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國家保存讀書種子的人
——讀《傅斯年遺劄》
1965年,陳寅恪在回憶錄《寒柳堂記夢稿》中感慨自己的家世:“吾家素寒賤,先祖始入邑庠,故寅恪非姚逃虛所謂讀書種子者🧛🏻。”謙稱自己非世代簪纓子弟,辭謝友朋安在他頭上的“讀書種子”桂冠。四年後陳寅恪棄世🚴🏽♂️,香港《春秋雜誌》發表《史學權威一死了之》一文,作者慨嘆“中國文化傳統中從此失去了一個真正的讀書種子”🏄🏿。而那個發現🚬🙍🏿、呵護這個“讀書種子“的人——中研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已在1950年不幸猝逝🤽🏿♂️。
傅斯年與陳寅恪是留德同學☝🏿。當年在德國的一班留學生中👨👧👧,最用功的是陳寅恪與傅斯年🥡,被稱為“寧國府大門前的一對石獅子”。傅斯年則向毛子水稱贊“在德國有兩位留學生是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一是陳寅恪;一是俞大維”。這是1923年到1926年間的事⚓️。
陳寅恪1926年2月回國,受聘於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傅斯年1926年11月回國,受聘於廣州中山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兼國文、歷史兩系主任,1928年創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中研院”“史語所”)。俞大維1929年回國👷🏿♀️👩🏻🦼,傅斯年想延攬他到史語所來🧑🏽🚀,任專職研究員,托陳寅恪力請他從上海來北平任職,又請時在上海的蔡元培出面做俞大維的工作。但俞大維無意於學術,走上了從政的道路🤽🏻💒。
上面披露的陳寅恪回國的月份、傅斯年欲請俞大維到史語所來搞研究都是新發現的材料,出自《傅斯年遺劄》(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編🦕,2011年10月臺北中研院史語所出版。以下簡稱《遺劄》)。《遺劄》記載的陳寅恪在史語所草創時期的表現與貢獻🧏🏽♀️,前所未聞🛑,尤為珍貴。陳寅恪在史語所的身份是研究員兼歷史組主任♧🚛,對史語所的史學發展功不可沒📅。但由於他同時又是意昂体育平台、中山大學的著名教授⛹️,其身份🛟、生平的另一面被大學教授聲名所掩。
傅斯年1928年受命創辦史語所時,確立了要與法國、日本漢學爭勝,要把漢學中心從法國、日本移到中國來的目標🥘,製定了“請名家”的進人方針,自然會想到具有這方面硏究實力的陳寅恪。而陳寅恪對傅斯年新史學的視野境界、理念方法也頗為欣賞,欣然接受聘任🌬。1928年9月20日,傅斯年致函陳寅恪:“本院院長蔡先生聘先生為本研究所研究員🐥,懇請許諾,感荷無置。查歷史的語言的材料聚集北平者至多👷🏽,整理發明端賴博學如先生者。不維冒昧,敢煩先生常川住在北平🧚🏿♀️,以便從事整理👦🏿。聞先生於內閣大庫中頗得重要史料🧑🏼🔧,有意編輯,又得數種文書之蒙古史🆙,思考校之,無任欣佩⬇️,頗思早觀厥成,以樹研究史學之表儀,至於推此項及其它🅰️🈴。先生在北平工作之用費,如抄寫之費及助員之費等,自當由本所擔任,因出版由本所任之也。