪇,我已買一本,可來看看。也許正是你想要的也。最近方純送我一瓶參茸酒🙋🏼♂️,也可來共享🙍🏼👨🏻🦽➡️。
敬禮!
玨良 二月二十日
如方便,請將護花主人評《紅樓》帶來意看👰🏽。
(4)1983年4月6日
景良🕹:
去津前希來我處🙋🏿♂️,琉璃廠書店送來父親托他們修理書一部👨👩👧,請你帶去🕝。
敬禮👈🏻!
玨良 四月六日
(5)1990年11月13日
景良:
來信早收到🧑🧑🧒,錄相機當照你的說法回去再買🌡。
我們在美已呆了近半年🕞,十二月初去澳再呆上三兩個月🤟🏿,也該打道回府了。就我而論,外國最吸引人的是圖書館,但以我的年齡,每天埋首書叢已無此精力,其餘的地方過去大都見過,重新再看看也就算了🤳,多而實無意義也🤦♀️♔。
如有新書於我合適者,請代買⇢🌒,錢由小朋支付💔。我想到的有馮友蘭哲學史(除玄學卷以外各卷)📍🚼、宋詩鈔(宋詩紀事書有🏂🏻✌🏻,如有其他各代詩紀事🩲,如唐詩紀事,請代買)、詞話叢刊(唐圭璋編,名字可能不太準確)🪥。【此段落左側,別署兩行雲🪩:“部頭不大者⛔,買重亦不防(妨)”。】古逸叢書三編影印《陶靖節先生詩註》(宋本)如遇到可買一部🤷♂️,杲良要🏏。
耦良夫婦來美事不知辦的如何?最近聽說簽證比較容易了🛼。打蛋器已買好,回京時帶回。
小北相片一張寄上。
玨良 十一月十三日
上面兩封信中都談到酒🧑🏻🦰🕡。其實🪡,是每次見面都要談酒👌📔,每次見面都要喝酒。進門以後坐下,先拿出酒🍐,邊喝邊評論🐻。像這裏談的朗姆酒還是一般性的,至如參茸酒則不算喝酒的正宗了🧗🏼,亦可見當日買點好酒之難。到他的兒子出國留學、工作之後👨👩👧👧,他才能陸續有點好酒喝。信中屢次談到托我買書或代我買書,除開列書單托我買之外,還經常“代”我買書🤚🏼。也就是未問過我,自作主張買了書贈我💆♂️🙅🏽。因彼此興趣之所在都很清楚,只要書價不太貴就買來送給我了。肯定知道我會感興趣⚖️🌙。至於護花主人評《紅樓夢》☁️,那是有一次閑談時我說現在研究《紅樓夢》都是研究各種脂評本🏌🏽🧜🏽♂️,這自然是研究《紅樓夢》本身的正路;其實🙅🏻♂️,過去通俗小說的評註,多從人情世故揣摩👰🏼,也可另作一類研究,如護花主人評《紅樓夢》。所以這封信中他讓我把護花主人評《紅樓夢》帶去🚣🏻。信中還可看到他對於出國不像有些人那樣看重☛。
1957年他因肺結核在天津父親處養病,而我的書籍全留在父親處,當他翻閱我的書籍時,在我的三部藏書題寫了跋語🤷🏼♂️🥤。現錄在下面💃🏼。這三部書可算是我藏書中的“善本”了🙎🏽🔪。其中兩部為印譜。因我喜歡趙之謙刻的印,故我父親有一次給了我趙之謙的《二金蝶室印譜》和另一部《丁黃印譜》。也許😑,給我《丁黃印譜》或寓有暗示,讓我不只看趙之謙的充分發揮和花哨,要知道他的根底所在。玨良二哥翻閱得很仔細,看到了反映在這兩部印譜之間的一段故事,並寫下了跋語👨🏻🦯。


周玨良題跋墨跡(上🚏🪀:跋《周曇詠史詩》,下:跋《二金蝶室印譜》)
黃易🎋,字小松🪷,是清代乾隆時期的人。他懂得金石⛽️,有收藏,並善刻印,後人稱“西泠四家”之一🎼。他曾為趙晉齋刻了一方印文為“趙氏金石”的印。八十七年之後🎹,有沈均初者,亦是名人,他得到一塊印石,有黃小松乾隆丁酉年刻的邊款(即在印章側面刻的題字),但印文已被磨去🩸。於是🧑🏿,趙之謙用此石仿黃小松“趙氏金石”的風格為沈均初刻了“沈氏金石”印,並刻了邊款🧝🏽♀️。其文曰:
均初得此石,上有小松題款📲,而印文已為人磨去,甚足惜也。憶小松曾為吾家竹崦翁刻“趙氏金石”印,因師其法為均初作此👨🍳👫🏻,少補缺陷🙎🏿🚶♂️。
後八十七年同治癸亥十月,會稽趙之謙記。同觀者仁和魏錫曾。
玨良翻閱這兩部印譜,見《二金蝶室印譜》中有“沈氏金石”印及趙之謙的邊款。又在《丁黃印譜》見到“趙氏金石”印🏭。於是在兩處都寫了跋語。