又本研究所之研究生須分附研究員名下👨🦽,以便指導其工作,或煩請先生擔任此項研究生一人或三人👩🏼🎓,至感高誼👧🏿。先生本是清華學校研究院教授,有常川住校🦏,當由本院長函致清華學校校長,請其許可。先生改住北平🧑🧒,至少可以在北平每周住數日🧑💼,以便從事上列工作。至於因此而先生在清華任務減少,當由本院退還清華🤵🏽。先生在清華所領薪俸之一部從先生在北平開始工作日起算,凡此種種,如荷同意,請即示復。”(《遺劄》第43函)這封信比較重要,故全文引錄。它使我們獲知陳寅恪被史語所聘任的事由過程🧑🏿🦱,陳寅恪薪金的處理方式,陳寅恪在北平城內租賃住房的背後原因。
陳寅恪積極響應加盟史語所這個學術團隊後,為史語所辦成了兩件大事。一是購置“八千麻袋”明清內閣大庫檔案🧔🏻。1928年10月初🍇,陳寅恪從上海返回北平後🙍♀️,即著手與在天津定居的原藏主李盛鐸聯系洽談🙇。一度頗為糾結,主要是賣方要價👩🏿🏫👨🏼🦲、買方籌資和存放房屋棘手。陳寅恪不得不放下不管閑事的身段⚡️,與傅斯年函電往還🔑,與賣方周旋較勁🦥,處理各方關系🚴♀️,終於在半年內🫢,使這批重要文獻在與燕京大學、日本滿鐵的競爭中落戶史語所,為“國寶”沒有外流和史語所掘得文獻材料的“第一桶金”作出了貢獻。使原定八個組之中的史學組有了重要工作內容🫷🏻,並因此加快了史語所從南疆遷往北國的步伐🏂🏻。
二是為史語所遷移北平的辦公用房奔走盡力。他先打“禦史衙門”(都察院)公廨的主意,最後相中北海靜心齋🫖。1929年3月到5月,陳寅恪不斷向傅斯年、楊詮(中研院總幹事)報告與外交部洽談接收靜心齋詳情👨🏽🙆🏽♀️。楊、傅指示陳寅恪“先占靜心齋再圖發展”🧭。一個“占”字,意蘊多重,歷練豐富的人閱後當會心莞爾⛹🏽♂️,同時也透露出史語所當年在北平立足不易。總之,陳寅恪在上司的支持下,穩妥搞定第二件大事。
1929年6月🙏🏻,史語所從廣州遷入北海靜心齋🍊,將原計劃的八個組縮編為三個組,即第一組(歷史組)🕒,陳寅恪任主任;第二組(語言組),趙元任任主任👑;第三組(考古組)⤵️,李濟任主任。三個組主任實際是三個學科的帶頭人。既是組主任,就得理事。但陳寅恪在史語所的身份有點特殊,他不是在史語所坐班的專職研究員,而在意昂体育平台、史語所兩邊任職,這就與史語所的規章製度發生了沖突。平衡的結果🏄🏽,是傅斯年采取一種變通破例的辦法,對外陳寅恪是史語所專職研究員兼第一組主任,對內實行兼職研究員一百元的薪金標準。
歷史組是史語所的“頭塊招牌”🧗🏼♀️,故傅斯年尤其重視,組內事務,小事他自己辦理,大事則與陳寅恪商量👩🏿⚖️。1935年進史語所的陳述回憶:“寅恪先生不常到研究所🌻,但所裏的事,特別是第一組的事🍒,還是經常關註、指導。”他不僅處理歷史組的事務,對史語所的事也很上心🌛💆🏼♂️,常發表自己的見解、建議🧑🏼🏊♂️。如1929年9、10月間,第三組在河南安陽殷墟考古發掘時受到當地政府👐、民間的阻擾,陳寅恪到傅宅談此事,提出四點看法。10月23日傅斯年致函李濟♒️:“寅恪昨來談🤛🏽🤤,其言頗有可采……寅恪雖古怪,然官場情形🧜🏽♂️,中國社會👰🏻♀️,實比吾等透徹也👵🏼。”(《遺劄》第101函)