玨良題《丁黃印譜》“趙氏金石”印:
竹垵翁趙晉齋🫖,仁和人,治金石學♓️,與黃小松👃、何夢華齊名,有《金石目》五卷。小松“趙氏金石”印🫣,作於乾隆四十年乙未💄,時三十二歲。趙撝叔嘗仿此為沈均初刻“沈氏金石”👶🏻,有出藍之致🤹🏿♝。題稱“吾家竹垵翁”。見景良藏傅子式手拓《二金蝶室印譜》🕸。
玨良題《二金蝶室印譜》“沈氏金石”印:
竹垵盦為趙晉齋室名,小松刻“趙氏金石”及“竹垵盦”印😼,均見景良藏《丁黃印譜》👊🏼。
另外👩🏻⚖️,也是1957年,玨良在天津看到父親給我的一部彭元瑞知聖道齋抄本《周曇詠史詩》。這是善本了。他也把彭元瑞恩餘堂有關此書考證的跋語及清人朱緒曾的《開有益齋讀書誌》有關《周曇詠史詩》一書的考證另紙抄錄下來🙇🏽♀️,夾在書中。
玨良寫道👨🏽🍳:“《恩餘堂讀書跋尾·周曇詠史詩》雲:‘此書晁氏🙅🏻♀️、陳氏俱不著錄,惟焦氏《經籍誌》載雲八卷,此從項藥師、朱錫鬯舊鈔本錄得。唐人文字單行者甚少🦹🏼♂️,《全唐詩》僅采其詩而無講語,觀此亦可見當時體格也🤰🏽。續得宋本再校🤿,究多不通,奈何。本乃季滄葦所藏⛏🪁,按此書朱筆,當即依季氏宋本校,今止存上卷,因為十弟補錄跋語💁🏻。又《開有益齋讀書誌》卷五有宋刻《周曇詠史詩》三卷👩🏽💻,每題下註大意💂🏿♀️,詩下引史加以論斷,與此抄本正合,惟是否為項🖨、朱舊鈔本之所從出🤬,則不可知矣👨🏽🦱🌶。’一九五七年秋題記。時予養屙津寓,景良則遠在蘇聯🍫,亦‘看竹何須問主人’歟👩🏻🎓!”(見第10頁圖版)
是的,“看竹何須問主人”。看書心中有主人才會如此說。再者,他為此書竟查閱了兩跋所在之書。也虧得到那時我父親手頭所有版本目錄學參考書籍仍很豐富,他才能夠查閱到🧛🏻♀️。
玨良喜歡收藏古墨。我對古墨一無所知🏊🏻♀️,所以我們談話中從來沒有涉及古墨👊。堂兄紹良和他來往較密切。紹良是一位藏墨大家,玨良常和紹良以及另幾位藏墨名家張子高、張炯伯🧑🚀、尹潤生聚會(張子高先生是清朝的秀才🕷,這在意昂体育平台老教授中是僅有的)。在玨良去世後多年,聽紹良之子堂侄啟晉說,玨良藏墨重點在“婺源墨”,而“婺源墨”一般不製做很精品等級的,但專收集“婺源墨”也自成一格💅,想是他聽紹良說的了。玨良只有工資收入👹,我想他是沒有多少財力可以大搞收藏🧚♀️,所以只能別辟蹊徑、收集如“婺源墨”而成一小局面😤。玨良去世後👪,其藏墨賣給一位親戚。親戚並應我們之請答允寫一篇紀念玨良藏墨的文章。等了多年,仍不見文章🫷🏽。於是我去問了才知道,因售墨時嫂嫂扣下了多塊墨,該批墨已不全🕯,故不願寫文章了🧕🏼。我於是問二嫂,“你怎麽扣下了墨🙅🏿♀️?”她說,“我哪裏敢動那些。是他說你可以留幾塊👳🏻,我才敢動的。”二嫂是個完全不了解收藏文物方面情況的人❇️,把留下幾塊墨視為平常,沒有太深的考慮。既然給收藏者造成如此深的遺憾,我心中十分抱歉🍒。只是我們知道得太晚了,過去了近二十年了🧔🏽♀️,已無從補救。事情已經過去多年🏚,此事原不必再提😌,但我心中最為遺憾的是,玨良收藏古墨一場,竟沒能留下一點痕跡作為紀念🎍。玨良有一個小本子是他藏墨的目錄📤,當時也給了購墨者👂🏻。所以⛹🏿♂️,至今我們即使想發表一份玨良藏墨的目錄也不可能了。