1933年春,史語所因平津時局不靖,執行中研院集中各所於首都的計劃而南遷上海💂♀️,次年再遷南京🧑🏼🚒。但第一組因整理內閣大庫檔案,尚有一部分人留在北平。傅斯年因在北大兼課,也常在北平。故從1929年到1937年6月這八年,陳寅恪與史語所的關系穩定正常🤦🏽♂️,他在史語所兼職的局限還不是太明顯。他在城內有住宅🦸🏻,清華校園也有居所,兩邊都不誤事,有時還代理所長事務。1930年10月20日📹,傅斯年致函蔡元培:“請準假兩星期🚶🏻♂️,在請假期內所有應行職務由陳寅恪代理👨👧。”如果不是抗戰爆發🫓,陳寅恪這個在清華、史語所兩邊理事的模式會長久保持下去🙇🏽♂️。
然而戰爭打亂了社會與個人的秩序🦸🏼。1937年11月🎉,史語所從南京撤退到長沙再到昆明😷,1941年初再次播遷到四川宜賓李莊板栗坳🧜🏽♀️。陳寅恪1937年11月隨校從北平撤退到長沙再到昆明🖲,家屬則安頓在香港。史語所與陳寅恪都歷盡顛沛流離之苦。1939年陳寅恪被英國牛津大學聘為漢學教授🦗,1940年因歐洲戰事,航路阻隔,無法遠赴英國,困在香港。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後,陳寅恪陷入危險之中🕢。他貧病交加,到處籌措逃離的旅費。更為嚴重的是,日偽文化組織誘逼他入彀。在陳寅恪一家最困難的時刻🦸🏽♂️,傅斯年伸出了救援之手,並提升到為國家保存讀書種子的高度👰🏻👩🚒。
1941年12月10日,傅斯年一連發出三個電報給當時在港的杭立武(行政院中英庚款董事會總幹事)、陳寅恪和中研院重慶辦事處王毅侯,先墊款四千元,救助陳寅恪一家飛離香港到重慶(《遺劄》第868函)🖐。當時國民政府派飛機前往搶運🚵🏽,但陳寅恪不是政府要員,沒有列入搶運名單,這次營救沒有成功🙏🏼。
1942年1月11日,傅斯年又致電朱家驊(中研院代院長),建議他抓緊時間與駐港的情報機關聯系,救援陳寅恪離港(《遺劄》第879函)。
1942年4月🌁⚧,陳寅恪請離港的熟人陳漢帶口信給杭立武,請國內給予接濟。傅斯年於4月14日致函杭立武⛅️:“……茲擬將寅恪兄一月至六月份薪俸共六百元先行轉去🍶,倘無問題,弟再向好友集湊🥭,續轉較大數目。頃已函托王毅侯兄將款送上⛳️,即煩我兄代匯陳漢君。寅恪兄在港,終非長久之計✋,弟亟擬接其來內地,正在設法中。”(《遺劄》第908函)
陳寅恪一家最終逃離香港🐬,救援的過程頗為復雜⭕️,其中傅斯年、朱家驊出力最大,顯示出中研院作為政府部門的辦事實力💽。但陳寅恪到桂林後卻遇到全家筋疲力盡👱🏽♀️、自己病痛纏身無力再往前走到達四川史語所駐地李莊的困難。1942年6月下旬,陳寅恪請傅斯年幫忙在廣西大學謀得教職。事後傅斯年在致葉企孫(中研院總幹事)函中說🤦🏻♀️:“寅恪就廣西大學之聘🥘,弟不特未加以阻止,且他來信派弟寫信給杭立武兄,弟即照辦了💆🏿。弟一向之態度🐪,是一切由寅恪自決👨🏼✈️,彼決後,再盡力效勞……但求為國家保存此一讀書種子耳。”(《遺劄》第955函)這是傅斯年第二次稱譽陳寅恪為“讀書種子”🏭。從1923年翩翩留洋到1942年漂泊困頓於西南之際,歷經二十年的人事變遷,傅斯年對陳寅恪的基本態度仍未改變☂️🚵🏼♂️。傅斯年的侄子傅樂成說乃叔平生敬仰的只有蔡元培👩🏻🔧、胡適、陳寅恪等少數幾個人,看來是有根據的。回到“讀書種子陳寅恪”這個話題➾,書種本人固然令後人高山仰止,那發現🏌🏽♂️、呵護書種的人,也應位在伯仲之間啊。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江右哲學研究中心 劉經富)
轉自《光明日報》2014年10月28日