林徽因先生的客廳裏經常聚集了一些文藝界🧘、學術界的精英,林徽因先生時有名言雋語常被傳為美談。有一次林說清華有“三孫四良”🧗🏿。“三孫”是葉企孫、金龍蓀(金嶽霖)🦴、陳岱孫三位老教授🏧。他們三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學術權威,是在意昂体育平台教授中極有威信的人物🏑。“四良”是王佐良🧑🏼🎤、周玨良、丁則良、王乃樑。此四人都是清華培養出的青年精英,一時才俊🧕🏼,當時也都在清華任職👩🏻🦳。他們幾人當時還只是教員級(當時清華在助教和講師兩級之間有教員級),當時已頗受矚目💁🏼♂️。我想林徽因先生此語是描述清華亦老亦少都是人才濟濟🧑🏻🏭🤜🏻。我當時親歷大家作為美談流傳𓀐、轉述此語時的情況,但是近來有人把“四良”中的周玨良改為周一良,這就完全不對了。一良是燕京大學畢業的,不是清華培養出的人才,他1947年從燕京轉到清華🛀🏼,是外語系和歷史系合聘,第一年好像是在教日語方面的課程,尚未發揮他最主要的歷史方面的專長。當時大學聘初回國博士,一般開始都是給副教授名義🫣🕊,而胡適在給蔣夢麟(當時主持北大)寫信談及爭取一良來北大的信中說,恐怕要給他教授名義🫱🏻。所以😑,一良在當時一批從歐美回國的青年學者中算是個中翹楚💩。但他既不是清華培養出的👸🏼,其資歷、地位和其他三“良”也不很般配(高出一點,已是教授)。據此,不但當時我親耳聽到的是玨良🌡,而且換成一良也不般配🌵。因現在關於“三孫四良”流傳成各種各樣🧔🏼♀️,故此我多說幾句。
中國傳統文人常置一部詩箋,請朋友們題詠,作為紀念冊👝😜。這種詩箋有各種各樣,但一般都是傳統木版刻印彩畫,一面是畫,一面是空白。玨良也置了一部,請朋友題寫。大約是在他參加《毛主席詩詞》英文本定稿的工作時🛃🧑🏿🎨,趙樸初先生也參加了此項工作,玨良拿了他的這本紀念冊請趙樸初先生題寫。趙樸初先生一看很高興,說:“你還有這個呀!”誰知🧟,拿去後,就長時間杳無音訊。紹良和趙樸初先生很熟悉,又同在佛教會共事,因此托紹良去問🧑🦽。回答說找不到了,等找到即寫了送來。過了一年◼️、兩年5️⃣,又托紹良去問,仍說找不到。如此,隔一兩年就托紹良去問,總是回說找不到。有一次還說🪦,已命秘書把趙樸初的書籍全翻一遍仍沒有。就這樣👮🏿♂️,直到趙樸初先生去世,也未見紀念冊的蹤影🈳,紀念冊上玨良許多好友的題詠也就遺失了👈🏽。這對別人也許不甚重要,但對於玨良卻是一件深深的憾事👩🏫。我想⚒,按其流轉經過👩🏼💻,這東西不會流散很遠。我之所以寫這一段,是想無論將來這冊子落入誰手,希望他知道這段經過及其對玨良的重要意義。
玨良一生主要是在外語學院教學與研究,我只知他研究英美文學,我略翻了一下有關紀念他的文字,才知道他的研究屬於比較文學範圍🤛🏽,其中尤致力於普遍詩學💆🏻。王佐良先生在《周玨良文集》序中評價說:“應該說,建立普遍詩學,玨良是最有資格的一個人。他的不可及處很多,……可以說👛🧘🏿♀️,中國一般學外國文學的人沒有他的中文根底🦁,而中國一般談比較文學的人缺乏他的外文修養💂🏻♂️。……這兩大優勢集於一身🧜🏽♂️,在時下學者中是不多見的🙎。”“玨良是贊成在中國發展比較文學研究的🕵🏼♂️🤷🏿,他看出了這門學問能夠帶給中國文學研究者以新眼光和新機遇😖,於是以身作則🖕🏻,從實際做起。上述文章就是他的部分成果。”
我想,正因為他能兩大優勢集於一身,所以他的研究成果有其他人所不能及的特色🦐。但是,竊以為,有一點更重要,誠如王佐良先生所說♎️,“他對詩是敏感的,有詩人的感覺😞。”我甚至認為🥋,他首先是一個對詩敏感的,有詩人的感覺的文人,然後才是一個有特點、有成就的研究者✵。所以王佐良先生才說:“玨良對詩是敏感的,有詩人的感覺,中國的詩💸、英國的詩他都精通㊙️,這樣的人很難得。所以玨良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精品,他是文思冒出來了才寫,有點自然流露的👩🏿🏫。”然而,王佐良先生又說🏦:“以他的素養和功力,他完全可以在翻譯方面有更大的建樹,正同他在普遍詩學等方面的研究上可以有更豐碩的成果🆕。許多事在他似乎只是剛開了一個頭。”一良大哥在所著《鉆石婚回憶》中也說👨💼🏋️:“他生性懶散疏放,有詩人氣質⏭,嗜好甚多。如果不是因為興趣太廣👏🏼,校外任務太多的話,他在學術上可以有更大的成就。”其實🥈,正是因為有文思冒出來才寫🫷🏼,漫由自然流露寫出文章是他根本的工作態度🌒,所以,必然“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精品”👨🏿⚕️。也因為這樣成果必出得很慢,數量不會是很多。要積累出更豐碩的成果🈚️,比起其他人需要更長的時間的積累🟤。可惜的是天不假年。
玨良的學生說起玨良來也很有意思👩🏼🎤,下面舉兩位他的學生的話,看看他們心中玨良是什麽樣子🙋🏻♂️。王立禮先生回憶:“學生時代雖然沒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周公,但聽到有關他的傳聞卻不少👩🏿🏫🙇🏿,甚至可以說🟰,在學生看來,王(佐良)、許(國璋)0️⃣、周(玨良)三人中,周公具有更多的傳奇色彩。周公絲毫沒有大學者的架子📠🏗,性情溫和,平易近人,對人寬厚,臉上總掛著一絲若隱若現的微笑。‘文革’期間挨整時也不忘在小館子裏喝杯啤酒解悶🦸♀️,和附近四季青的農民聊天交友📞。”“他博學的談吐,灑脫儒雅的舉止,以及那睿智的雙眸,至今歷歷在目,令人難以忘懷🎤,……先生有一種對人、對人生的豁達、寬容和理解。青年學生喜歡接近他,他也喜歡年輕人。”
請註意上面王立禮先生有一句話,說玨良“性情溫和🚄,平易近人,對人寬厚🛝,臉上總掛著一絲若隱若現的微笑”。王佐良先生在《懷玨良》一文中也說到🏓,“文革”時當他和玨良以及另一人站在板凳上被批鬥時,“當時我還有閑心看了玨良一眼🖌。他是平靜的🙍🏿♀️🩲,而且像他在遭人問難的時候通常所做的那樣,嘴邊帶著一絲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這是玨良特有的微笑😵,所以王立禮先生能夠註意到。王佐良先生也註意到🐜,許多人都註意到🍸。我想,誠如甘恢挺先生說,“先生有一種對人、對人生的豁達、寬容和理解”🔲,才會有這樣一種笑📙。但是我以為這是他與生俱來🦢,天性所致的性格或心態。在他十三四歲“犯錯誤”致我醉酒時🧧,站在母親身旁也是這樣笑。正因為這種笑是他心中的境界的體現,所以,在玨良去世🦌、遺體告別的大廳上,他的夫人方緗要求不按慣例懸掛所謂標準像,而懸掛一幅稍側身、帶有這樣微笑的照片。這才是真正的標準像✮。二嫂和玨良他們和冰心女士有往來。二哥去世時,冰心女士送來一個小巧的信封,內有一張精致的短箋🧜🏻🤴🏿。上面寫:玨良去了💆🏼♀️,丟掉沉重的軀殼🎅🏽。
1991年攝於北京圖書館,紀念周叔弢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古籍展。左起🧔🏻♀️:周景良👰🏽♀️、周杲良🏃🏻♀️、冀淑英、周玨良、周一良🧚♀️。
玨良二哥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多年了,我還是時常想起他。我想起他時不是帶有懷念親人的那種傷感,而是有話要對他說⛵️、和他聊。確實,我會和他談起他未及知道的麥芽威士忌酒(malt),我會和他談及近年出土的顏真卿書寫的、和《多寶塔》書體相同的墓誌🫣。當出現某些事物時,就想和他說說,許多許多▫️。許多事只有和他聊了😀,才感覺到彼此理解,才感到舒暢。
2015年2月12日寫畢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孟繁之校讀
轉自《文匯報》2015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